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汪曾祺的文学实验没有中断 | 一千零一夜
汪曾祺先生小说的功力，就是能够用一种很平淡的文字，一种几乎淡到连情节都没有了的叙事手法来写小说和故事，用他的小说和故事去描绘他所经历过的生活。
——第70夜：《汪曾祺小说经典》（完结篇）
假如汪曾祺的文学实验没有中断
[一千零一夜 | 梁文道]
故事是对生活的剪裁
上一回我跟大家提到小说或者故事跟生活的关系是什么。故事其实是对生活的剪裁，你要懂得选择哪些东西。生活中可以状写、描绘的东西太多了，你得懂得选择，你要把哪些部分提炼出来，把哪些东西当成重点。就像拍照，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东西，你要怎么拍呢？要怎么构图呢？其实这个道理就跟我们写小说或者说故事是很像的。
汪曾祺先生小说的功力，就是能够用一种很平淡的文字，一种几乎淡到连情节都没有了的叙事手法来写小说和故事，用他的小说和故事去描绘他所经历过的生活。
但是，假如作家经历的生活本身是非常具有戏剧性的，那又会怎么样？比如说在战乱之中，在运动年代，你还有可能写得出汪曾祺那种标志性的、朴拙的、有韵味的、平淡的东西来吗？好像很难。因此很多人就说汪曾祺早期的小说，都有他那种标志性的特色，就像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一样，但是到了八十年代之后再写的小说好像就没那么出彩了。
汪曾祺和他的老师沈从文
意识流的汪曾祺
我们今天读汪曾祺的小说，很多人会觉得“好中国”，很有中国特色。这种中国特色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指它的那种淡而有味，一种很中国美学的表达。但是实际上它真的是那么彻底的中国吗？不一定是这样的。
汪曾祺的一些小说是非常现代化的，就像这本集子里的第一篇《复仇》，那是四十年代他还在西南联大念书那个阶段的作品。这篇作品他写得就像诗一样，把一个原来很有可能发展成武侠小说的，带有悬疑色彩的复仇故事写得充满了意识流的独白，那是一种非常西化的写法，和我们后来所熟悉的汪曾祺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么从那样的状态到了后来我们所了解的汪曾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可能你会说那就是经过了几十年的运动，有潜藏，有变化，但不一定是这个样子。其实他当年那种非常现代化、非常意识流的现代主义的小说写法，跟他后来的那种小说，可以说是他那一代人自然而然的演化结果。
从“五四”之前各种西方的文学观念、现代的潮流已经开始来到中国，对中国传统的美学、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从那时开始，新旧、中西如何融合，如何对接就变成了一个大问题。但是到了四十年代的时候，好像开始通了、开始化了，出现了一些人，在他们的笔下，中西、现代与古典好像可以开始无缝地衔接起来，甚至开始发展出一些有自己特色的事儿来了。
比如说四十年代的九叶派诗人，很可能就是中国有白话诗以来，直到八十年代末以前，中国出现过的最成熟的现代诗。那个时候像汪曾祺那一代作家，一方面受到西方现代影响，一方面有中国古典传统，他们其实已经在琢磨怎么把它们打通起来。
九叶诗派是指20世纪中国的一个现代诗流派。于1940年代末创办《中国新诗》《诗创造》等刊物，在新诗写作中追求现实与艺术、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平衡美。
不合时宜的汪曾祺
汪曾祺就等于是一个埋藏了四十多年，把他身上的这套中西文化的传承埋在身上，埋在心底，几十年来在一个延安文艺座谈会路线主导的革命思潮底下藏起来，埋起来，不动声色，直到八十年代大地回春，又可以恢复自由创作的时候，他才忽然冒头。
于是那时候你看到他的作品，就会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而那样一种久违了的文学作品，却又是那么地不合时宜。因为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当时大家还刚刚经历过种种“运动”的伤痛，都忙着写伤痕文学，或者赶紧着急学习。最新来的一些西方思潮的东西仿佛重演几十年前的道路一样，所以这个时候早就把西方文学跟中国古典文学结合起来的汪曾祺，就显得很突兀、很古怪了。
这就让我们想到正如中国历史上曾走过很多弯路一样，中国现代文学史也有过很多荒废岁月，走过很多弯路。你看到汪曾祺，看到跟他同代的九叶派诗人，有时候就忍不住会想，假如当时那种文学实验继续下去，没有经过后来种种革命运动的变化和打击，让那些作家好好写下来，他们要是一直创作下去，老舍、沈从文一直写下去，到了今天，中国文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况呢？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文学想象才有如果。
作者: 汪曾祺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05-8-1
定价: 25.00元
装帧: 平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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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第71夜《铁皮鼓》（一）
11.26 晚上线
“经过苦难而幸存下来的人，大概会有罪责感，他们会问，凭什么是我活下来了；而犯过罪的人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那段历史，他们也会问，凭什么我能够这么心安。”
——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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