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梁文道:一个终将消失的香港

2017-07-02 梁文道 看理想

昨天,是香港回归20周年纪念日。


今天,主页菌想与你分享去年一期《一千零一夜》的节目。在这期节目中,梁文道介绍了香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西西,以及她这本被称作为香港立传的经典之作——《飞毡》。


西西是一位不太好读的作家,这部她写于1995年的作品,用童话故事的方式,描绘了那个在她眼中,曾经存在过的香港,那个“不是讲究有一个共同的、同质化的、封闭的本土,而是一个开放的,所有的差异、所有的不一样,都能够被容忍的香港。”


而这样一个香港,如同消失前的肥土镇,曾经是多么真实的存在。


 毡

[梁文道·一千零一夜]

第140夜




“不好读”的西西


如果你能够耐着性子看完《飞毡》,你会发现这本书几乎很难找到它的“情节”,我们看小说都习惯要看情节。但西西的小说实在是很不适应我们一般人的阅读习惯。

 

西西她是一个“作家中的作家”,你会发现,许多自己写小说的大作家,比如说莫言、王安忆,台湾的张大春这些人,都非常非常喜欢西西,很欣赏她,很推崇她。

 

但是我们一般读者可能就不那么容易接受她。因为她的写作,表面上看似乎是童言童语,很简单,但是另一方面又很违反了大家的习惯。就拿《飞毡》来讲,你找不到它有什么主要的叙事线索跟情节,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一个段子,那些故事本身都有趣,甚至很魔幻。

 

比如说,这本书里两个主要的家族,叶家跟花家。叶家的大女儿叶重生嫁给了花家的儿子花初三,生了一个女儿叫花艳颜,可是她一生下来没多久,就开始每天晚上出去梦游。

 

他们家有一只猫,养了十多年,非常衰老,叫明珠。有一天花艳颜抱着“明珠”出门,遇见几个半夜莫名其妙地打扮成古装侠客的人,他们喊“明珠、明珠”,于是那只老猫就跟了过去,之后“明珠”回一回头,对着主人家“喵”了一声,黑暗之中,只见猫眼的绿光。就这样,“明珠”跟着那些“侠客”,消失在暗夜的长巷之中……从此,这只猫就在小说里面消失掉了。

 

这样一个有趣的段落,它到底想讲什么呢?这就牵涉到为什么我们说《飞毡》是童话的理由。

 

什么叫童话?

 

表面上讲,就是说给小孩听的故事,这种故事总是带着一种小孩的视角,因为要模仿小孩的世界、小孩的观感、小孩的语言。

 

但是童话是不是就可以跟幼稚划上等号呢?不一定。

 

我们看历史上有很多有名的童话故事,其实都很丰富,比如安徒生,比如大作家王尔德的童话故事,或者卡尔维诺搜集的意大利民间童话故事……这些童话故事本身其实包含的东西是非常可堪咀嚼的,值得细细分析。

 

它以一个童话的外表,以一个一个寓言来寓言比童话本身还要大的东西。西西写《飞毡》,就是用一个童话的结构来写香港,一个一百多年的香港史,她不是要写成一部长篇的史诗,而是要写成一段一段编缀起来的一个童话集。

 

在这种童话故事里面有几个特点:童话故事的情节推展,不是那么地剧力万钧;童话故事也几乎不描写人物的心理发展,没有那种很深刻的心理描写。

 

《飞毡》里面的人物,我们看到的似乎都是平面的,就像以前的中国画,《清明上河图》那种,随着卷抽一点一点地打开,人物一个一个立在这儿。不同的角色发挥不同的功能,但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心理到底怎么样,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的行为。

 

一本小说没有主要的情节,又没有人物的心理描写,那样子能好看么?这是一个问题。



 微缩“肥土镇”


童话背后的玄机

 

西西的小说很童语童言,有一种她的语言风格,那是一种没有修饰的、很天真的声音。但是另一方面,你又会觉得这背后颇有玄机。

 

让我们讲回她这个人,“西西”是一个笔名,她原名张彦。西西自己解释过,她觉得,“西西”这两个字就像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女孩,站在跳格子游戏中的一块格子里面的那个状态。她的笔名就是一个小女孩在玩游戏的意思。

 

我们再看她从小到大的经历,她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因为小时候,她的哥哥在香港一家电视台的新闻部工作,当时有很多新闻片拍回来,剪剩下来的东西都不要,堆得满地都是。西西想拍电影,但她个子好小,所以她扛不动摄影机,于是她就把那些废弃的片子全收回来自己剪,利用新闻片段剪成了一部电影。

 

西西她还喜欢画画,她的画就像小孩的画一样。到了最近几年,她不写小说在干嘛呢?她缝玩具熊、缝玩具猴、玩娃娃屋。其实她身体这时候已经很不好,她只能够用右手来亲手做这些东西。

 

西西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地带着游戏态度的人,这么奇怪的一个作家。但是另一方面,她又饱读诗书,她对知识充满了好奇心。你看《飞毡》就会发现,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


更难得的是,她不是在掉书袋,而是像一个小孩到处去问,“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儿?”然后她找到答案,就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快乐地告诉读者。

 

但西西这样一位有童真逸趣的大作家就真的是那么天真吗?当然不是。

 

所谓的“童话”,它最深刻的智慧不是单纯的幼稚式的天真,而是一种已经超越了世故,已经知道人世间种种的矛盾,种种的问题,种种最细微的心理计较,但是超出这一层之后,有了超乎其上的一种平视,一种达观来看待这个世界,然后游戏其间,是这样的一种态度。那是一种非常超越的智慧,非常豁达的一种心胸。



西西和她亲手缝制的玩具熊“屈原”


“毡”与“毯”,一种新的写作方式

 

我们再说回这本小说《飞毡》。“毡”这个字,西西在她的序言里面做过一番考证跟解释。很多的读者都会对这一段短短的两三页的序言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她从中国古代的典籍开始讲起,“毡”跟“毯”的分别由来,讲它们的变化,引经据典,似乎很无聊,但是,你如果真的是像莫言、王安忆那样懂行的读者,你就知道西西在干嘛。

 

她其实是在表达一种对于小说的态度。在中国古代,“毡”跟“毯”是不一样的,毯子是“一经一纬”编成的,而“毡”比“毯”还古老,因为它简单,它其实是拿兽毛把他们洗净,用开水烫过,铺在草帘子、竹帘子或者木板上头,然后擀压。

 

“毡”是压成的,也就是说,这个“毡”理论上它是自然纤维之间粘起来的。它不像“毯”是编织出来的,那么的严实。

 

这跟小说有关系吗?现代文学理论把所有的小说、所有的散文还有诗,都叫“文本”,而“文本”这个词的英文是Text。而Text这个词,它跟英文另一个词是相关的,就是texture纹理、纹路,还有textile纺织。没错,在西方人的世界里,用文字写成的一个文本,就如同纺织出来的纺织品一样。

 

回到我们中文来看,“文”这个字,其实在古代就跟“花纹”的“纹”,是同一个字,同一个意思。在我们中文里面,我们也认为文字作品是编出来的,比如我们说“编剧”。所以“编织”跟“写作”,在意理上面是有一个同源的关系。

 

而西西在开头解释“毡”跟“毯”的不同时,她其实就已经暗示了,这本小说跟一般的小说不一样,它不是“一经一纬”,很牢实地编出来的,它是压出来的,它是粘起来的,它是这么一个一个片段,就像一堆兽毛在草帘子上面,开水烫了之后把它压起来的。所以她在序言其实已经告诉我们,这本书的写作方式。

 

而在这本书里面,“毡”还是可以飞的,其实也就是波斯飞毯,西西又赋予了它另一重意义。

 

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开头没多久的一段原文,很有趣味的一个故事,讲的就是来自中东的一个商人,他常到巨龙国做买卖,经过香港向花家、叶家的人去讲述自己老家的飞毯。那不是传说中的东西吗?商人说不是的,是真有的。


果鲁果鲁村的妇女织好了地毡,全放在家里,一幅一幅重叠,满满一屋子,堆得好像仓库。忽然有一天,其中一幅地毡的流苏好像风吹树叶那样上下飘舞起来,这情形大概会持续一盏甜茶的时间。人们一看见流苏在飘动,就知道它是飞毡了。


于是大喊:在这里啦,又有一幅啦,在这里啦。这么一来,全家的人就得把压在上面的其他地毡搬开,把它抽出来,让它飞翔。顺便给它起一个名字。飞毡的流苏就拂呀拂呀,整幅地毡冉冉地升起,离开地面,在空中还要绕一两个圈子。最后,它可以自由悠转了,慢慢地降落地面。这样的一幅地毡往后就能飞行。

 

并不是所有拍动流苏的地毡都会变成飞毡。在地毡仓库里,如果有一幅地毡飘舞它的流苏,却没有人发现,过了一盏甜茶的时间,它就不再拂动,以后,它就失去飞行的能力,像遗忘了,不会飞了,跟其他的地毡再没有分别。


有时候,地毡压得太低,堆得太远,大家把其他的地毡搬了半天还没能把它抽出,它已经停息了拂动,也不会飞了。但没有人在乎,因为飞毡很多,并不稀罕。甚至有时候,大家还精挑细选一番,花纹不好的,不理它,图案不好的,由得它,织得不出色的,还叫它别手舞足蹈,别闹。所以,那时的飞毡都是手工一流的好飞毡。

——《飞毡》


《飞毡》封面图


西西的“异托邦”

 

这个“飞毡”在整本书里面,既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同时它也代表了整个香港。

 

这是一个大家觉得实际上不存在的东西,然而它在书里,在想象之中它又真实出现了,而且还是大规模地出现。等我们读到小说的中段会知道,到了后来飞毡几乎已经绝迹了。但是没想到,到了小说的卷三之后,飞毡又出来了。

 

这个飞毡老不飞,书里说因为它不开心,所以要带它出去飞。但你就这么放一个飞毡在大马路上,这不把人都吓坏了吗?于是他们就给它系上一条绳子,像放风筝一样让它飞。那个飞毡飞一飞,心情就很愉快,于是它就能够一直保持健康。

 

为什么我说小说里面的肥土镇,也就是香港的故事,它就像这个飞毡,它就是一块毯子,没有什么好稀奇的,但是,它会飞。就如同香港同时又是很空灵、轻盈的。《飞毡》整本书里面讲的都是一些日常老百姓的生活,不是很沉重的东西,只是天天烦着你的日常俗物而已。

 

在西西的笔下,这些日常被她写得虚化了。于是这座城市,这个肥土镇,这个香港,它不是一个现实中的“香港”,它是一个小说家想象中的“香港”,而同时这个“香港”又有它的现实依据。

 

书里写香港过去公务员的贪污,写廉政公署的出现;写过去水源的匮乏,写银行曾经一度因为大家对经济体系的不信任而产生的挤兑,一直到后来逐步发展的稳健;乃至于房地产价格的高飙等等,这全都是现实的。

 

但是西西喜欢把它们写得很魔幻,写得像童话故事一样,用她的讲法这叫“童话写实”,这不同于“魔幻写实”。

 

西西要制造一种,法国已故的大思想家福柯所说的“异托邦”,我们知道“乌托邦”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是我们投射一个跟现存世界非常不一样的理想世界。而“异托邦”它是一个依托于现实,须臾不离,但是又各自独立,仿佛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则,跟我们的现实世界是有所偏差的一个世界。

 

西西笔下的肥土镇,你可以说就是这样的一种“异托邦”,它是香港,但是又不再是。

 

西西期盼中的香港


这其实就已经看到西西心目中的一种理想状态,在那里老百姓之间互相关爱,整本书非常正能量,难怪也有很多人说这本书非常地不写实。

 

但是另一方面,西西这种写法就是要想象出一个像她做的玩具熊一样,那个美好的香港的面目。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险恶的坏人,我们不再用阶级观点去判断一个住在山顶上的银行家,一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资本家,来他也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有他的喜怒哀乐。我们也不用去歧视一个外来的印度穆斯林,因为那些人也跟我们一样,在这里生活,把他有趣的见闻讲给我们听……这个香港非常地开放,这其实就是香港本来的面目之一。

 

我们知道香港人最近几年很喜欢讲本土,这本书其实就是描述了某种的本土情怀。但它绝对不是封闭的,它是打开的。

 

故事一开头讲的是一个法兰西国驻香港的领事,看完了《庄子试妻》的粤剧版之后,半夜做梦看到飞毡的故事,于是就从一个老外做梦开始讲起香港。

 

而到结尾,一个突厥小孩子坐着飞毡,带着一个香港小女孩在上面飘荡,看着这个大地。这里面所有的外来文化,它都是自由进出,从中国大陆来的各种各样的难民,到了这个地方怎么样胼手砥足,共建家园。大家相安无事,非常地和乐。

 

这里不是讲究有一个共同的,同质化的、封闭的本土,而是一个开放的,所有的差异、所有的不一样都能够被容忍的,这样的一个香港。

 

而这样的一个香港,它是西西期盼中的香港,但是仿佛寓言一样,西西最后写到这样的肥土镇,它的结局是什么呢?

 


曾经有一个“香港”


之前我们提到的花家那个有梦游症的花艳颜,为了要治好她的梦游症,大伙找到一种传说中的植物“自障叶”,听说拿它来做药糖,可以医好她的梦游症。但结果她吃了之后,身体开始慢慢地透明了,身影越来越淡。

 

然后这个时候到了小说结尾,我们看到叙事者的声音出来,我们才赫然发现这是一个后设小说。这个叙事者说:“我现在已经没法再说这个花艳颜接下去怎么样了,因为我看不见她了,她吃了自障叶制造的药之后,她也变透明了,她隐形了,我还能怎么写她的故事呢?”

 

然后原来这种隐形是会传染的,花艳颜每次一打呵欠,这种隐形就传染给别人。于是,一家人慢慢地就像那种渐淡效果一样,开始淡出了。慢慢地这种隐形扩展到物件上,拓展到他们的房子上,最后整个肥土镇,也就是香港,都隐形了,都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它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叙事者不知道,所以叙事者没办法再说下去。

 

于是,小说的最后,莫名其妙地是这么一句话,“你要我告诉你,关于肥土镇的故事,我想我已经把所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花阿眉。”

 

整本小说到了结尾才出现这个人,是她想知道他们这个隐形的城市过去一百多年的故事,于是,我们的叙事者,就把这一百多年这座城市它经历过的沧桑,它的兴起,这里面的种种细节告诉给这个花阿眉。

 

但她讲的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情节起伏,动人心弦的故事,而是一幅庶民的风俗画。她讲的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沉重的、悲哀的史诗,而是轻快的,一个一个童话。就这样一个500页的童话,讲给花阿眉这样一个小女孩,她不知道那些隐形族群的前身。

 

这本写于1995年的书,在预言的,仿佛是一个终将消失隐形的香港,但是同时,它也是作家西西,她理想中的那个看不见的城市,这个“异托邦”,它有它现实的基础,但是西西让它飘起来,飞起来,她把它压成了这么一块飞毡,它明明存在,只是我们现实世界之中没有人晓得它原来曾经存在。





(本文为节目图文节选,阅读原文可收看完整节目)


节目用书


作者: 西西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丛书: 理想国·西西作品


长按扫描二维码可购买





阅读原文

收看 [ 一千零一夜|《飞毡》(二)]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