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们通常只是说说而已 | 一千零一夜

2016-02-17 一千零一夜 看理想
道长答问


忘了你是谁@道长:梁老师斗胆问一句,您那么推崇佛教,既然修学佛法那么好,可印度是佛教的发源地,却为什么那么多灾难,那么贫穷呢?常听到印度现在对出家人都很尊重,很多人都信奉佛教,为什么却得贫穷与多灾难的果报?




提醒

从这周起,[一千零一夜] 恢复每周日、三晚更新


另,祝节后综合症早日恢复


· · ·


第九十八夜 | 乡土中国(二)


讲述 | 梁文道


你有为陌生人扶推门的下意识吗?


我们中国人,从费先生所在的那个年代到现在为止,一直常常被人批评的一点是什么呢?说我们没有公德心。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我们个体,有时候在这个社会上、在工作、在生活当中,没有太注意到我跟所谓的“公家”,或者跟这个社会,跟这个群体之间该有的分界线在哪里,不太在意到他人的存在。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近几年已经好点了,但前几年这个问题还真的挺严重。比如说大家出入商场写字楼推那个门,有许多的外国人,比如说尤其是日本人,他们要是推门的话,他们一定还会往后瞧一瞧,或者甚至瞧都不瞧,本能地把这个门扶一扶。因为他随时准备好后头还有人要进来,我们中国人比较不太会这么做。我们不太会这么做的理由是,我们不太意识得到他人的存在。


但是反过来,假如我今天跟我亲戚出来。比如说我遇到了一个人,在我讲的五伦关系之内的人,哟,那可不得了,我不只给他扶推门,我还得要考虑先进后进,我进去之后该怎么样,这门该扶多久都还挺讲究,以显示我的礼貌、我的规矩、我的懂事……这就是一种中国特殊的现象。


因此,中国人不太容易去出现“五四”以来很多的知识分子、很多的爱国志士要求我们要有的那种公德心。



到底什么才叫“公”德


我还记得一九九零年、八九年那时候我第一次到北京,那难免要参加一日五游那种大巴团嘛,我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上了车,那个大巴师傅就知道我香港来的,就喜欢跟我聊。他怎么跟我聊的呢?他就说到,哎呀你看,这中国人怎么太没公德心了,多脏啊!东西扔车上扔得都是,果皮、瓜子壳,他回头大骂,跟那个导游,叫车上我们那天同游的乘客们游客们说,你们别那么没公德心好不好!吃了香蕉,吃了水果满地扔,别扔车上,扔外头去!


我听到就乐了,怎么扔外头去就是有公德心呢?!你看,它到底什么叫“公”?那个概念是很模糊的。我们不太容易形成一个关于“公”的观念。


费孝通先生他就有解释。他说,就是因为我们整个社会,就像我们昨天讲的是个差序格局。那个“家”的概念是可以伸缩的,跟我友好的那个关系网,那个圈子里面也是可以不断伸缩来回的。因此,在这样伸缩来回的状态底下,我们什么叫“公”,什么“私”那就是相对的了。



个人主义和自我主义


在这种相对地来界定“公”、“私”的情况底下,我们其实有时候会显得特别自私。比如说,他就提到,儒家说,我们做人要从自己推出去,先克己、修身,修养好自己,一层一层往外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是,这个东西你完全可以想象一种反向的秩序。反向的秩序是什么呢?如果我没有做到这么圣人般的修养,君子般的功夫的话,我完全可以是为了我个人的利益去牺牲我的家庭,为我的家庭牺牲一个国家,为了国家的利益牺牲天下。这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所以他就说,我们中国人这个社会跟西方讲个人主义不一样,我们是自我主义,因为所有的社会关系网——小石子扔在湖面上,扔在水面上一圈一圈的波纹,我们都是那个中央点,我们都是以我为主!以我为主来决定我要对谁好,对谁不好,一圈一圈推出去。所以,我完全可以做到为了我个人利益而牺牲大家,为了一个党派的利益牺牲国家,为了一个家庭牺牲一条街道的肮脏,或者是牺牲它的秩序……我们都做得出来。


这么讲,会不会使得我们中国这个传统社会,听起来好像很糟糕呢?却又不尽然。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说罢了


由于我们中国传统社会里面,特别喜欢讲人情,讲关系,又要讲面子,因此那些规矩里面就包括了很多不言自明的东西,包括了很多我们叫“礼”的东西,这是一种礼治。我们不太需要讲契约,我们就讲信用。


中国商人信用好到什么程度?费先生这就举出过一个例子,说有一个人跟他讲说,有一天我忽然之间收到你们中国寄来一批瓷器,那个瓷器是我爷爷那时候订的货,没来,这时候来了。然后,送来瓷器那个货箱里头还写了一封信解释为什么这个货堆了这么久,拖了这么久才给你寄,很抱歉,是因为我们怎么怎么样没弄好,我们要重弄如何如何。你看,那是隔了两代人的一笔买卖,他都还记得。收了人家的钱,订了这个东西,我就得把它做出去寄给人。这就是以前中国商人,就是这样的人,非常讲信誉,非常讲信用。


那么再谈下去,你又要发现它还是有问题。这个问题在哪儿?假如这个社会,什么都是讲规矩、讲礼治、讲面子、讲关系、讲人情,那法律在哪里呢?费先生就说了,他有朋友一天到晚大骂,这个社会太不像话了,贪官太多了,贪污得太厉害!但是一轮到他爸爸也贪污了之后,他就会帮他爸爸护短。


“舜”,他的爸爸瞽叟杀了人了,然后被人问到,他身为天子,他治理天下,你父亲杀人了,那你该怎么办呢?国有国法,那要不要抓你爸爸回来治罪,判他死刑呢?我们的圣人怎么讲呢?不行!圣人建议,他应该背着自己的父亲逃亡,丢下王位不管,逃到东海之滨,以后在那儿逍遥快活。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处理这种问题的解决之道!


在这种道理里面,我们没有什么那种西方式的“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观念,我们没有那种“就算你国王犯法,也真的要与庶民同罪”,这个在我们中国通常只是说说而已,从来当不得真,因为我们是差序格局的社会,我们讲关系,讲礼。那种普及的、对人人平等的法律观念没有,相对地,我们每个人平等的政治权利义务这种观念也没有。


在这个情况底下,你怎么去讲法治,怎么讲法律呢?



讲法律,还是讲教化?


在讲现代化的时候,当然需要一套法治建设,但是传统中国社会最讨厌就是律师,以前中国我们叫讼师,状讼,那种人没好人,都是挑拨是非的。


那万一以前中国这种乡土社会有纠纷有冲突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很简单!找乡亲父老们来开会调解。那么这个村里头、这个镇里头,要是有一个声望特别高、辈分特别高的老人,懂的事儿多,他就出来教训大家。


同样,我们放大到一个国家,为什么中国古代皇帝讲究要当圣王?如果一个国家,一个君主,他只靠严刑峻法治理国家,我们都不会觉得他是好皇帝。


什么叫好皇帝?他要德范天下,教养百姓,就跟一个家长要教养好要自己的子女一样。所以,古代中国的法律为什么要有连坐呢?就是因为你这个孩子不乖,孩子杀人什么的一定是爸爸妈妈的错。孩子固然有错,爸爸妈妈也有错,所以连坐。接下来还有谁有错?老师有错。


这种社会讲的不是法律约束,讲的是教化。

 

但是现代终归是现代,法律来了,这时候会出现什么矛盾呢?让我们看看费先生在六七十年前所讲的这个生动的案例,也许直到今天还能够让我们深有感悟。


有一位监司法官的县长曾和我谈到过很多这种例子。有个人因妻子偷了汉子打伤了奸夫。在乡间这是理直气壮的,但是和奸没有罪,何况又没有证据,殴伤却有罪。那位县长问我:他怎么判好呢?他更明白,如果是善良的乡下人,自己知道做了坏事绝不会到衙门里来的。这些凭借一点法律知识的败类,却会在乡间为非作恶起来,法律还要去保护他。


我也承认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实。现行的司法制度在乡间发生了很特殊的副作用,它破坏了原有的礼治秩序,但并不能有效地建立起法治秩序。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单靠制定若干法律条文和设立若干法庭,重要的还得看人民怎样去应用这些设备。更进一步,在社会结构和思想观念上还得先有一番改革。


——《乡土中国》



当乡土社会遭遇法律


我们刚才看到的就是一段非常生动的例子,来说明在一个传统的农村那样的乡土社会里面,你要把法律弄到乡里面会产生什么问题?从中国的现实土地出发去看,中国要现代化,那个现代化如果是西方意义下的现代化的话,的确会出现很多很多的问题跟难局。


那么即便如此,刚才我念的那段话的最后一句,你也看到了费先生说,“中国如果真的要迈入一个现代法治国家”,他有个暗示,“仿佛是需要做一个社会改革”。


而这样的一个社会改革,的确是当年许多关心国运的中国知识分子常常谈的一个事情。由于中国传统社会中的这种以“家”为模型扩大化的一种想法,一种以差序格局为核心的这样一个结构,会使得我们出现讲法律搞不好,讲公民社会也很难建立,大家也没有公德心。


现代国家,我们讲究的是这个团体跟个人之间,保持一个很清晰的界限。国家也好,社会组织各种团体也好,我加入进去,我有义务,我有责任,但相对的我也有权利。这个权利是国家或者社会其他人不能侵犯的,我们个人与个人之间,你也不能侵犯我,我也不能侵犯你,大家要尊重隐私,这些观念都相当重要。


在新中国建政之后,我们中国的确经历了一场翻天动地的大改革、大变化,根本连这个社会最核心的家庭都几乎要拆散掉,把它变成一个一个生产队,变成人民公社。那是一个最乌托邦的、最理想化的,对我们中国社会脱胎换骨的一次改革。


但那个改革后来我们也晓得,问题重重,甚至酿成一场大灾难,那么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费先生得出刚才我说的《乡土中国》这样的结论,不是一个书斋里的凭空想象,是他真的走到土地上,走到农村里面得出来的一个结果。这本书一开头,他就为中国人常常讲的乡下人土气去辩护。他甚至觉得传统中国农村文盲多也都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不需要识字,他讲出这样的一种话。


但是,即便是这样,费先生也还是没办法提出一套方法去说,这样的一个社会过渡到现在,它会怎么样,它会变成如何,它又该怎么样去面对这种种的,旧社会遇到新时代挑战的种种问题,怎么回应。


但是,接下来我们看到,现在中国这种传统乡土农村,它的结构也已经变了。



既无传统,也无现代的乡土社会

 

在近十年来,有许多做社会科学的人,就沿着费先生在这本小书里面所开拓出来的路线谈差序格局,谈以“家”为核心结构的中国社会,看看它有什么新变化。


中山大学的吴重庆教授,他就说今天我们中国这个社会,还是像书里面讲的那样是熟人社会。一个村里头,一个村一个村,真的是大家都熟,都认识。但是这个熟人社会它说是一个无主体的熟人社会。


什么叫“无主体”呢?就是经历过刚才我说的那些大运动、大改造、大革命之后,传统中国农村有些东西已经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了。首先,老人的权威被打倒了。这个村里面的权威是谁呢?是新生一代的青壮年。


我在九零年代的时候,曾经有很多年,每年都会到河北的一个村子里头去看,去看我外公,甚至在那儿过年。接下来这十年,我目睹着整个中国农村,至少是我熟悉的那条村,整个空心化的现象——就是所有能干得起活的那些男子全都到外头去了。家里头村里头平常剩什么人呢?剩的就是老人跟孩子,或者一些女人。


那么,这个时候会出现什么问题呢?吴重庆就说了,在这个社会里面,主体力量出去了,但村子还是个熟人社会。但因为人已经少了太多太多了,没几个人了,因此传统这种乡土社会讲的那种面子、人情、礼制的制约能力就完全没有了。


比如说,以前你在那样的一个社会里面,你不敢干坏事是因为你怕被人说,你丢了面子,你没了面子以后,你什么事儿都干不好,你走什么路都走不通。


但现在不一样,村里没人了。没人之后怎么办?我再伤天害理也都没关系,你管得着我吗?没人理你,就是村里头剩下那十几二十个人,你瞧我不顺眼那又怎么样,我就干这个事儿,哼哼哼,你能怎么样!传统这些道德尤其容易丧败。


这,就是今天中国乡土社会,已经走到这个地步。



我们如何呼唤传统道德的回归?


近几年,我们常常讲要重新推动国学,推动传统文化,要讲传统道德。而这个传统道德,过去最主要的资源就是儒家思想。可是行得通吗?


我们过去讲儒家道德,它是有社会基础的,它正好是你这个社会,是这样的一个格局。所以,你必须孝顺,你必须友爱,你必须夫妇相敬如宾。否则的话,你受到舆论谴责,这村里的熟人看你不顺眼,你丢了脸,你就什么事儿都做不成。


这个教化都是有社会土壤的,但是,假如今天,城市不是这样的乡土社会,农村更加也不是这样的乡土社会的时候,那这个儒家伦理下来,它就纯粹是一套抽空现实环境的教条,那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对现在重新倡导儒家的人而言,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这种种问题,都很值得我们重新思考,而这思考的起点,就是几十年前,费孝通先生在这本小册子里面所提出来的一些核心概念。






(本文为文稿节选,完整节目请在文末“阅读原文”)



【节目用书】

作者: 费孝通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13-9

页数: 120

定价: 24.00

装帧: 精装

丛书: 新版中学图书馆文库



【延伸阅读】




点击查看详情:道长推荐|《乡土中国》延伸阅读

第九十八夜   白石桥南

这一夜的北京街头,依然是众生百态

拍摄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回家的路上





【下集预告】

第九十九夜 | 烛烬(一)

2.21 晚上线



节目回顾

进入看理想公号,在底部菜单栏或回复节目名称可以回顾三档节目已上线的视频




看理想

微信:看理想(ikanlixiang) | 微博:看理想视频

阅读原文

收看 [ 一千零一夜|《乡土中国》(一)]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