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韩流
提起韩国
我们会想到少女时代、exo、东方神起
以及等等我们听得耳朵起茧的各路明星
但提到韩国的作家
你是否能想得起一位呢
高银
今天，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
他被称为韩国的国民诗人
听道长说
他诗歌里承载着人民的血肉与骨头
·
·
·
（一）
第一百三十七夜
我们喜欢他们到一个程度，要把它整个模式搬到中国来，给他们版权费，制作一个中国版的韩国娱乐节目。我们还喜欢韩国的化妆品，韩国的时尚潮流，我们还喜欢去韩国旅游，和在韩国整容……
但是，我们这么热爱韩流，我们有谁知道韩国人对这些韩流有什么看法呢？
《无题438》
有一个韩国人，他对韩流很不满意，在一首他写于2013年的诗，叫做《无题438》这首诗里面有这么一段话，他说：
“他们说不用读书不用思考
从昼到昼
从夜到夜
搞笑表演多欢乐
竟还去找路
竟还去找路
跟着导航仪好了
不用去找路”
表面上看，这段很浅白的诗句，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高逼格知识分子、文人对主流大众娱乐的那种不满，甚至是不屑，觉得你们就是不用脑子，你们就是让大家变得非常愚蠢，不想那些更遥远、更远大的目标，再也没有一条，也许要历经一些困难、折磨，但是终究会带来很丰硕的意义、成果的这样的道路。就算你要找这样的路，你要找一个什么信仰，也不用自己动脑子，不用自己花力气，跟着导航仪好了，不用去找路。
刚才我念的这段诗句，写它们的人在韩国地位崇高，人家叫他什么？韩国的“国民诗人”。
现在的韩流一点都不“韩”
各位，你能够数得出，韩国有一些什么样的作家吗？你数得出来吗？如果你跟我一样数不大出来，那么从今天开始，在韩流之外，我们还要认住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就叫做“高银”。
高银（1933-今），著名，原名高银泰，一超。1933年生于群山。1975年获韩国文学家奖，1991年获韩国中央文化奖艺术奖。
他的诗集大作有《彼岸感性》、《凌晨路》、《万人谱》、《祖国之星》、《遥远的星》等多部作品，并曾获第一届大山文学奖、中央文化大奖、万海文学奖等大奖，并连续三次获得提名。
他曾任美国研究教授、柏克莱大学客座等职务，这些经历使高银荣登韩国代表诗人作家的宝座。
高银，他写的诗在韩国甚至会被谱成曲子，民间流传，是所有人都会唱的曲子。他的诗，从小学生到老人，人人都读过，他是韩国五千零六十多万人集体的代表的诗人。他，还是韩国最有可能替他们拿到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大作家。过去十年里面，他每一年都在诺奖获奖名单的大热门人选之中，一年比一年的呼声还要高，说不定今年年底我们就会看到他荣得桂冠。
这位80多岁的老诗人，他不喜欢今天的这些搞笑表演的主要原因，还不在于觉得他们太低俗。他是认为他们叫做“韩流”，但是一点都不韩。他认为今天的“韩流”表现出来的东西，其实更多的是美国的东西，或者说是一个拙劣的美国式的模式、语言跟情感的翻版。
那么什么才叫做真正的“韩国”呢？韩国是什么样子呢？
他说，所谓的“韩国的精神”，那就像是小时候，到收成的时候，日本人就来抢粮食了。抢走了之后，爸爸应该很沮丧，但是爸爸看着这空荡荡，刚收割完成的田，会跟孩子说“没关系，稻子总是还会长回来的”！然后，他又看到他爸爸，有时候在月圆之夜忽然之间会兴奋地跑到田地上，一个人像着了魔般地跳舞，他认为这就是韩国。
“任凭稻田里的草屑和干草腐烂
猛然衰老的父亲迈过干艾草的垄沟
仿佛大事临头 他在上面划火柴
这是严霜缓缓融化的时刻
轻烟袅袅 勃勃地升起
降落五风十雨的天空
若无其事的蔚蓝而又青春
看吧 谁也比不上天地间的距离
升起一缕轻烟 建立一个国家
总之父亲好像不久于人世了
已经无物可烧 烟雾渐渐无力
父亲继承祖父 我继承父亲
五千年来农事代代相传
明年 后年 弯腰插秧的日子
那个夜晚 蛙鸣将充满整个村庄”
这就叫韩国。这个韩国是一个以农地、田耕为基础的一个农耕社会，在这个社会上面，祖祖辈辈地这么耕作。每天或者每一年到了一定的季节，一些收下来的杂草、干掉的禾秆放在那儿，一缕轻烟把它们焚烧。
被死亡贯穿的人生
高银在日治时期生长，小学二年级上日文课的时候，老师问每个学生的志愿是什么，他的答案是“我要当天皇”！那当然就受到了严重的处罚。
到了他小学四年级，改朝换代了，但是校长其实是一个当年的亲日派，于是发动全校同学罢课，弄走了这个校长。
到了中学的时候遇到战争，战争这么打来打去，上不了学也就罢了，他还要被迫地做另一门工作，就是挖坟墓。一个初中生每天都去地上找尸体，背着那些腐烂的尸体，发着恶臭的尸体，然后一个一个埋进坑里面。
美国军队开进朝鲜半岛
后来走投无路，他当过一阵子少年乞丐，但是他心里面其实一直是想当画家，最崇拜的是梵高。直到有一天，他在地上拾到了一本诗集，那本诗集是韩国一位有名的诗人叫韩和银，他写的诗集。韩和银是一个得麻风病的诗人，他说，
“今天，终于我的脚拇指掉了下来
睡了一宿
第二天原来眼珠也都掉了下来”
高银大受震动，他立志以后他要当一个诗人。
再来，在流浪的过程之中，他被好心的和尚收留，于是进了寺庙，他出家了，当了十年的出家人。但是他在当和尚的时候继续写诗，终于他还是想当诗人多于一个僧人，于是他还俗。但还俗之后，没多久他就天天醉酒、酗酒，好几次觉得人生很没有意义，他见惯了太多的死亡。
死亡到底是什么？对于他来讲，死亡几乎是他生命的一切。
《预感》
秋天。某国人口在减少。
长信写罢，终结处写下“完”。
一碟昨天来的六十日卷心菜
剩余的倾斜之酒统统喝完。
田鼠从终点被赶到终点。
今天赚了永远的一百元。
无数终结堆积在我的脚背。
谢谢。谢谢。
应该用朱黄色的手绢
朝着天空不停地挥动。
秋天。小学校的操场上
一生的号角骤然止歇。
所有的坟墓都在诉说。
再不能投胎人间了。
逗留的亲友啊，未来的路我必须独自去走。
你看，就是这样子，死亡对他而言，就是一个从小到大永远不能摆脱的一个经验。他自己一辈子四次尝试过自杀，自杀都不遂。
战士高银
高银觉得正是了无生趣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在报纸上面读到一个消息，那时候是七十年代，韩国的政府是一个军事独裁政府，在美国的支持底下压抑所有的左翼运动、社会运动、民主运动，尤其是工人运动。有这么一个工人运动的领袖，因为要抗议，他付出自己的生命，他自焚。
这个消息震撼了高银，高银觉得整个人，人生自此打开，他终于明白了，死亡，自己自杀这些问题固然重要，使得自己想要自杀那些理由固然仍然存在，但是除了自我之外，这个世界还有更大的东西。
对啊！我本来也是一个出家人，我怎么会忘记了出家人要出家的初衷呢？我怎么会忽然看不见其他人的存在呢？
终于，他领悟过来，这个时候的高银就开始变成一个社会运动家，工运者，政治运动人物。
《悟道颂》
琵瑟山监狱
四十八岁
凌晨一点左右
睁开眼
晚得近乎愚蠢的领悟
所谓贫穷就是被剥夺
琵瑟山监狱
每间牢房都在沉睡
主任巡视之后
寂静
所谓罪过就是被剥夺
结果 这个国家
早已远离真理
一只耳朵手术后回来
凌晨的寂静之中
响起邱马高速公路夜行货车疾驰的声音
世界因贫穷和罪恶而日益肥硕
我想用奚琴声而不是笛声划过全身
曾经出家过十年的高银，他写这首《》，好像是一个人在修行之后，忽然有一天领悟了，觉悟了。但是，他在坐牢的时候，他领悟的道理是：原来贫穷就是被剥夺。
我们要知道七、八十年代的韩国经济高速发展，那是一个在美国为主导下的一个体制底下带动起来，当时所谓的“东亚四小龙”，它是其中之一。在这个体制之内，它的工业高速发达，经济成长得很迅速。于是，他后面才会说“这个”。
很多人很有钱，国家也有开始很有钱，但是这样的国家却是贫富悬殊。当时韩国也是一个世界工厂，它为什么做得到？那是因为它的工人所得非常的低，所有的金钱都流入了国家的税收，以及国家支持的那几个垄断大财阀的手中。
首尔江南区与江北区
没有人生下来应该是这么穷，高银说，这个贫穷是被剥夺。
而所谓的“罪过就是被剥夺”又是什么意思呢？今天你们这些人要来坐牢，因为你们参加了工运，你们参加工运是为了什么？为了工人，要呼吁，要寻求他们的权利跟他们的主张。你们犯的罪是什么罪？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你们贫穷，你们被剥夺。
“一只耳朵手术后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当年曾经聋了一只耳朵，他在坐牢的时候又被虐待，又被拷打，有一次被打到另一个耳朵的听力都受到极大的损伤，当时耳鼓膜破了，结果送进医院。然后他从医院做了一个手术。在凌晨的寂静之中，这个耳朵好了一点，他在牢房里就能够听到外面高速公路夜行货车疾驶的声音。那些运货的货车来来往往，这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就是这样子来来往往，很发达。
但是，这是一个充满着罪恶的这么一个国家，罪恶的世界。他说，他要用奚琴声，奚琴是什么呢？奚琴是韩国的民族乐器，这种乐器其实最早也是从中国传过去，有点像二胡，声音比较悲凉，比较凄苦。诗人说，领悟到这么沉痛的真相跟道理之后，知道这个国家早已远离真理之后，他这时候需要洗尽自己音乐的声音，是这种奚琴的、悲苦的声音。
所以，这个时期的高银，他成为了一个战士。
诗是人民的血肉，人民的骨头
高银不只坐牢坐了四回，平常他很多时候诗作也是不能发表的。有一段时期他受到软禁，不能够写诗，不能够出诗，但是他是一个为诗而生的人，那怎么办？他翻译诗。他翻译李白，他翻译杜甫，这些他译出来的李白跟杜甫在韩国还都特别好卖，特别畅销。到了后来他还翻译楚辞，然后自己译、自己著都很受欢迎，替出版社挣了很多钱。
有时候这些诗，会成为韩国民主运动里面的，街头上面都有一定角色的一个亮点。比如说，就像刷大字报一样，有些人会把高银他们这些诗人的诗写出来、印出来，然后贴在墙壁上面、街角上面，往往第二天就会被撕走，但是第三天回来再印、再贴上去。
这里面有一首诗，我们看这本集子里面一首诗叫做《壁诗》，墙壁上的那个壁，《壁诗》。在《壁诗》里面，我们就看到这里面整首诗，就是一个在写刚才我说的那种在墙壁上写诗的状态。
《壁诗》
敌人啊 最恐怖的敌人同志 还有诗人
睁开眼睛 撕碎谎言泛滥的裙角
这个“同志”指的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同志指的当然就是，因为我们知道当时的韩国政府是美国扶持的军人右翼政府，极端地反共，那么在那个语境底下，所有叫“同志”，那就是共产党。还有谁呢？还有诗人。
然后他说：
深夜勒桥怪异的壁纸上
贴在这个墙角上面，墙沿路的马路、行人道、四边的墙上面的那些纸上头，写的一些诗。
写下第一行就已经死去的诗
腐烂的山雀蛋啊 你出生却不能像柳絮在天空飞舞
就是这些诗句，就像一些鸟巢里面那个山麻雀它的蛋，鸟都还没出生，那个蛋就烂了，就是这个样子。
这世上未能停留片刻的诗
无法廉价地独自入睡
受伤的狼熬过苦涩的夜
我的手和你的手举杯沉醉的诗
……
这首诗相当长，但这首《壁诗》写到后面越写越激昂，基本上意思就是让我们了解到，诗人在这个时代，这种大时代之中写诗是为了什么。这个诗不再是一般的花言巧语，这个诗是人民的血肉，人民的骨头，是承载了几千年的历史跟土地的这么一种声音，今天要突破出来，政府你今天就撕掉它吧，你今天就拿掉它吧，第二天它还要再回来。
为一万个人写诗
后来在全斗焕这个独裁者的执政底下，高银再次被判入狱，这时候他的罪名是什么呢？是说他写的诗颠覆国家政权，煽动内战，判刑20年，甚至随时有可能改判成死刑。
于是他坐牢的时候，他就发愿，“如果我还能活着出去，还能再写诗，我要为我这么多年牢狱生涯里面见过的所有囚犯，一人替他们写一首诗。不只是这样，我还要为我认识的所有的人，用诗来帮他们写传记”。
那些人是什么人？那些人有的是妓女，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小偷，有的是因为家里面实在太穷，不得不去偷一点粮食来让父母还能活着的小偷。有一些是政治犯，有一些是街头的流浪汉，有一些是临时被抓进来的乞丐，当年只要有美国政府高官来韩国采访，政府就要派出他们的城管扫荡街头，把所有的乞丐都先抓起来。他要为所有这些人，一人写一首诗。
忙于查阅资料、写作的高银
全斗焕政权，没有能够长期维持，过不了多久，高银就被释放出来。他被释放出来之后，他可以履行他的诺言，为所有他认为的人，特别是监狱里面的人去写诗。这是一个当代，整个二十世纪以来，现代文学史上最浩大、最让人瞩目的一个，一个人完成的工程。这个工程的总名字就叫“万人谱”，他要为一万个人，活生生的人写诗。
目前为止，他已经写下了五千多个人物，总共成诗4100多首。整卷诗已经达到30册，到今天都还没出完，每年都还在继续出来。
不只是这样，在坐牢那段期间，他还完成了另一首长篇主诗，总共七巨册，是个史诗，连篇的史诗，叫做《白头山》，也就是长白山。讲的是当年韩国人被日本殖民的苦况，以及最后如何挣脱日本殖民的整个民族史诗的过程。
就是这样的一个诗人，各位，高银，我们刚才讲为什么他是韩国的“国民诗人”？为什么5060万人觉得这个诗人写出了整个韩国？我们读他的诗，特别是《万人谱》，你就特别能够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人民作家”。
（本文为节目图文节选，阅读原文可收看完整节目）
语录
▼
“也许诗人没有能力为他所知道每一个有存活意义的人，替他们立下纪念碑，但是，替他们每一个人写一首诗，就是用语言替他们留下纪念碑。”
——梁文道
节目用书
▼
作者: （
译者: 薛舟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春天 得以安葬》
作者: （
译者: 金丹实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长按扫描二维码购买
延伸阅读
▼
（详情请查看今天第三条微信）
《客地》（韩）黄皙映
《我们扭曲的英雄》（韩）李文烈
下期预告
▼
《高银诗选》（二）
7月14日零点上线
本文编辑 | dy
阅读原文
收看[一千零一夜 | 高银诗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