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提到《罗生门》，许多人肯定不觉陌生，这可能主要归功于黑泽明的那部经典电影《罗生门》。

但实际上，这部电影并非是完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而是把芥川龙之介两篇短篇融合在一起。一篇是《罗生门》，另一篇则是《竹林中》。

《罗生门》和《竹林中》到底分别讲述了怎样的故事？为什么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罗生门”其中的完整真相呢？

《一千零一夜·出走季》京都篇第三集，梁文道就将带你一起读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道长也来到了京都罗城门旧址，一窥这“繁华千年的废墟”。

我们还根据这一集道长的行走路线，为你准备了一份“京都旅行指南之罗生门篇”，在后台回复，“罗生门旅行”，即可获得指南图。

第208夜

《罗生门·竹林中》

繁华千年的废墟

1.

竹林中

要说《罗生门》这篇小说，就不能不谈日本国宝级的大导演黑泽明在1950年拍成的《罗生门》。

电影《罗生门》里的故事，最重要的主题就是事实的真相我们永远搞不清，所有的东西看来都是经历事件的人各说各话的矛盾叙述，这一点其实跟芥川龙之介《罗生门》原著小说是大不相同的。

因为黑泽明导演在导这部戏，改编原著小说的时候，其实是把芥川龙之介两篇短篇融合在一起。一篇是《罗生门》，另一篇则是《竹林中》。

而作为电影《罗生门》故事的主体那一段，其实改编的不是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而是《竹林中》。

因此如果我们要谈《罗生门》这个故事，好像就不能不谈《竹林中》了，好在《竹林中》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意思，而且能够让我们看得出某种芥川龙之介文学特色的故事。

这个故事结构很有趣，整篇小说一开头就是依序有七个人的供词，其中有六个人是要对着一个审判官说故事，说的是什么故事呢？

首先我们从七个人的故事里，唯一能够肯定的就是有这么一个年轻武士，带着他美貌的妻子从山中走过，遇到了一个强盗多襄丸。

这个强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尤其好色，那就很危险了。

他就诱骗了这对夫妇跟他走进荒凉的树林之中，走到树林之中时发生了一个惨案，结局就是这个武士死在刀下，而他这个年轻美貌的妻子则被强盗强奸，后来又逃走了。

这个强盗离开这片树林之后，骑着他抢来的武士原来骑的马，不幸堕马受伤，于是就被人逮住了。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个事实。

然而到底这一切事是怎么发生的呢？读者就永远搞不清楚。为什么？因为我们只能从这七个人的证词里面去拼凑出原来那个事件，但是你却发现拼凑不出来。因为他们七个人的言语都有矛盾的地方。

这里面核心人物则是参与到这个事件中的三个人，就是那个年轻武士、他的太太以及强盗。

首先，这个强盗的说法是这样的，他说：我那天在路上，看到了这对年轻夫妇。风一吹过，扬起了那个武士坐在马上的太太的面纱，我就着迷了，觉得非得下手不可。

于是他就把他们诱骗到树林当中，说树林里面有宝贝被我找到，我带你瞧瞧，让那个武士跟着他进树林。

他趁那个武士一时不备把他挤倒，偷袭他，然后把他捆绑在一边，嘴巴里面塞满了竹叶。

这时候再去骗他太太说：哎哟，你丈夫出事了，我带你进去看看。进去之后，他就迅速地压制了人家太太，就在人家丈夫面前强奸了人家。

强奸完之后，这个女的居然说：我现在也羞于在我老公面前继续活下去了，你们两个男人看到我这个样子，我觉得我受不了了。你们两个只能够都死去，你们两个或者随便死一个，我跟着活的走。

然后这个强盗就见利心起：那我干脆把那个武士给杀了吧，我就把他老婆都抢走，那不就更好吗。于是就要动手。

但是这个强盗觉得我就算杀人吧我也得光明正大，这个强盗很炫耀自己这一套强盗的道德，他觉得这些审判他的官员跟他一样，都是杀人的家伙，只不过他们用的不是刀而是权力。我用的是刀，用的是蛮力。

于是他就把武士解开，跟他大战二十几回合，终于砍掉了、刺死了这个武士。

他还要炫耀：你看我武功高强，不过这个武士也不赖，我还很少见到有人能够跟我对招二十几个回合的。

这个时候才发现人家那个老婆早就趁乱逃命了，这下他就只好逃亡。

那么再来则是这个跑走的这个女子，她其实没有被抓到判官面前，而是因为心生悔疚去了清水寺，在清水寺的千手观音面前忏悔。

她就说出自己对这件事的发生经过的版本：前面几乎都一样——她被诱骗到树林之中，被强盗多襄丸在她老公面前强暴了。

她注意到这件事发生的过程以及发生之后，她老公是带着一个轻蔑而冷淡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谴责她已经不再是有清白之躯的人了。

于是这个时候她怎么办？她就做了一件事，她就说：既然这样子，老公你既然看到我这个面目，你这样的轻蔑我，那我也活不下去。但是我活不下去，我就要跟你一起死，因为你也忍受了莫大的屈辱。

所以她就拔出一把匕首先把老公刺死，然后预备自裁。但是这时候她却下不了手了，于是她就心生愧疚，自己一个人活下来逃到了清水寺，然后满心悔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再来就轮到这个武士了，死去的这个武士他怎么样对判官说话呢？是透过灵媒，有点像咱们包公判案一样，透过一个灵媒，一个超自然的力量，向判官说出他看到的经过。

他前面也讲的一样，自己是被绑起来了，老婆被那个强盗强奸了。

接下来他就说：我在看到我老婆被强奸之后，这个强盗还反过来安慰我老婆，还诱骗她，说这样子你反正也都不清白了，你跟着你这老公干吗呢？何不以后就跟着我出去，做我压寨夫人，逍遥快活那不挺好的吗？

然后这个老婆居然还听得意乱情迷，觉得他说得也是，有道理，这很奇怪，于是就居然答应了这个强盗的要求要跟他走。

走到一半这个老婆又跟这个强盗说：那不行，那现在你看我老公看到我这个样子，我绝对不能够接受，你先杀了他。

然后这个武士就觉得气愤得不过了，就说：你居然能够这么下贱，你这个女人。你居然叫强奸你的这个强盗来杀了我，好带你走，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又轮到强盗不屑起来了，这个强盗就哈哈大笑，然后就问这个武士说：你看你老婆是这样的人，这太不像话了吧，不如干脆把你老婆给杀了吧。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太烂了吧这个女人。

然后他就跑去要预备要解开这个武士的绳索，这个时候发现这个女的已经逃掉了。

这个武士就说这时候他是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这怎么样才能够继续当一个武士呢？

于是拿起匕首自尽，结尾就是他说他在自尽的时候这个刀插进胸口，天昏地暗，不晓得是谁，有人走过来把他这个匕首拔出来，这个血一流出来他就死了。

那个人是谁呢？我们不知道，反正留下一个迷。而整篇故事也到这里就已经完结了。

你这么看下来，你就觉得这个故事里面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呢？

在当年这篇小说出版乃至于很长的时间里面，很多日本读者对于这篇小说的一个看法就是把它当成是个推理小说，试图从七个人不同的供词里面去看到底谁说的最可信，谁说的才是真相。

但是后来慢慢地大家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故事里面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出的是完全可信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那三个人，他们说出来的故事的版本其实都好像是要强调某种自己的性格，或者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你比如说这个强盗，他很夸耀于自己的武艺。于是就不断地强调，他跟这个武士是公平决斗把他杀死的。

而这个女子似乎是想强调自己到底是一个守贞的妇人，所以到了最后她要守护自己的贞洁，想杀了丈夫之后再来自杀。

而这个武士则要捍卫的是一个自己身为武士的尊严，那么死在他人刀下当然不行，所以他要强调他是自己自杀的。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面是不是有很多事情都是像《竹林中》这个故事一样，是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而且同一件事情，经历了这个事情的不同的参与的人，可能回过头来都有很多自己的看法。

这些看法里面都包含了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利益，跟自己的目的。他不知不觉地就扭曲了整个事件发生的经过，说出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我们没办法从那些话里面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这篇小说在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出版的时候没有太受到注意，但很显然，当年还很年轻的芥川龙之介，才二十出头的年轻的作家，很看中这篇作品。

芥川龙之介

他非常喜欢这篇作品，而事实上我们今天再来读的话，也依然觉得它是一个很有趣的作品，它很能够显示出芥川龙之介小说的某种特点。

就是他原来是取材于一个日本古代的历史传说《今昔物语》这部很重要的故事大全，十二世纪故事大全里面的其中一则故事。然后把它改写，改编了一下。

《今昔物语》

当年芥川龙之介写很多所谓的历史小说，但是他的历史小说，通常是拿历史中发生过的一件事或者传说中的一个故事，拿出来把它变成一个架空掉的虚构的创作，在这里面试图是想要表达某种哲学上的或者伦理上的思索。

像这篇东西就让我们读者能够开始反省到到底什么叫作故事，一个人说出来的故事或者说是证言是可靠的吗？

我们会有很多这样的一个反省，而这样的反省则是出自于这篇小说的它的特殊的结构。

整个故事就是由七个人的证词说出来，而且中间没有任何第三个更客观的一个掌握全局的眼睛，在鸟瞰式的让我们看到到底故事真相在哪里。

那是在二十世纪初，我们就已经看到，这个很年轻的日本作家已经开始很关心文体的实验跟文学上面的大胆的尝试了。

这个时候的芥川龙之介的确是这样的，他被很多日本人认为是一个在当时很违反主流的作家。因为当时很多作家很强调要写自然主义式的小说，也就是应该描写社会的实况，要反映社会的真实。

但是芥川龙之介却总认为真正的人生并不是从真实生活中取得的，真实的人生的感悟是在书里面得到的。

芥川龙之介从小他的母亲就发疯了，精神失常，然后就被寄养在亲戚家。他的亲戚就很爱读书、很爱文艺，所以他小时候是在一个书的环境长大。

而他长大之后继续热爱读书、热爱文学，使得你看到他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形式上十分的精巧，写法上面非常的干净、非常的洁净，他拒绝任何粗俗不雅的东西，也就是说拒绝了某种直接反映庶民社会人生百态的东西。他追求的是一种文体上的一个实验。

但是透过这些文体的实验，他又认为能够表达出对人生的某种的思考。就像刚才我说的《竹林中》这个故事一样。

2.

罗生门

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谈一谈，真正的原来那篇题为《罗生门》的小说是什么样的小说？

我们刚才讲那个故事，今天被很多人叫作“罗生门”的故事，是因为经过黑泽明的电影改编的关系，所以“罗生门：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了，专门来形容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事实永远搞不清的这个状况。

然而原来的《罗生门》的故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可以提醒大家的是，这个故事里面一样牵涉到很多对于人类的伦理跟道德情感抉择的，一些很复杂的或者说很精巧的推理。

而这些推理这些思考，却是用一个很短的篇幅完成。没错，芥川龙之介一生只创作了十一二年，大部分作品都是像这样的短篇跟中篇。

《罗生门》这篇小说开头的一段，描述的就是京都的正门在一个破败不堪的情况底下，有人在楼上扔尸体，底下都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乌鸦屎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当时走投无路的下级武士，来到这个地方，正要躲雨，正在思考这下子该怎么办，我人生不知道何处去，我被主家解雇了。

再走下来的话，要不就饿死在路边，要不就干脆铤而走险当强盗。可是当强盗明显是个很坏的事，我恐怕干不来。他一边望着这个雨景，一边在沉思。

这个时候他就听到楼上，这个城楼上头有声音，他就往上去了。

往上去了之后果然发现真的像人们所说的，这个破旧的这个老城楼，二楼真的爬满了一些死人的尸体。这些尸体张开手臂，张开大嘴，男男女女都有，一股腐臭的气味。

忽然间他注意到有灯光，这个灯光原来是点着的一个松树片，有一个人蹲在那些尸体中间不晓得干吗，往前一看才看到是一个样貌极其丑陋的老太太，而这个老太太在做什么呢？她在拔一个死人头上的头发。

于是这个下级武士看了就很生气，这太坏了，这个老太婆怎么在这儿拔死人头发呢？这是一个多大的恶事啊？他就要上去制止她，拔刀上去威胁她，问她干什么？

那个老太太说话声音尖锐起来像乌鸦，那低沉起来在呢喃的时候则像癞蛤蟆的叫声，双眼凸出，像一个食肉兽一样。

她在那边就说：我是来拔头发，我为什么要拔头发？因为我要拔了这些死掉的女人的头发我好做假发拿去卖。

然后这个武士就怒不可支，就觉得这个人太坏了，想着要怎么对付她。

接着这个老太婆又说了，她说：你以为我干的是个坏事吗？你有没有想过被我拔头发的这个人多坏？被我拔头发这个女的她更坏，她原来生前就抓蛇来把这个蛇砍成几段之后，晒干了拿去骗那些官府大老爷，跟他们说这是鱼干，然后大家吃了都觉得好吃，后来瘟疫死了，她是活该。

我现在拔她头发有什么不对？我不拔她的头发拿去做假发，那我靠什么过日子？那接下来不我也饿死了吗？

这个下级武士，原来上楼的时候还嫉恶如仇，在底下的时候正在考虑：我以后该当强盗好呢还是该算了，做个好人饿死的好呢？上来之后又想着要维护正义。

但是很奇怪，听完这个老太婆说这番话之后，他忽然改变主意，他说：那你承认了吧，你也是个坏人吧，你也是为了要生存，无计可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吧，那你别怪我。他就上去扒这个老太婆，要扒掉她的和服。

那当然不是想对她有什么企图，而是为了抢一套衣服好拿去卖钱。

于是一下子就在一晚，短短一两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他对于善恶的观念就转变了几回了。

到底一个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忽然之间就觉得我可以从一个宁愿饿死都不要当强盗的人，转变成一个到了最后什么都不管了就当强盗，而且抢的还是这么一个身无分文的这么一个老太太的身上的衣服，扒光了她，然后留下她在这个凄冷的雨夜的城楼上面呢？

这难道不是一个更恶的事吗？这个故事到这儿也就完了，这也是一个很典型的早年的芥川龙之介小说的一个代表特色。

3.

害怕发疯而自杀的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这个作家真是很奇怪：他35岁的时候就死了，死的方法是自杀。他为什么要服药自杀呢？那是因为他怕自己会发疯，所以会去自杀。

当然了，他之前生活也有不如意，最主要是他姐夫卧轨自杀之后，留下了姐姐，这个姐姐很穷苦，背了一身债，他要帮她们家筹措。

他小时候母亲就精神失常，他总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精神失常，所以到了最后居然担心到干脆自杀算了，在我们看来这真的是精神失常的典型表现。

于是他走了之后，有一些日本作家形容这个人，就像是从书堆里面冒出来的这么一个作家，然后十年、十一二年之间一下消失，又回到书堆当中。用英文讲，这是一个非常bookish的一个作者,他好像写的东西的题材都是来自书本。他写出来的东西又是特别的文，特别的书面化。

可是尽管如此，他透过这些很精巧的构筑，他尽管不太接触现实世界，但是，他对于什么叫作人仿佛又能特殊地理解，对于人决定做什么道德行动、不做什么道德行动背后那个感情，似乎有一套特别的尖锐的思考，这就是典型的芥川龙之介。

4.

京都：繁华的废墟

我们讲罗生门这个门，其实这个“生“字是日本汉字后来误写写成的，原来是叫罗城门，它是以京都作为平安京这个古都的一个大门，后面紧接着的就是朱雀大道。

这个城市在公元794年定都之后，有一千多年的时间都是日本的首都。尽管后来权力中心到了江户也就是今天的东京，但是天皇还在这儿，所以它还算是首都。

这么一个首都的都城，我们今天游客来看到处都是古色古香，你大概以为它一向都是如此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该怎么解释你身为一个城市的大门，现在居然能败坏成这个样子。

像《罗生门》这篇小说里写的那样，城楼崩塌，石阶破裂，居然是晚上有狐狸出入，很多人把不要的东西往那儿丢，包括没有人认领的尸体，有些强盗宵小就住在那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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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桑田，世上本来就没有不变的东西。看起来很古老，其实每一处都要实时更新，否则怎么熬得到今天。

——梁文道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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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芥川龍之介

出版社: 木馬文化

副标题: 小說

译者: 彭春陽 

出版年: 2016-8-24

页数: 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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