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人如果只剩下梦想是什么状态？
牡丹亭（二）
辞官下海写剧本
本文节选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72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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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爷说得好：人没有梦想的话，那么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分别呢？可是问题是，如果人只剩下了梦想，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梁文道
《牡丹亭》故事的基本类型是很常见的，但为什么偏偏它的成就最突出，直到今天我们仍然觉得它很厉害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汤显祖在写的时候，仿佛把自己变成了个女人。
整个剧本可以很清楚看见杜丽娘的性格，她不是一般的剧本里那种大小姐，而是有主体意识的，她是活泼的、敢爱敢恨、有自己的主张，甚至有自己情欲主张的一个女子，他整个书写的角度，很多时候都是能从女性的角度出发的。
他整个书写的角度，很多时候都是能够从女性的角度出发的，我举个最有名的例子：《牡丹亭》里最有名的折子《游园惊梦》，仔细看这出戏，你就会看到什么叫做女性意识。比如说杜丽娘的美貌，跟一般的才子佳人故事里女子的美貌是不一样的。
在一般的那些传奇小说跟戏剧里，一个美女的美往往是从男性角度看出去的。比如说像另一本名著《西厢记》里，张生第一回看到崔莺莺，是个偷窥的角度：哟，这有个大美人。看着她踩着这个小脚走路，张生简直是个急色饿鬼一样的，他说：“哎哟，我死也，我死也。”我看死了，哎哟这太美了、美死我了。
但是杜丽娘不一样，杜丽娘是在花园里面游荡时，看到满园春色，忽然间想起自己，她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自己是个美人，她就有点在夸耀自己的美。
但到底她是一个知书识理的、传统的被压抑的教育底下养出来的女孩子，她不可能完全地就很夸张地说“你看我多漂亮”，自拍一下发到网上，美图秀秀一下，不会。杜丽娘是一边夸自己漂亮，另一边还要很娇羞。
《牡丹亭》惊世骇俗的性爱描写
除此之外，《牡丹亭》还有一个今天来看不算什么，但在当年是很骇俗的一个角度，就是性爱场面。在写到性爱场面时，《西厢记》里张生跟崔莺莺在做爱的时候，整个写的角度是从男人的角度来写。所以张生会有那段很有名的词：“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这是从一个男人的角度讲：哎哟，我太爽了，太爽了。
但是《牡丹亭》里的性爱场面，绝大部分时候就那几句话，是从女性角度来写，中间只不过夹杂着一些客观的、第三者的角度来描写，做到是一个主客交融的境地。
有时候这句话是一个旁观的角度，形容这一男一女如何如何；但是又有很多时候，是从一个主观的角度来讲在这个过程之中的感受。而如果在主观角度来写的时候呢，他基本上不是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从柳梦梅的角度，而是从杜丽娘的角度。
你想想看，这是一个17岁的女孩子，以前什么都不懂，忽然之间在梦里面，碰到一个才子帅哥，一来就开始做爱。而一做爱，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一个处女，他怎么样写那个过程、那种感受是很奇特的一种状态。但是汤显祖不知怎么，他就居然能够写出了这么一种身份、这么一种角色，这个女孩子她的那个感觉是什么，他把自己化身成女子一样。
为什么男人也爱《牡丹亭》？
虽然《牡丹亭》很受女性喜爱，但是也并不是只有女人才懂得欣赏，男人一样很喜欢。当年《牡丹亭》一出，大家都已经拍掌叫好，说汤显祖真不愧是个大才子。那么到底男人看这本书的时候，看的又是什么呢？那个着眼点又在哪儿呢？
那我们不妨先来看看《牡丹亭》里开头的这一段。这一段叫《标目》，就是第一出。什么叫标目呢？以前的这些剧本，开出的第一出戏叫标目。其实就是由一个老的演员末（一般是副末，《牡丹亭》是正末）他上台先唱出整首曲、整出戏大概的意思是什么，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青春版《牡丹亭·标目》选段
[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这段话很有名，“忙处抛人闲处住”指的就是汤显祖当时写这个剧时的处境，就是一个把自己主动地投闲置散，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的情况下来写这个剧本，有点就像是要消磨、消遣一下。
但是他写得很痛苦，所以会出现“白日消磨肠断句”，很多人都记载过，当时汤显祖为了写这个剧本，太代入到杜丽娘了，有时候写到一定程度，他会写到自己写着写着就哭了起来，他这么地投入来写。那么到底他当年又忙又闲的那个状态是什么样的状态？其实那时候汤显祖还在当官，他在当个县衙门的县令。
但是这个时候离他去职已经不久了。没多久，他就真的辞官不干，回老家住定下来，继续写他的戏和文章。他这辈子总共写了四大剧本，我们叫做玉茗四梦或临川四梦，指的就是他这四个剧本。
现场剧照
《牡丹亭》是在他当官生涯的尾声开始写的。为什么当着官好好的，忽然要写剧本呢？其实那个年代，明朝很多文人都喜欢投入到戏剧的创作之中，虽然大家都觉得这只是雕虫小技，大家还是有点不太瞧得起，虽然它饱受欢迎。
就相当于如果你今天是一个大作家，像莫言这种诺贝尔等级的小说家，然后今天来给一个网剧写剧本，那有点奇怪了是不是？
官场的一股清流
《明史》里对于汤显祖的记载是把他列为官场士大夫之中的一股清流。那时官场很黑暗，充满了阴谋、斗争、腐败、贪污，而汤显祖是对抗这些东西，不平则鸣的这么一个官。这种官我们都知道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是被贬过官、被罢过官，最后混得很不得意，干脆自己辞职，挂冠而去。
他辞职还不算，在已经辞职好几年之后，上级还要来刁难他，莫名其妙考核一下他的政绩=，考核完的结果就是说，这人不行，把他炒掉。
但是汤显祖在那个年代，始终是以政治上面的清流先闻名的。
汤显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很出名了，大家都知道这人是一个读书种子，特别有才华、文笔特别好。于是当他二十一岁中了举人，接下来要赴京赶考的时候就出了这么一件事。当时明朝有一个大权臣就是首辅张居正。
张居正这个宰相，褒贬不一。有人觉得他改革了明朝的吏治，使得明朝能够苟延残喘多一段日子。但我们都知道，他同时也是一个很滥权、腐败的这么一个人。
当时张居正就听说有这么一个人叫汤显祖，现在来北京考进士了，就要找他。当时正好张居正的儿子这一年也要考进士，他就想拉拔汤显祖加入到自己官场党派的团伙之中。让他跟自己的儿子多多亲近，替自己的儿子树立一帮朋友们。
张居正第一年来找汤显祖，跟汤显祖表达了他的诉求。汤显祖不答应，不答应的结果就是这回他没考上进士。后来汤显祖又来考进士，张居正又来找他。汤显祖上北京考进士得住宾馆嘛。
张居正就亲自跑到宾馆去见这个乡下来考试的一个学生，又跟他提出要求说：“我儿子跟你多多亲近亲近如何？你以后来了北京，反正你这回一定考得好，要当官。那以后多来我们家转转，多往来往来。”是这个意思。
汤显祖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两人都于1616年去世
这相当于今天在北京公务员考试，来了个中央大领导，到你这个二三星的宾馆里头，敲你的门，然后跟你见面说：“哎呀，我早就听说你的名气了。你这个人很有才华，我很喜欢。以后有空来我们这儿坐坐。”这么样跟你说话。汤显祖怎么回答？汤显祖说：要是我这么样就从了你，那不就等于处女破身吗？
这就是所谓清流，所以他没办法当得了好官。终于等到张居正死了，他才考上进士。但是张居正死了，又有另一个权臣就是申时行，也是不对劲，所以就被派到礼部做个闲职。再后来汤显祖官运一直都不是很好，甚至还常常写一些上书给皇帝评论时政、妄议中央大政。于是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他从小就受罗汝芳——王洋明左派、泰州学派的大宗师的教导。他是一个典型的儒家士大夫，一方面要修身，但是同时还要治国平天下这么一个人。是个有抱负、有想法的人。
汤显祖为什么要写才子佳人传奇剧？
这么一个有抱负有想法的人，在官场之中几十年下来见尽了种种的黑暗、有志难伸之后，他就写一个才子佳人的传奇剧，这么简单吗？
从屈原以来，中国就有一种奇特的文学传统，很多的文人世大夫会把自己一片忠诚报国之心，描写成某种女性对夫君的思念跟爱慕，用一种很曲折的、从女性的角度来写出自己的种种的委屈、梦想与盼望，《牡丹亭》其实也是汤显祖在抒发个人的想法。
只不过他不是像以前中国诗词传统常见的那样，好好的一个男子汉，把自己写得跟怨妇似的，说我老公不理我、王上怎么不要我；相反的，他把自己化身成一个大胆追逐梦想、追求自我实现，一往情深，深到一定程度，是死了之后还要再活回来的这么一个女人身上。
汤显祖把自己对于天下难以伸展的理想压回来，再放在了这么一个女子的身上，透过她来说话。
所以以前很多士大夫、文人，也许都能够透过《牡丹亭》读到这么一个四百年前留下来的心声。但是这个心声的表达非常地曲折，它是一个甚至带着超现实意味的这么一种美学的追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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