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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如何解救堂吉诃德 | 《乌云与金边》

2016-01-12 看理想

乌云的金边


这一周的一千零一夜,道长打开的经典是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明晚继续。节目之外道长推荐大家阅读杨绛先生另一篇谈文革的散文“乌云与金边”。在这篇文章当中,她回忆了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但这些“苦”在先生平淡的笔触中总是能渗出一丝丝调皮的“甜”来:被剃了阴阳头,先生就论起一顶好假发的制作;被“颠倒过来”分配去了厕所,先生却特别记住了一张“鬼脸”。


可是到厕所来的人,平时和我不熟的也相当礼貌。那里是背人的地方,平时相熟的都会悄悄慰问一声:“你还行吗?”或“顶得住吗?”或关切我身体如何,或问我生活有没有问题。我那顶假发已经几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发的,会凑近细看说:“不知道的就看不出来。”有人会使劲“咳!”一声表示愤慨。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事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我收拾厕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 ”


碍于篇幅,正文里我们只节选了这篇文章其中的一段故事“一个骑士和四个妖精”,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在文末获取全文继续阅读。


杨绛先生把文革中的劫数比喻为重重的乌云,她说即使乌云厚密蔽天,但从云缝中透出的那一点点人性,那一道道乌云的金边,却始终停在她的记忆里不易磨灭。而这些乌云的金边也时刻提醒着,乌云终将散去。



| 乌云与金边 |

杨绛 |




接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为金色。


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把你们的黑稿子都交出来!”


我变成牛鬼蛇神之后,革命群众俘虏了我翻译的《堂吉诃德》,并活捉了我笔下的四个大妖精


堂吉诃德是一位正派的好骑士,尽管做了俘虏,也决不肯损害我。四个大妖精却调皮捣蛋,造成了我的弥天大罪。不过仔细想来,妖精还是骑士招来的。罪证往往意想不到。我白白的终夜睁着两眼寻寻觅觅,竟没有发现诺大四个妖精,及早判处他们火刑。


我剃成阴阳头的前夕,出版社的一个造反派到学部来造反,召我们外文所的牛鬼蛇神晚饭后到大席棚挨斗。(默存他们一伙挨斗是另一天,他们许多人都罚跪了。)我回家吃完晚饭出门,正值暴雨。我撑着雨伞,穿上高统胶鞋,好不容易挤上公共汽车;下车的时候,天上的雨水真是大盆大盆的泼下来,街上已积水成河。我赶到席棚,衣裤湿了大半,胶鞋里倾出半靴子雨水。我已经迟到,不知哪儿来的高帽子和硬纸大牌子都等着我了。


我忙戴上帽子,然后举起双手,想把牌子挂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两臂高不过帽子。旁边革命群众的一员静静地看着,指点说: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我经他提醒,几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话先挂牌子,然后戴上高帽。我不过是陪斗,主犯是谁我也不清楚,觉得挨骂的不是我,反正我低头站在台边上就是了。揪斗完毕,革命小将下了一道命令:把你们的黑稿子都交出来!


黑稿子?什么是黑稿子呢?据我同伙告诉我,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诲淫诲盗,想必是的了。《堂吉诃德》是不是呢?堂吉诃德是地主,桑丘是农民,书上没有美化地主,歪曲农民吗?巨人怪兽,不都是迷信吗?想起造反派咄咄逼人的威势,不敢不提高警惕。我免得这部稿子遭殃,还是请革命群众来判定黑白,料想他们总不至于把这部稿子也说成黑稿子


《堂吉诃德》原著第一、第二两部各四册,共八册,我刚译完第六册的一半。我每次誊清了译稿,就把草稿扔了。稿纸很厚,我准备在上面再修改加工的。这一大叠稿子重得很,我用牛皮纸包好,用麻绳捆上,再用红笔大字写上《堂吉诃德》译稿。我抱着这个沉重的大包挤上车,挤下车,还得走一段路。雨后泥泞,路不好走,我好不容易抱进办公室去交给组秘书。


我看准他为人憨厚,从来不左得可怕。我说明译稿只此一份,没留底稿,并说,不知这部稿子是否。他很同情地说就是嘛!显然他不赞成没收。可是我背后另一个声音说:交给小CC原是通信员,按颠倒过来的原则,他是很有地位的负责人。原来那时候革命群众已经分裂为两派了,小C那一派显然认为《堂吉诃德》是黑稿子、该没收。小C接过稿子抱着要走,组秘书郑重叮嘱说,可这是人家的稿子啊,只有这一份,得好好儿保管。C不答,拿着稿子走了。我只好例抽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堂吉诃德做了俘虏。那一天真是我不幸的一天,早上交出《堂吉诃德》译稿,晚上给剃成阴阳头


不久以后,一个星期日,不知哪个革命团体派人来我家没收尚未发表的创作稿。我早打定主意,什么稿子都不交出去了。我干脆说:没有。他又要笔记本。我随手打开抽屉,拿到两本旧笔记,就交给他。他说:我记得你不止两本。的确不止两本,可是当时我只拿到两本。我说:没有了。那位年轻人也许本性温和,也许有袒护之意,并不追问,也不搜查,就回去交差了。他刚走不久,我就找出一大叠整齐的笔记本,原来交出去的那两本是因为记得太乱,不打算保留的,所以另放一处。


我经常失眠,有时精神不振,听报告总专心做笔记,免得瞌睡。我交出去的两本是倦极乱记的,我不便补交,干脆把没交的一叠笔记销毁了事,这件事就置之脑后了。



《吉尔·布拉斯》杨绛译


“四个大妖精”

一九六七年夏,我所的革命群众开始解放牛鬼蛇神。被解放的就下楼了。我是首批下楼的二人之一。从牛棚”“下楼,还得做一番检讨。我认真做完检讨,满以为群众提些意见就能通过,不料他们向我质问四个大妖精的罪行。我呆了半晌,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哪里跳出来四个大妖精呢?


有人把我的笔记本打开,放在我眼前,叫我自己看。我看了半天,认出四个大妖精原来是四个大跃进,想不到怎么会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我脑筋里一点影子都没有。笔记本上,前后共有四次四个大跃进,只第二次写成四个大妖精


我只自幸没把粮、棉、煤、铁画成实物,加上眉眼口鼻,添上手脚,画成跳舞的妖精。这也可见我确在悉心听讲,忙着记录,只一念淘气,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可是严肃的革命群众对淘气是不能理解的,至少是不能容忍的。我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有人甚至把公认为反动的潜意识论也搬来应用,说我下意识里蔑视那位做报告的首长。


假如他们无限上纲”——也不必无限,只要稍为再往上提提,说我蔑视的是大妖精,也许就把我吓倒了。可是做报告的首长正是我敬佩而爱戴的,从我的上意识到下意识,绝没有蔑视的影踪。他们强加于我的下意识,我可以很诚实地一口否认。


我只好再作检讨。一个革命派的头头命我把检讨稿先让他过目。我自以为检讨得很好,他却认为很不够。他说:你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语。我抗议说:那是我的私人笔记。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他不答理,我不服气,不肯重作检讨,自己解放了自己。不过我这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没有不了了之。后来我又为这事两次受到严厉的批评;假如要追究的话,至今还是个未了的案件。



大跃进时期奖状


“妖精”乘虚而入


我说四个妖精都由堂吉诃德招来,并不是胡赖,而是事实。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以为很留有余地。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个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个工作日,我觉得太少了,还不到一年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个工作日,真是难之又难,简直办不到。


因为面对书本,埋头工作,就导致不问政治,脱离实际。即使没有运动的时候,也有无数的学习会、讨论会、报告会等等,占去不少时日,或把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如有什么较大的运动,工作往往全部停顿。我们哪一年没有或大或小的运动呢?


政治学习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也知道应该认真学习,积极发言。可是我认为学习和开会耗费时间太多,耽误了业务工作。学习会上我听到长篇精彩的发言,心里敬佩,却学不来,也不努力学。我只求以勤补拙;拙于言辞,就勤以工作吧。这就推我走上了白专道路

白专道路是逆水行舟。凡是走过这条道路的都会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而翻译工作又是没有弹性的,好比小工铺路,一小时铺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时就欠多少平方米——除非胡乱塞责,那是另一回事。


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额多干;如果工作顺利,就是说,原文不太艰难,我也超额多干。超额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亏欠可以弥补。攒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攒下的,开一个无聊的会就耗尽了。所以我老在早作晚息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便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还偷工夫一点一滴的攒。


《堂吉诃德》的译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积聚而成。我深悔一心为堂吉诃德攒私蓄,却没为自己积储些多余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每夜躺着想这想那,却懵懵懂懂,一点没想到有妖精钻入笔记。我把这点疏失归罪于堂吉诃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会嗔怪的。




解救堂吉诃德


我曾想尽办法,要把堂吉诃德救出来。我向没收黑稿子头头们要求暂时发还我的黑稿子,让我按着黑稿子,检查自己的黑思想。他们并不驳斥我,只说,没收的黑稿子太多,我那一份找不到了,我每天收拾女厕,费不了多少时间,同伙还没扫完院子,我早已完事。我觉得单独一人傻坐在办公室里不大安全,所以自愿在群众的办公室外面扫扫窗台,抹抹玻璃,借此消磨时光。


从堂吉诃德被俘后,我就想借此寻找他的踪迹。可是我这位英雄和古代小说里的美人一样,侯门一入深似海,我每间屋子都张望过了;没见到他的影子。


过年以后,有一次我们牛鬼蛇神奉命打扫后楼一间储藏室。我忽从凌乱的废纸堆里发现了我那包《堂吉诃德》译稿。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忙抱起放在一只凳上,又惊又喜地告诉同伙:我的稿子在这里呢!我打算冒险把稿子偷走。出门就是楼梯,下楼就没人看守;抱着一个大纸包大模大样在楼梯上走也不像做贼,楼下的女厕虽然不是我打扫的,究竟是个女厕,我可以把稿子暂时寄放,然后抱回家去。


当然会有重重险阻,我且走一步是一步。监视我们的是个老干部。我等他一转背,就把稿子抢在手里,可是刚举步,未及出门,我同伙一个牛鬼蛇神——他是怕我犯了错误牵累他吗?那可怪不到他呀;他该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吧?他指着我大喝一声:杨季康,你要干什么?监视的干部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我生气说:这是我的稿子!那位干部才明白我的用意。他倒并不责问,只软哄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我说:扔在废纸堆里就丢了。我没留底稿,丢了就没了!我不记得当时还说了什么大话,因为我觉得这是吃了公家的饭干的工作,不是个人的事。他答应好好儿保藏,随我放在哪里都行。我先把稿子放在书柜里,又怕占了太好的位置,别人需要那块地方,会把稿子扔出来。所以我又把稿子取出,谨谨慎慎放在书柜顶上,叹口气,硬硬心,撇下不顾。


军工宣队进驻学部以后,牛鬼蛇神多半恢复人身,重又加入群众队伍,和他们一起学习。我请学习小组的组长向工人师傅要求发还我的译稿,因为我自知人微言轻,而他们也不懂得没收稿子的缘由。组长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去问。我得耐心等待机会。工人师傅们一下班就兴冲冲地打球,打完球又忙着监督我们学习,机会真不易得。


几个月来,我先后三次钻得空子,三次向他们请求。他们嘴里答应,显然是置之不理。直到下放干校的前夕,原先的组秘书当了我们组的学习组长。我晚上学习的时候,递了一个条子给他。第二天早上,他问明我那包稿子所在,立即亲自去找来,交给我说:快抱回家去吧!


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碰到这样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



本文节选自杨绛的散文《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阅读完整文章可扫描下方二维码获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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