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到底什么叫左派？ | 一千零一夜

第152夜拍摄现场

到底什么叫左派？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思想政治教育，理应让我们知道什么叫做马克思主义，什么叫共产主义，什么叫做左派。但是我们真的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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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南栋（二）

不合时宜的左派

本文节选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52夜

如果没有奖赏，有的只是无穷的伤害和无尽的痛苦，你还愿意当个马克思主义者吗？

——梁文道

左派认为的“爱国”

陈映真是一个非常爱国的人，这个“爱国”不是一个一般的爱国，在当年的台湾，是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的。

从一个左翼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你如果光是谈爱中国，认同中国文化，这只不过是一套大华夏主义，是一个空泛的，没有实质意义的一套民族主义而已，再加上国民党当年的威权政府，它更危险，它就是国家主义，一个右派的法西斯主义。

只有为它加上共产主义的理想，加上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工具，以及历史唯物辩证法所推动的政治指导原则，这个国家才是一个值得向往和去爱的国家。

鲁迅精神的接班人

为什么我们说陈映真是一生都很左的作家？一个作家，他又左又爱国，他被认为是鲁迅精神的最后接班人。你表面上听，大概会觉得他的小说都是来“伟光正”那一套，非常的沉闷。或是像今天的一些正能量文学，歌功颂德。是不是呢？完全不是。

接受过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观念洗礼的陈映真，他是台湾本省人，接受日文教育长大，他的整个文字、语言、角度，跟我们所熟悉的那一套呆板的，树典型的歌颂革命的那种写实主义是完全不一样的。他的小说，有很多长句，但绝对不是那种左派文学常见的气势汹涌和宏大的句子，相反的，它带着一种日本式的柔美、曲折、迂回。

他的小说从来不是非常刻板的，单面地去塑造一些人物典型，然后正邪决战。他的作品，总是充满了各种价值上的探问。他常常有很多的自我怀疑，他带给读者的不是说教和灌输，而是刺激，要刺激你不断地去反省。这才是一个左派应该具有的批判精神。

左派也讲"信""望""爱"?

左派还要具备什么特质呢？当时陈映真在台湾创办的《人间》杂志创刊语里面，陈映真很老土很老套地写着，大家要重新有信心，要有希望，要懂得爱。听起来有点基督教的感觉，讲信望爱。这个爱指的是什么？跟左派有关系吗？

这个爱指的不是单纯的去爱一个今天这么经济发达繁荣的国家，爱什么国家发展，爱什么了不起的建设。不是说我学会了马克思主义之后，考试会好，入党之后，前途会好，不是这种爱法。左派的爱，指的是去爱那些在社会上，所有被侮辱、被伤害，同时还发不出声音，跟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人。一个左派的爱，是爱这样一些人。

在1985年创办的《人间》杂志，被认为是两岸三地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杂志之一。摄影家阮义中，原来就是《人间》杂志的特约编辑，他那种黑白的社会纪实摄影，当时带给大陆很大的冲击。

《人间》杂志封面

这个杂志的创刊号里面，有在台北的垃圾山上讨生活的拾荒者，有一群备受歧视、混迹街头的侏儒。有一些当年美军在台湾走后，留下来没人要，没人管的混血儿。有台湾被欺负的原住民的故事。同时还有国际视野，一些当时正在发生饥荒的埃塞俄比亚饥民的报道。

这个杂志让我们看到，所谓的左派，他该有的关爱是去爱那些在社会角落的人。我们常常在北京晚上的街头走来走去，你见过晚上在街上睡觉的人吗？你见过那些拾荒的人吗？扫垃圾的清洁城市的人？你见过那些一早起来要去开大巴，开货车的人吗？你见过那些房子被拆的人吗？你见过那些被欺负、被侮辱的人吗？你爱不爱他们？这是一个左派的问题。

左派爱国分子的后代

《赵南栋》这篇小说里面，就是这么一群左派爱国分子，他们坐牢。他们的左派身份，就使得他们本身成为社会里面，被侮辱、被伤害的人。

《赵南栋》里面的主角家庭赵家。这个老赵他跟他老婆分开坐牢。他们坐牢的那一天，留下了仅6岁的大儿子赵尔平在外头。他们临走的时候，塞了一点钱给儿子。父母都晓得，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这个孩子了。

这个妈妈还怀着身孕，在监狱里面天天挨打，还要受到一些很奇特的刑罚，她要很挣扎着努力养住这个胎儿，然后把他生下来。这个小孩出生在监狱里，后来也被送出去。这两个儿子先后跟着他们家的一个好朋友家里面养大。

从小这个大儿子，他就立志要重建他们这一家，要好好带大他的弟弟。变成一个有出息的人，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但是，他身上已经带了污名，父母都是政治犯，抬得起头做人吗？但是他依然很努力，终于当了一家国际大药商的高层。

他刻苦奋斗了几十年，非常有自制地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好人。但是就在台湾经济起飞的时候，他尝到甜头，好像过去几十年的压抑，一下子被解放出来，于是他就开始堕落了。

他为了钱，去贪污，搞台底交易，然后他开始吃喝玩乐，玩女人。他堕落了，彻底堕落。突然有一天，他知道他父亲要出来了，但是这个时候他没脸见他父亲了。

他更担心的是他弟弟赵南栋。他答应了他父母亲，要好好地养大弟弟。但是这个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赵南栋，他贪求欲望，但是你说他坏吗？他并不坏，他很温柔，甚至你可以说他是善良的。但是他不晓得为什么，就是活成那个样子。就是世间人们所说的堕落。到了最后，他真的是烂成一块烂泥一般的人物。

这个赵南栋，身为政治犯的后代，像孤儿一样的跟着哥哥长大。他哥哥一心要把他带好，但先堕落了，终于赵南栋堕落得更加彻底。他哥哥还叫事业成功，他呢，他什么都没有。他最好的职业就是在一个夜总会里面当台面经理，天天陪人花天酒地。

他爸爸出来要见这个儿子，但是这个儿子不晓得已经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最后，老赵也知道了，这个小儿子的下场。这个小儿子是在父亲已经被送到太平间之后，才又重新看他父亲尸体的最后一面。他倒在路边哭啊，瘫在那儿，卷起袖子，上面全是自己用烟头烫伤自己的痕迹。这个时候当年在牢里面带过他几个月的叶春美，又看见他，把他接回家。

因左派理想，而付出的代价

这整个故事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它分成好几段，从不同人物的焦点来叙事，这篇小说真正的主角恐怕不是赵南栋，《赵南栋》只是这篇中篇小说的最后一小段的篇名而已，但为什么叫《赵南栋》？

陈映真是要透过写那代左派去谈他们的后人会怎么样，他们的后代跟这些左派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这些台湾左派，他们关心弱势，但是他们本身就是弱势，他们甚至可能是整个社会里面，最受侮辱跟伤害的一群人，这个伤害还会蔓延到亲戚朋友身上。

这个家庭的下一代为什么会这个样子？要追溯原因，那是因为他们有不幸的父母，他们的父母，没办法像正常的父母一样，把他们带大。这就是那一代很多的左派家庭，共同面对的问题。你们家里有人是政治犯，于是你们整个家庭就沦落了。这个沦落，这个伤害是延续好几代下去的。

陈映真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写这篇小说，几乎就是要告诉当时的华文读者，社会上有这么一群你看起来很沦落的人，倒在路边吸毒品，满身伤痕，活得很不像样子的人。你是不是该想一想，他是怎么来的呢？

也许其中就包括了像赵家这样的人。而赵家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后代？那是因为他们的上一代有他们的爱国理想，有一个左派理想。是那个理想叫他们付出了代价。不只他们自己付代价，他们下一代还要付出代价。

那一代人是不是白活了？

陈映真给了大家一个很大的挑战。如果当左派意味的是这个样子的话，你还要不要当左派？陈映真自己已经用他的生命给了回答，要！

陈映真说，坐牢的那七年里面，我认识了一群朋友，那群朋友使我觉得，我要沿着他们的道路走下去。如果我不继续走下去，我不说他们的故事，我不继承他们的精神的话，那一代人是不是就都白活了呢？

这个时候的台湾，就有点像今天的大陆，是一个经济高速发展，人人都在追求自己的美好生活的时候。你这时候来跟大家谈左翼理想，谈平等，谈自由，谈大爱，然后你在谈为了这样的理想要付出什么代价，你去谈马克思主义，那不是很可笑吗？你谈马克思主义用来考试也就罢了，你还真的相信？你觉得革命要继续搞下去，直到解放全人类，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吗？

他们不愿吓坏年轻人

陈映真写过这样一个想法，原来在当年，有许多的老一辈的台湾革命者，他们坐完牢出来之后，遇上年轻人，或者遇上一些很好奇他们的遭遇、想走上这条道路的后来者，问起他们在监狱里面的情况，他们也都不愿意说。

为什么不愿意说？就是他们觉得说出来太可怕了，太残酷了，会吓坏这些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一旦知道，原来搞革命，原来相信一套政治理想，会让我指甲被拔掉，会让我大腿被烫伤，被用炭丢到胸口上......

经历过这些的老人，他不愿意讲这些吓坏年轻人，免得没有人愿意再为理想而奔走。

不是非常聪明，就是极度白痴

小说中的老赵，赵庆云在他临死的睡梦之中，梦到他牢里的老朋友。他在现实中不能跟儿子说的话，在梦里面跟他们说。他在梦里面回忆起了很多当年的故事。

比如说监狱里面有一个音乐家，也是一个相信马克思主义，相信新中国的一个台湾本省音乐家，他的目标是要写一个献给祖国河山的交响曲。直到他被送去刑场的那天早上，他都还在想象这个音符该怎么样写下去。他的理想能够完成吗？不能。

还有个人叫老林，他会跟他的狱友们排练怎么面对枪决，即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他还能够搞笑。当他真的要走出牢房面对死亡时，仿佛自己要出门旅行一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死之前是这样的豁达。他要不就是非常聪明，要不就是很白痴。

托付与他的，他必将走下去

老赵也好，或者写这篇小说的陈映真也好。他们在监狱里面碰到的政治犯是这样的一整代人。这一代人都死光死绝了，这一代人相信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实现了。你天天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寄托希望在你身上，你能够辜负他们吗？你不能。所以陈映真要继续走这条路，走下去。我就算再不同意他后来的很多讲法，他的这条路本身的正确与否，我非常尊敬他这样的一种情怀。

他后来终于来到大陆北京，但是这是不是一个当年他想象中的那样的新中国呢？是一个没有侮辱，没有伤害，再也没有弱势，没有阶级区分，所有人是平等的、自由的，那样一个国家呢？

我们永远不知道他最后脑子里在想的是什么，他最后的判断是什么。但是我们知道的是，这是一个他丢不掉的一个理想跟梦想。只不过今天看起来是那么的荒谬可笑。

赵南栋长大后是那么的虚无，那么的有问题。仿佛在警告所有这些有理想的人，你有理想吗？你可要小心点，你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连你的儿子都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小说最后的结尾就是被托孤的叶小姐，当年的小女孩，这时候已经四十多岁的女人，再度把赵南栋拉回到她家，要好好照顾他，因为她当年答应了他的母亲，会好好地照顾他。

陈映真就是对过去一百年来的抱持左派革命理想的人，回应这一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托付与他的，他必将带着他走下去，直到最后的那一天。

……

节目文本8000余字，本文节选4000余字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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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用书

作者: 陈映真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07-9

页数: 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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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答问

共我飞花携满袖子：道长，请问杨绛先生翻译的《堂吉诃德》是目前最好的中译本吗？

狐狸：我是一个工科生，阅读量很少。上学的时候看得都是些老师推荐的书目，以及课本的延伸阅读。读鲁迅，读唐诗宋词，读西方的，托尔斯泰，普希金，雨果，泰戈尔……工作了认识一些文学青年，他们说的我都不知道，聂鲁达，杜拉斯，乔治·桑，村上春树.....朋友对我说文学也像手机，文学的技巧是一代超过一代的......我是个读书不多的人，不知道如何看待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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