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因为“胡乱说话”，被砍头的北大校长

杜尚说，一件艺术作品的名气，取决于被谈论的次数。

其实很多事都如此，观望历史尤其如此，有一些我们鲜少提起，就只好消失在浩瀚烟海，但这不代表它不值得被记起。

前不久，北大换了一位新校长的消息席卷而来，才让我想起，历史上还有过这样一位卓有功绩、却快被遗忘了的北大校长。

发生在这位校长身上的，是一段传奇的人生，和一段荒谬的历史，当两者加在一起，通常是一场悲剧。

那个年代做个清醒的人，

恐怕是场悲剧

讲述 | 梁文道

来源 | 八分

很久以前，每当刽子手行刑之时，这些死刑犯或他们的家人偶尔会给刽子手塞些小钱，或者说都会给刽子手塞点钱，为什么呢？

有时候是希望能来个痛快，一刀了断，千万别一刀砍不死，多砍几刀徒增痛苦；有时候，则是希望他这一刀下去刚刚好砍死犯人，但是还能让脖颈处留着那么一点，这叫做“保个死有全尸”，最终也能勉强入土为安。

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北京大学的校长，他也被判死刑要处决，但是他就不肯给刽子手塞钱，认为这是赤裸裸的贿赂。于是这个刽子手下刀的时候，刚刚好砍断了脊椎，但却不断气管，所以他死得相当痛苦，是慢慢地、呻吟地，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死去的。

这位校长名叫许景澄。

许景澄

1

当国家大使

曾经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前不久，我曾纪念我自己中文大学的已故校长高锟教授，就让我想起来北大这位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的校长——许景澄。严格来说，那个时候北大还不叫北大，叫做京师大学堂，也就是北京大学的前身。

京师大学堂部分校舍

你一听就知道这是清朝的历史，没错，许景澄是清末一位非常重要的外交官，生于道光二十五年9月22日，换成西历就是1845年10月22日。

他是浙江嘉兴人，官宦世家，1868年中了进士，被点进翰林院当编修。

那个时候正好是洋务运动勃兴的年代，他在那个时候就预测到以后国家大事必重邦交，于是他很刻苦地自己跑去学国际法跟外交。

所以，李鸿章这个最懂洋务的大臣非常赏识他，陆续在几次的外交交涉当中，他都给过意见，包括曾纪泽在与俄罗斯就当年新疆伊犁的事件谈判争取之中，他也有所参与。

后来到了光绪六年，他身为翰林，很罕有地被派承当公使，预备要出使日本。你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当国家的大使、出国代表国家并不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

他的官场上的人或者他私下的好友都要替许景澄惋惜，觉得你一个好好的官员，一个读书人，一个翰林院编修，怎么能到外国当大使呢？这叫什么，这叫做“媚夷”，就是讨好外夷，这是不对的。

好在许景澄要出使日本这件事没去成，因为很不幸，他父亲去世了。

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1884年他被派去担任法国、德国、意大利、荷兰，还有奥地利等好几个国家的大使，同时兼驻比利时公使。

在他上一任，有一个清朝的外交官叫李凤苞。李凤苞更惨，被人冤枉，他负责帮清朝买船、买战舰，用来装备我们的北洋水师，人家就说他买的船都是故意买不好的，那个钱都给他贪了，买大宅子了，等等等等，那么他任满之后呢，就黯然去职，没两年就去世了。

李凤苞在奥地利维也纳 (Wien) 拍的官服照。当时他将此照送给替福州船政树立开创规模，又是以前当留学生监督时的洋拍档日意格（Prosper Frankgais Marie Giguel）。

然后我们刚刚提到的许景澄就接任，继续接办买船的事。

当时他负责接收的船有几艘相当有名，比如说定远号、镇远号、济远号，这都是后来在甲午海战里面非常有名的北洋水师的主力战舰。

在那段期间，你想想看，作为一个传统中国读书人，本来对什么现代西方的科技、军事技术是一窍不通的，但是他很刻苦学习，居然在那个时候编出了中国第一部世界海军通鉴，叫做《外国师船表》，里面详细介绍各种新式战舰，分析它们的优劣，后来在当年的清朝官场里面是很重要的参考书。

定远号，北洋水师主力舰，1881年建造，1885年服役，1895年自爆

1887年他因为母亲去世回国，1890年又被派到了俄罗斯、德国、奥地利和荷兰，也去当公使，参与了当年跟俄罗斯的帕米尔交涉。

他这辈子经历过的这一连串外交的交涉谈判，从后世的眼光来看，理论上讲都不叫做太过成功。

主要的原因我们都知道，那就是弱国无外交，然而许景澄的成就还是被很多人赞赏，觉得他在那么糟的基础底下，其实已经为国家争取到最大利益了。

但是重点来了。

2

20世纪的第一年

祸乱的1900

他后来总理衙门大臣的身份，是洋务运动之后很重要的一个职位，就是管外交，但是在那个时候的朝廷里面不算是重要职位，就像我刚才讲的，搞洋务很容易就被认为都是媚外、要讨好老外的一些人，都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儿。

无论如何，他当这个官，同时还要兼任主管京师大学堂。

那个时候正好是西方列强虎视眈眈想要瓜分中国的时候，而我们中国这时候兴起的就是名震天下的义和团。

义和团大家晓得，相信他们有神功护体，要出来扶清灭洋，觉得老外都是该杀的，于是一路就烧教堂杀教士，连带所有西方来的东西都要尽量毁灭，包括已经建好的铁路，最后威胁到了很多在华的西方人。

法国画报 le journal illustre，1891年义和团

因此西方各国要求清朝镇压，我们也都晓得那时候的历史了——清朝一开始不太回应，终于到了1900年5月28日，八国就用保卫使馆的借口出兵中国，6月10号登陆塘沽口。

他们登陆塘沽口的时候有一段有意思的插曲，那就是我们的义和团这帮非常爱国的大好青年，当时他们一看这个情况，就主动下战书给八国军队的统帅。

发出这份战书的据说是当时坐镇天津的义和团首领大师兄曹福田，战书里面有这么一句话：

汝等犬羊之辈自恃兵强，实则不堪一试。如尔等不避畏刀剑，东有旷野，堪做战场，定准战期，与我神军决战，雌雄立决，何必缩头隐颈，为苟全之计乎？殊不知破巢之下，可无完卵，我亿兆神军到一处，尔等丑辈一概不留。

就是你们不怕刀剑，很好，我们东边有个旷野堪作战场，可以在那打一仗，我们就定准在那约架的时候，你们跟我神军决战，何必在这缩头隐颈为苟全之计……

战书下了之后的第二天，义和团在这边碰上了八国联军，八国联军最后伤亡75人，义和团在这一夜死亡上万。

有趣的是，这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居然有捷报传回北京说打赢了。

慈禧本来也说是要解散义和团，但是这个时候她改变主意，一方面是收到打赢的消息，第二方面，则是因为有人说八国联军的真正目的是要把慈禧干掉，把她想废掉的光绪皇给扶植起来。

当然关于这段历史后来有很多研究相当复杂，我们这里就先按传统说法这么讲一讲。

3

主战的“爱国青年”

主和的“二毛子”

终于到了6月16号，慈禧在那天开始一连开了四次御前会议，眼看着天津没了，八国联军就要打进北京了，这该怎么办才好？

那时北京城里面有一大批的主战派，觉得洋人不用怕，因为我们中国有一帮很特别的爱国主义分子、我们中国有自己相当独特的一种神功，不能够灭掉我们自己爱国主义分子的志气是不是？（指义和团，原名“义和拳”）

他们当然也觉得这八国太过嚣张，都已经入侵我们了，我们还跟他们客气什么，当然要打，而且就先从北京东交民巷的这些各国的大使馆开始打起，去干掉他们里面的使馆官员，烧掉这些使馆。

当时许景澄作为一个这么资深的外交官，在外国见过洋人的厉害这么多年，他当然出来反对，同时反对的还有他的老同学袁昶，他们两个就认为不可以这样，于是被当时认为是主和派。

袁昶

在这种情况下，主和派其实就是崇洋媚外，就是懦弱，就是不敢在这个国家艰困的时候坚挺地站在这里保住国家利益，反而叫国家去费掉自己爱国志士的那股热情，说什么解散义和拳，这太不对了对不对？

慈禧没理他们，在6月21号一口气对十一国宣战，22日还发出命令要奖赏所有老百姓，凡是抓到洋人是有银两的。

这个时候许景澄仍然反对，他说天哪，怎么能这么搞？自古以来别说国际外交的规则，我们中国也从来都是不斩来使，怎么能够搞人家的使馆大臣呢？

终于7月中旬八国联军攻陷了天津。许景澄跟袁昶又合奏上书，又说要保护使馆，镇压义和团，但是这时候慈禧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当然不听他们的话。

来源 jiuyingzhi.com，原为《Beleaguered in Peking/被围北京记》书籍配图

7月28号，许景澄跟袁昶莫名其妙的被抓捕，送到菜市口，大家听到这个名字很熟，那是干嘛的？

那就是砍头的地方，于是就发生了我刚才一开始所说的那一幕。

当时斩杀这两个人的现场，据说很多北京老百姓在那里看热闹，就像鲁迅先生写过的“人血馒头”那种场景。

大家喜欢看人砍头，而这一次砍头砍得特别，因为据说砍的是一些崇洋媚外的二毛子、一些假洋人（当时洋人被称为“毛子”，中国教徒或从事“洋务”的人称为“二毛子”，用洋货的人称为“三毛子”），所以大家还纷纷叫好，就想开心鼓舞地看他们怎么被砍头，拍手叫好。这两个人就这么被砍死了。

4

校长的最后两件事

据说死之前，我们这位大学校长做了一件跟大学息息相关的事儿。

其实就在那段紧张的期间，这位在北大历史上很独特的校长，他做的一件最特别的事情之一，就是停办京师大学堂。

因为当时的京师大学堂很多的经费，是放在银行里面，而那时候银行很多是外国人开的，那这些使馆、银行都被毁了，将来战乱一起，京师大学堂也保不住，而且更重要的是，京师大学堂早就名存实亡了，为什么？

虽然说此时京师大学堂已经教的都是传统学问，但是作为戊戌变法的遗产，在里面教书的人跟在里面念书的学生，很多时候都还有洋务思想，比较新派、比较洋派，比如说至少都会带着些洋派的文具，铅笔和洋纸，你知道这有什么下场吗？

当年就有六个大学生，这些北大的老学长们被义和团抓住了，搜他们身，发现身上有铅笔，于是大家一起上，把他们给分尸了！

在这样的情况底下，这位校长就说，这还能搞吗，没法搞了，就上表朝廷把学校停了。

在他死之前他还干了一件事是和学校很有关系。

他就很担心学校的经费还有40万两是放在俄国银行，他赶快派人从家里取出存折，交出来，最重要是存折千万别弄丢，将来他死了之后，其他人拿着这个存折不怕俄罗斯人不认账，否则学校以后经费怎么办？

这是他死之前还在挂念着的京师大学堂，这就是许景澄悲剧的一生。

他认为那个时候，朝政也好，民间的爱国热情也好，太过愚昧，但是在那个年代做一个清醒的人，恐怕只能是一场悲剧结局。

他死后过了没多久，八国联军正式战胜了大清的各方义勇神君，然后他才恢复名节，连带当时跟他一起死的一帮其他的大臣，这就是所谓的“庚子五大臣”，一起被认为是忠良之辈。

5

不知罪名的“罪名”

再说回去，后来同一个时期死的人有一个叫徐用仪，本来跟他立场不一样，但是就在袁昶跟许景澄被斩首死在大街上的时候，没有人敢去收尸，就徐用仪觉得太可怜去给他们收拾，后来也轮到他自己要被斩首，理由同样是因为“媚外”。

徐用仪

最后我还要说一下，到底当时的政府用什么罪名来砍死这些大臣。

7月28号，许景澄校长死了之后，第二天他的罪名才颁布下来，也就是说他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第二天这个罪名终于公布了，是什么呢？

“声名恶劣，办理洋务的时候存有私心，开御前会议召见他的时候，他任意妄咒，胡乱说话，试图乱政”，这就该死，而一般人都觉得他是个汉奸。

本期八分问答

 本期提问【提问者 | 福康安 】：道长觉得“丧尸”会爆发吗？您对末世题材的电影或小说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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