梁文道：这一夜我来谈“拉丁美洲的鲁迅”
这是 一千零一夜 的
第135夜
这周开始道长终于要开讲拉美文学了
不过用他的话说：
“不是很多人期待的马尔克斯，
不是博尔赫斯，
不是略萨，
也不是墨西哥的桂冠大诗人帕斯……”
那是谁呢？
他被称为
“拉丁美洲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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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的记忆》（一）
看理想 x 一千零一夜
讲述人：梁文道
①
“拉丁美洲的鲁迅”
之前有很多观众留言说“为什么不讲一讲拉美文学？”我也很喜欢拉美文学，所以我今天就跟大家谈一谈。
但是我要谈的不是很多人期待的马尔克斯，不是博尔赫斯，不是略萨，甚至不是墨西哥的桂冠大诗人帕斯……
是谁呢？
这个作者，其实在中国的知识圈也挺有名气，但如果你真的去到拉丁美洲，你在街上随便抓个小贩过来，他都能跟你如数家珍地，把这个作家干过的事儿、写过的东西讲一遍。我们中国文学界是怎么介绍这位作家呢？说他是“拉丁美洲的鲁迅”，你可以想象得到，他大概也是一个战士，至少在文笔上绝对是个战士风格的人。
我想起来在2009年的时候，当时奥巴马总统刚上任没多久，去开泛美洲会议。原来一直反美的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在全球的记者镜头底下，这个有名的老左派一上来就很友善地拍拍奥巴马肩膀，递了一本书给他，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哥们儿！”后来奥巴马告诉记者们说：“这书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念过了。”
那本书叫做《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在国内曾经有相当的影响，尤其念社会科学的人，或是有左派倾向的人，你读了这本非常有感染力的巨著，你会感觉到满腔的怒火要从喉咙里面爆发出来，连我们中国人都会为拉丁美洲而流泪。
这整本书讲的就是五百年来，美洲怎么样在欧洲人的殖民，还有美国的压制以及全球资本主义的宰制底下，不断地被强暴、被掠夺、被压抑的故事。
它的作者就是今天我们要讲的Eduardo Galeano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乌拉圭作家，去年去世了。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Eduardo Galeano（1942.9.3—2015.4.13）
②
加莱亚诺的流亡生涯
这位乌拉圭作家，他从小的志愿并不是当作家，他跟很多拉丁美洲的作家一样，小时候的第一志愿是当个足球运动员。
加莱亚诺从小就特别地反叛。他上小学的时候，历史老师跟他们全班同学说，当年有一位西班牙的开拓者，他登上了巴拿马的一座山峰，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站到这座山顶同时看到两片大洋的人……
我们的小加莱亚诺这时候举手问问题，“老师，难道那个时候的印第安人都是瞎子吗？难道在西班牙人来之前，就没有人看过那两座大洋同时出现的景象吗？”那老师的反应很正常，“滚，出去！”
这就是加莱亚诺。他从小就懂得问问题，这些问题你仔细一想就觉得，是啊，这是常识啊！就等于我们都说哥伦布是第一个发现美洲新大陆的人，大家有没有想过，不对啊，哥伦布到了美洲的时候，是有一些当地善良的印第安人，给他们水和食物，那些人难道不是人吗？
当你懂得这么想问题的时候，你就会开始产生一种批判的能力，开始去反省所有我们周遭世界加在我们身上，加在我们幼嫩的、小小的头脑里面的，一些好像不需要经过思索就必须要接受的一堆概念、一堆的常识，你开始怀疑他们。
带着这样的能力，加莱亚诺逐渐成长，他看尽了整个拉丁美洲大地上种种的不公平。理所当然地，他跟当时的许多拉美作家一样，认为要解决问题，就必须要向民众揭示真相，要启蒙民众。于是，他去做了一个记者，后来又做了一个杂志的编辑，写许多政治评论文章，非常地批判。
当然后来惹来了当局的厌恶，终于在1973年乌拉圭军人政变，加莱亚诺这样一个左派就要流亡了，他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继续以“笔”为戎。但是，过了三年又轮到阿根廷政变了，又是右派军人上台，非常独裁的政权，他们列出了一个暗杀名单，之中赫然就有“加莱亚诺”的名字，于是他人生之中第二度流亡。
加莱亚诺又流亡到了西班牙，在那十几年里面，他勤于写作，离开了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块魔幻的、丰饶的，充满了血跟泪的大地，他一直在想到底美洲是什么？美洲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什么是美洲？
于是，他花了八年的时间写了一部了不起的经典著作，全书共三册，都是一片段一片段结构起来的书，总共有1200多段。这就是我们今天给大家介绍的《火的记忆》
③
整个美洲的历史
《火的记忆》这三部曲，现在中文版里只暂时译出来了我手上拿的“第一卷”，叫《创世纪》。在这一卷里面，加莱亚诺要谈的是一个美洲的历史，不只是拉丁美洲，连北美洲加拿大、美国都在他的笔下范围之内。
他从所有当地原住民那些天地初开的神话故事开始说起，一直说到1700年。那几个世纪，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德国人、荷兰人纷纷来到这片大地上面，尤其是西班牙人跟葡萄牙人，他们蹂躏整片土地，那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日食，这日食一过就是四百年。
加莱亚诺要把这场日食底下的种种被遮蔽的阴影，那些我们看不到的细节一一写出来。
作为拉美的鲁迅，他怎么能够不满腔愤怒？他甚至有一次跟记者作访谈的时候说，“说真的，我这辈子没杀过人，但我之所以没杀人，那是因为我不够勇敢……但并不表示我没有这种欲望，为什么想要杀人？因为有时候愤怒到极点了。”
我们在看《火的记忆》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加莱亚诺虽然要帮被压迫了几百年的拉美原住民、黑人以及他们的后代说话，要发出他们的声音，他要描写一大群在历史上无名的受害者，但是，他对于这些受害者的关注，他的那种写法和表述，是带着一种温柔的情感，不是去过度地煽情，去把这些人描绘得如何地悲惨。
哥伦布登上“新大陆”
④
“以怨报德”
比如，他提到在北美沿岸，今天的马萨诸塞州附近，当地海边的印第安人第一次看到有西方人的船过来的时候，他们还以为那是一个会移动的岛屿。他们把船桅当成了一棵树，于是，他们就划着自己的小独木舟过去，因为他们心想，说不定那个岛上也会有一些草莓……
但最终他们没有拿到草莓，他们拿到的是天花。
我们知道欧洲人为美洲带来的东西，之所以会那么具有毁灭性，是因为有许多的疾病，在我们整个欧亚大陆几千年的移动，彼此的文化冲突跟交流当中，我们大家身上都已经适应了，或者有抗体了。但是，对于美洲新大陆上面的那些人，他们是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
所以，当时在美洲大陆上，三大帝国之所以一一被摧毁，这里面并不只是因为欧洲人的枪炮厉害、战法高明……而是因为他们带来了疾病。
加莱亚诺在书里还提到，当时从美洲回去的欧洲人在自己的报告中，嘲笑那些野蛮人满脑子的古怪想法，他们不理解“圈地”。“怎么能够说这片地是你的呢？土地怎么能够是你拥有的呢？应该是我们人被土地拥有才对啊。大地她会长东西给我们吃，大地让我们在她上面盖房子，大地让我们能够躺在她上面睡觉，它怎么会是我们个人拥有的东西呢？”
我们还看到，美洲的原住民们当初在接纳欧洲人的时候，最初都是带着善意，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船在沙滩上面搁浅，原住民最关心的问题是“你们在海上航行了那么久，有没有水喝？”……
但是几乎无一例外，受过当地人善待的那些航行者，在几年之后就会带着枪炮，带着刀剑去征服跟奴役这些最初带着一片好心接纳他们的人，然后把他们驱逐出去，宣布你们再也不能够合法地拥有这片土地。他们留下来唯一的价值就是担当奴隶和苦役。
我们还看到有一些原住民，他们以为跟西班牙人的分别就是他们是白人，而自己是红种人，白种人天生就有权来劳役我们，当我们的主人。所以，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很傻很天真，他们想尽办法擦掉自己的肤色，让自己变白。有的用一些漆树上面流出来的漆抹白自己，希望自己也能够像白人。
还有一个神父，他发现这一点，就跟原住民说：我原来也是红皮肤，就是因为当年，我当奴隶的时候，努力工作，太过勤奋，感动了上帝，上帝把我变白了！”于是，那些原住民就乖乖地、好好地要努力工作，希望自己变白。
⑤
金钱的魅力与良心的力量
在这片土地上面被劳役的当然不只印第安人，当时绝大部分的原住民都已经死了，不是死于疫症，就是死于过分的劳动，而这个时候就需要引进新的劳动力，新的劳动力从哪里来呢？
从非洲。
我们今天知道的黑奴贸易，就是开发新大陆之后带来的一个附产品。当时欧洲殖民者从非洲运来大量的黑人，他们有一半死在跨越大西洋的旅程中，另一半到了美洲大陆，再死掉三分之二，就只剩下三分之一没死的人继续干苦工。
有一段时间，在加勒比海附近的一些岛屿里面，这些不堪劳累的黑人们，他们流行自杀，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自杀。不是因为受够了，而是当时他们相信一个道理，就是也许我们自杀之后，灵魂就会转世回到非洲。加莱亚诺在书中这么写到：
“他们的灵魂就会一个一个，泛着一个白色的独木舟，回到他们的非洲大地去。”
但我们不要以为所有的问题就是非黑即白，简简单单，欧洲白人来压迫非洲黑人跟美洲的印第安人，在其中我们也还看到一些的故事。
比如说一个白人投入到印第安人的阵营，成为他们的领导者，带领他们用西班牙人的战法跟西班牙人决斗，最后壮烈牺牲。
同样虽然当时有很多神职人员，挟着宗教的名义做一些诲淫诲盗的事情，同时也有很多神职人员，不断地写信回母国，向国王抱怨，向教宗抗议，说我们在美洲所做的事情，完全是血腥的奴役。他们努力地陈情，一封一封，但是得不到答复。
良心的力量，永远比不过金钱的魅力。西班牙人跟葡萄牙人在这片土地，得到了多少的黄金，多少的白银，多少的锡矿，得到了多少的物种，而这些东西到了后来，甚至还影响到我们中国，比如今天大家都说我们中国人爱吃辣，而辣椒就是美洲新大陆的产物，咖啡豆、巧克力、土豆……全部都是从美洲来的。
美洲的这些产物，丰裕了全世界，但是他们得到的代价是什么？那些当地人，他们换回来的是什么？是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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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的记忆 I：创世纪》
作者: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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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夜 | 《火的记忆》（二）
7.7 零点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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