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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他认为死不是问题,不死才是 | 一千零一夜

2017-03-13 看理想

博尔赫斯第三讲啦,大家跟上节奏了么~


这集中谈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你有没想过究竟什么叫做“干净”,什么叫做“肮脏”呢?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地上的东西就很脏?


原来我们现有的很多观念都跟我们如何分类这个世界有关,因为语言就是一种对世界最复杂的分类方法。


我们看看博尔赫斯是如何挑战人们对世界的分类吧!



博尔赫斯短篇选读(三)

目盲,于是看到彼岸

本文节选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63夜



视觉不好逐渐失明,于是他能够看见我们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景象。

——梁文道



博尔赫斯在整个阿根廷跟世界文坛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阿根廷人非常喜欢他,以他为骄傲。所以他在路上走是很容易被认出来的,他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有人围上去,跟他打招呼。


有时候人家就过来说:“哎呀!博尔赫斯先生,您是不朽的。”用很华丽的词藻称赞他,博尔赫斯就回答:“哎哟先生,您别那么悲观嘛。”他意思是说我怎么会不朽呢?我肯定要死的。他认为不死才是个问题,死不是个问题。


好像我们很多人都以为,长生不死是最好的,但是他不是这么认为。实际上他认为自己的作品也都不应该长生不死。那是否表示,他很不在乎自己的写作呢?恰恰不是。

 

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他的性情之中有许多容易生气愤怒的地方,但是所有跟他谈话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他是一个活在书的世界里面的人。他后来做了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但偏偏他是个盲人。这简直就是一个作家中的贝多芬。他是一个眼睛看不到任何事情,却还在写字的人。


不止这样,他还很喜欢旅游。旅游去看日本能剧、意大利歌剧,他几乎都是用听的,用感受的。

 

还有更重要就是旁边要有人跟着。那些人有时候要负责读书给他知道。所以后来他读的书,都是人家念给他听。但是很多时候,他只是要人家在他的书架上面,找一些他读过的书来念给他听。他能够准确地说出他的某本书放在书架的位置。


然后人家一边读,发现他还记得那些诗。每一首诗他都能够背诵,你一边念他自己一边默默地也跟着念。是一个记性好成这样的一个人,就像我们上次讲过的富内斯那样。



那么像他这样一个目盲的人,他后来的写作,当然也只能像口述一样。那么你就会想到古代世界里面,那种游吟的盲诗人。大家知道《荷马史诗》的作者荷马,他眼睛瞎了之后,就以他的记忆跟想象,吟诵出两卷不朽的史诗出来。这是一个已经失落了的文学传统。博尔赫斯很神奇的再现了这个传统。

 

他什么都看不见,所以他虽然听人读书,也还是有限的。因此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面,重温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很多人认为这是他写作这么奇怪的原因。


比如说他的写作没有很多社会写实的东西,他也不会再去谈一些人物的心理,他谈的完全是一些观念。他逐渐的盲目,拿着已有的一些观念,他小时候读过的种种哲学,在脑子里面反复咀嚼,然后构造出了一个很神奇的观念世界。

 


语言与世界的关系


在这些观念里面,他很关注的一个要点,就是文字语言跟世界的关系。他不喜欢写实小说,他说,这样的小说掩盖了一个事实:说无非是语言的技巧、手段虚构的结果。他要让你看到,语言文字就是语言文字,它就是一种玩耍的东西,它是一种游戏。

 

我们来看一看他怎么来谈语言跟世界的关系。首先我们要从分类法开始了解。他有这么一篇文章,叫做《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


《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选自博尔赫斯《探讨别集》


书里说有这么一本中国百科全书叫做《天朝仁学广览》。这本书很奇特,比如说它对动物有个分:


A类:属于皇帝的动物

B类:涂上了香料的动物

C类:驯养的动物

D类:哺乳的动物

E类:半人半鱼的动物

F类:远古的动物

G类:放养的狗

H类:归入此类的

I类:骚动如疯子的

J类:不可胜数的

K类:用驼毛细笔描绘的

L类:诸如此类的

M类:破罐而出的

N类:远看如苍蝇的

……

 

我们中国人你听过有这样的动物分类法吗?这又是博尔赫斯在虚构。他虚构了这么一本中国百科全书,然后虚构了中国人很奇怪的一套动物分类法。他为什么要写这个?他其实是在挑战我们怎么分类世界。


小编还真在豆瓣上找到了这本博尔赫斯虚构的书

(豆瓣网友和小编都够无聊的~ ̄▽ ̄~)


比如说,我们知道犹太人不吃有鳞的鱼,比如鳗鱼。为什么他们不吃鳗鱼,是因为在他们的分类世界里面,水里面游的东西,应该都是有鳞片的,鳗鱼没有鳞片,是个异类,所以就不能吃。

 

我们对世界上面的很多的观念,什么东西叫做干净,什么叫做脏,都跟分类法则有关。比如说我们觉得地上的东西掉上去好脏啊。但是假如你是一个日本人,你根本是睡在地上,你不会觉得这个地是特别脏的。

 


语言是一种最复杂的分类法


不同的文化、国家、民族,会有不同的分类法。语言无非就是对世界最复杂的一种分类方法。语言跟这个世界这些东西的关系是什么关系?比如桌子,叫桌子,是一个我们随意这么叫,还是说因为这种东西本身具有一种特质,使得你觉得桌子这个字正好能够表现它的特质出来呢?“光”这个字,是不是跟光这种物理现象,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呢?

 

他一篇很有名的小说叫《神的文字》。这本小说谈的是阿兹特克帝国被摧毁之后,有一个巫师被西班牙人抓走了,囚禁在一个地牢之中。跟他一起被囚禁在地牢之中的是一头美洲狮。这个美洲狮,跟他之间隔了个铁栅栏,在一个圆形的地牢中间。

 

阿兹特克帝国是一个在14世纪-16世纪的墨西哥古文明。帝国有许多巨大的金字塔,金字塔上由巫师举行用活人祭献太阳神的祭典。


这个巫师被关了太久,乃至于他开始丧失神志,很多过去的东西他都不再记得。后来慢慢他看着美洲狮身上的花纹,他才逐渐想起来一些事,想到什么呢?


就是神最初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曾经想过这个未来会有很多的灾难跟毁灭,而当末日将至的时候,有一个预言说,会有一个被神选中的人,他发现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就是神在创造世界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你一旦知道这句话之后,你把那句话念出来,整个世界就完全又焕然一新。

 

那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话?这个巫师在回忆,他就开始研究铁栅栏对面那头美洲狮身上的花纹。因为他想到了美洲狮是上祖创造的最重要的动物之一。那种动物它毛色上面的斑块花纹,就是一种语言,就跟他们金字塔上面那种文字是很相似的。


于是他天天盯着他对面的那头美洲狮,盯久了之后,他开始回想起来那句话是什么了。那句话是什么话,我们来听听看。

 

 

他就是这样子,很神奇地回想起了那个足以毁灭世界,但是又足以重新创造世界的那句话,那个由14个字组成的口诀,他说,我只要把它大声念出来,口诀就无所不能,我只要念出来,就能摧毁这座石牢,让白天进入我的黑夜,我就能够返老还童,长生不死。就能让老虎撕碎可恨的西班牙人,用圣刀刺进西班牙人的胸膛。重建金字塔,重建帝国。

 

40个字母,14组字,我齐那坎,就能够统治我们古代帝王统治过的国家。然而他说“但是我知道,我永远念不出这些字,因为我记不起齐那坎”,请注意他之前的那句话还说,他的名字叫齐那坎。因为你要念出那个字,你要首先知道你是谁?但是他被囚禁了太久,他已经记不起齐那坎是谁。所以这前、后面两句话是自相矛盾的。这也是博尔赫斯的特色。

 

由于他已经记住了那个口诀,他拥有神力,但是他念不出来,因为他不太知道自己是谁。于是他说让写在虎皮上的神秘和我一起消亡吧,见过宇宙鲜明意图的人,不会考虑到一个人和他微不足道的幸福和灾难。尽管那个人就是他自己,那个人曾经是他,但现在无关紧要了。

 

这个故事讲的就是有一种神秘的语言,就像犹太教相信的,上帝是先创造了文字,再创造世界。又或者我们中国以前讲仓颉造字的时候,是天雨粟鬼夜哭。仓颉造字,他发明字为什么天上会下稻谷?鬼干吗要哭呢?鬼为什么要害怕人造了字出来呢?

 


我们以前人要怕鬼,是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面,是懵懂的,不了解周边这些东西是什么,你只看到很混沌的一堆现象。但是当你有语言、文字之后,周边这一切事物,浑然有了秩序。世界有了秩序。就仿佛有盏灯打开,这个世界亮了,能被看见了。鬼他无所遁形了,鬼只不过是人类已知世界秩序之中的一部分而已。鬼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子能够任意妄为了。鬼很害怕,鬼夜哭。造字就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这就是一种很典型的古代语言观念,博尔赫斯对它非常感兴趣。


 

语言文字就像钱币


但他并不完全沉迷于古代思想世界、神秘主义之中。另一方面,他充分了解到语言学的现代进展。有时候你能够在他的另外一些小说里面看到,他对现代语言学带来的成果展开的思考。


《神的文字》、《扎伊尔》选自博尔赫斯《阿莱夫》

 

比如说他很有名的一篇小说叫《扎伊尔》,扎伊尔是一种在阿根廷最普通的硬币。他说这个硬币应该是个最普通不过,但是有一天,他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个扎伊尔硬币,他手上有个扎伊尔硬币,不是一个普通硬币那么简单。它还跟世界上面很多东西是有关系的。有什么关系呢?他说:


18世纪末,印度的古吉拉特邦,有一头老虎叫扎伊尔;波斯的纳迪尔国王曾经下令,把一个星盘扔进海底,那个星盘叫做扎伊尔;1892年前后,马赫迪的监狱里,鲁道夫·卡尔·冯斯拉廷抚摸用头巾撕下来的布条包着的小罗盘,这个罗盘叫做扎伊尔;根据佐藤伯格说,科尔多巴寺院的一千二百根大理石柱中,有一根的一条纹理也叫扎伊尔;摩洛哥土得安的犹太人区里有一口水井的井底叫做扎伊尔。

 

他忽然想到扎伊尔不只是一种硬币的名字,还跟世界上面很多东西有关系。他到底想讲什么?其实他是要说,你看起来很普通的一个字,你换了任何一个字,都能够像一个硬币,因为价值一样,所以能够互换。可是它却又很神秘,其实在这里博尔赫斯真正在谈的是文字。

 

你想想看我们的文字,我今天说“神”这个字,你看到这个字眼觉得很神圣。但是我们学过一点基础语言学的人就知道,这只不过我们赋予的一个名字而已。举个例子,我说,这个房间好亮啊,我把“亮”这个字变成“黑”。只要我们大家都约定俗成,同意黑以后就是指的光亮,你就懂是什么意思了对不对?

 

所以语言文字,在这个意义上,他是随意的,可互换的,跟事物没有什么本质关系,就跟这个扎伊尔硬币一样。可是博尔赫斯他说到,我们这个主人翁,他一下子跌入一个很神奇的状态,

 

他觉得那个硬币扎伊尔与别不同,跟世界上很多的扎伊尔相关。可是后来再想想他们发现任何钱币包罗了未来的种种可能性。钱是抽象的东西,因此它可以替换很多东西。钱是未来的时间,可能是郊区的一个下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音乐,可能是地图,可能是象棋,可能是咖啡。

 


他仍然无法放开扎伊尔。他后来要去看精神医生, 他非常奇怪地沉迷在其中一颗硬币死死不舍,这个医生也没办法。后来他找到一本书《扎伊尔传说发展史有关文献》,居然有这样一本书存在过。

 

这本书指出了病根,作者在前言里说,扎伊尔在阿拉伯文里面是显而易见的意思,也就是神的99个名字之一。在伊斯兰国家里面,指的是那些具有令人难以忘怀的特点的人或物,那么其形象最后能够使人发疯。也就是说它会让人难以忘怀,让人难以忘怀的东西,一定是有个性的。不像一枚硬币,或者随便一张纸,一个字那样的是没有个性的东西。

 

可是博尔赫斯说:越是让你难忘的东西,你到哪里都想起它,你看到什么都联想起它,这也就表明了这个硬币,它可以替换无穷的东西。那么说到底,这个扎伊尔硬币,它到底是很有个性到让你难忘,还是它太没个性,以至于到任何地方,它都能像钱一样,像文字一样,换成别的东西呢?



节目文本9000余字,本文节选4000余字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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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用书


作者: [阿根廷] 博尔赫斯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2015年

丛书: 博尔赫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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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3月16日,周四0点

第164夜:博尔赫斯短篇选读(四)别为我哭泣,阿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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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 | 灰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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