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这么“粗鄙”的一本小说，它精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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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年前，一本“粗鄙”的小说开始连载了
54年后，梁文道将它奉为“经典”。这本书就是金庸武侠小说的转折之作《天龙八部》。
1963年9月3日，这本小说开始在金庸自己创办的《明报》上开始连载。
这份报纸上面不仅有金庸他的小说，同时还有他用本名查良镛所写的社论，同样都是脍炙人口。不止影响香港，甚至在大陆，我们中南海里面的一些国家领导人都会去看。
据说当年邓小平第一次看到金庸的时候就跟他说，你写的小说我都看过了。
武侠小说能算是文学经典吗？借用现在很火的一句评价：这么流行这么通俗这么“粗鄙”的一本小说，它精致吗？它能留得下来吗？
《天龙八部》为什么是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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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大家都爱金庸的小说？
有一些作品，一开始出来可能就是非常大众化，非常通俗的。但是后来，它慢慢被人奉为经典。这个例子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但武侠小说，能算得上是一流的经典文学巨著吗？
先不管金庸的武侠小说的艺术价值如何，我们不能否认的是，至少在一个意义上，它绝对是经典。
那就是有时候一些经典，不在乎于它里面内在的文艺思想价值，而是在于它对整个社会，整个文化造成的一种巨大影响。
金庸就有这样的影响，据说当年邓小平第一次看到金庸的时候就跟他说，你写的小说我都看过了。
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他老早就统一了全中国，甚至是全华人，他就是金庸。
为什么大家这么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呢？我觉得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鲜明人物、离奇情节……有一点很重要，金庸在小说里塑造了一个想象中的中国，而这个中国使得我们无论到了天涯海角，都能够感受到它的魅力，被它吸引。
武侠小说中塑造的那个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当然就是江湖。在我看来，江湖简直就是一个中国文化的缩影。
江湖里面也许有很多的暴力，有很多的冲突，有很多的阴谋诡计，但是再怎么它都是有一套秩序的。个个武林门派之间，再怎么敌对，出来行走江湖，也是要讲江湖规矩的。这其中投射出来一种有秩序的、有传统的、有门派的、有源流的，这么一个中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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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金庸武侠的转折点
在很多武侠小说中，判断一个人的主要标准就是，你是中国人吗？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想法，是很多武侠小说都有的，甚至是早期金庸。
金庸小说里面的江湖，跟香港的新派武侠小说还有所有的武侠电影里面，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高度地崇尚中国。一种中原中心主义，华夏中心主义是贯彻始终的。
在金庸的小说里面，那些吐蕃、西域来的人多半都是有一点邪门。他武功再好，品德上面还是会有点奇怪。
再看香港拍出来的武侠电影，从李小龙开始，陈真、霍元甲、黄飞鸿、叶问，他们最大的共同特点是什么呢？那就叫做打老外。打俄罗斯拳王、日本浪人、西洋剑客，全都得压服在我们中国功夫的拳脚底下。
但是在《天龙八部》里面，金庸反过来了。他把这个东西当成一个批判的对象。
小说里面有一个让很多人特别有好感的角色，三个男主角之一乔峰，也就是后来萧峰，他是一个悲剧英雄。
在《天龙八部》中大部分的人物，都被一些很重要的身份问题所困扰。而萧峰，困扰他的问题就是，他到底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他是宋国的子民还是辽国的子民。
这个身份问题使得他，被原来拥戴他的丐帮给哄下台；使得他原来那么受到尊重的一个大英雄，结果成为了中原群豪的敌人……
萧峰他是契丹人，因此他就不是英雄豪杰了吗？因此他就是一个恶人了吗？
萧峰的这个身份危机和困扰，一直不断缠绕他。到最后，他在雁门关外，为了要阻止辽国入侵宋朝，于是他威胁绑架了辽的大王，也就是他的结拜兄弟，阻止了辽人南下。
但是萧峰又觉得他身为辽人，阻止辽国南下，又进犯哥哥，真是不忠不义，于是在雁门关外，他自杀身亡。
在萧峰死后，我们看到那些所谓中原武林豪杰他们的反应，有些人说，他为什么这么伟大？那是因为他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然后又有人说，他是为什么要自杀？那叫畏罪自杀。
这些江湖人物，他们完全无法了解萧峰的境界，萧峰的死让他们有所反省，有所挣扎吗？没有，他们还是老样子去想问题。
萧峰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直到今天，我们还有很多人有类似的困扰。这个东西是西方来的吗？什么东西才是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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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的关键钥匙
我们看武侠小说的时候，跟看所谓严肃文学那些小说，标准应该是不一样的。很多人一直在争论，金庸的小说是不是经典？他的小说伟不伟大？那就是牵涉到错用标准的问题。
金庸虽然很看重自己的作品，但是他屡次强调，我的小说主要功能在于娱乐，让大家有感觉。
但这并不表示它不好，当你用类型文学的标准来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你会发现它了不起的地方，它突破了这些类型本身的限制。
他太知道武侠小说必然有的类型，必然有的路数，必然有的套路，但是他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当成一个反省的对象，而且突破它。
比如武侠小说最核心的一股力量：武功， 它是武侠世界观中心的那根主轴。但以此你会发现《天龙八部》的一号男主角段誉，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武侠小说主角。
他是一个很讨厌武功的人。虽然后来也有很不错的功夫在身，但都是误打误撞学来的，他完全没有兴趣。他唯一拿手的武功是凌波微步，因为很方便他逃命，他认为逃命很重要。
这个段誉跟后来的韦小宝一样，是一个反武侠小说的武侠小说主角。金庸用这个人物当主角，已经说明《天龙八部》是一部多么特别的作品。
一说到段誉，他让大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痴情。他对王语嫣，他叫她神仙姐姐的那个痴啊，已经到了一个痴呆的地步，是超乎常理的。
整本《天龙八部》里面，有大批量这样的情痴。阿紫爱上了绝对不会爱她的萧峰，铁头人游坦之爱上了绝对不会爱他的阿紫，都因情痴而死……
除了情痴，这本小说里面还有一些人是权力痴。比如说慕容复，他要复兴他们慕容家的大燕，干下了种种的坏事……
在《天龙八部》里可谓人人皆痴。就连少林寺的那些高僧，那些修行人也没有一个放得下的。最明显的就是鸠摩智，这么一个经纶满腹的高僧，但是因为学了一点武功，自此之后武功成了他痴的对象。
所有人都被贪、嗔、痴缠绕着，所有人都是痴情众生。
只有一个例外，只有一个人他看穿一切，就是少林寺的扫地僧，这个扫地僧整个形象简直就是依照禅宗六祖慧能的形象来打造的。
他提出来的一套观念很有意思，他说其实武功这个东西都是带戾气的，你学了一门武功，就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伤害。所以要相应的读一些佛法来化解掉暴戾之气。
他这番话，恰好是我们读《天龙八部》的一个关键钥匙。在整本书里面，扫地僧就是那个化解掉痴迷让你清醒的药方。
说回这本小说为什么叫《天龙八部》？“天龙八部”就是那些阿修罗、夜叉，他们都不是人，是又神又鬼的一些非人，就像小说里写到的那些角色，他们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但再怎么不一般，也都摆脱不了人间的贪嗔痴，也难逃生老病死，也没办法摆脱这种种的苦难。
在这个意义上讲，《天龙八部》难怪是一部像陈世骧教授讲的，有大悲悯心的小说，是一部饱蕴了佛法见解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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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为什么先诞生在香港？
金庸的武侠小说被认为是“新派武侠小说”，它最早是在50年代的香港，由被成为新派武侠小说第一人的梁羽生先开始的，紧接着在后面的就是金庸。
为什么新派武侠小说会诞生于50年代的香港？同样的，为什么现代被认为是中国电影中独门的类型，武侠电影，也是诞生于香港？
那个时候各位可能不晓得，有一本金庸的小说，在台湾曾经被当成是禁书，哪一本呢？那就是《射雕英雄传》。因为“射雕”会让人联想起毛泽东的诗，同样的，金庸在写小说的年代，那些小说在大陆也是不可能看得到。
两岸当时都各自有自己的政治壁垒。，而当时的香港就是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空政治环境下。
武侠小说里的那个江湖，那个中国，它带着很多的旧社会的色彩，在大陆固然当时已经是消失了，在台湾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所以那个想象出来的江湖，想象中的中国，都是在香港这个殖民地上面被想象出来的，它提供给人们，一个怀乡的慰藉。
以前我曾经在节目里跟大家介绍过钱穆先生和他的《国史大纲》，他所构筑出那个文化中国，也是想象跟投射出来的一个美好的黄金的中国。
钱穆和金庸都是当时流落在香港的知识分子，钱穆在那里投射出一个遥远的家乡般的文化中国。而金庸在武侠的世界里则想象出了一个江湖中国，神奇、魔幻，但又不乏正义、美好。
一个对于中国的怀乡症，就诞生在那时的的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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