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小说中从未有过的质地 | 《老人与海》（二）
这是 一千零一夜 的
第108夜
“海明威用“老人”来向大家说明，我已经阅尽风霜，走到另一个境界了。那种宽广、博爱的胸怀是过去海明威的小说里面见不到的一种质感、一种质地。”
——梁文道
《老人与海》
（二）
看理想 x 一千零一夜
讲述人：梁文道
①
海明威的“自喻”
今天，我们接着谈《老人与海》。上一集我们说，它的故事虽然很简单，但写很精巧、前后连接得非常紧密，这样的一个中短篇故事里面包含了非常多的寓意。最简单、最表面的一层，你可以把老人在大海中跟那条大鱼搏斗的过程，表述为一种人生的经历，整个旅程就是人生的旅程。
但其实，这本书还是一种“自喻”，海明威透过这本书在谈的，恐怕是他自己。因为海明威一向 “自恋”，他每一本书都喜欢赋予里面的角色，一些自己很喜欢的品德，让人感觉这些品德就是作者所拥有的。
《老人与海》也一样有这个色彩在，只不过跟他之前的作品有一个很大的分别。这就要说回海明威实际的人生遭遇。这本书的出现恰好也跟书里的老人的境遇是相关的。
因为海明威虽然是那么有名的大文豪，但其实在他写这本书的时候，大家已经觉得他不行了，时运不济，才华尽丧。他上一本书《渡河入林》评论界一片劣评，尽管马尔克斯认为那是他写过最好的小说。
大家都觉得海明威出版《渡河入林》是证明了自己果然完蛋了。在这个情况下，他躲起来专心地写《老人与海》，他要用这本书告诉世界：我，还是当年那个海明威！这个老人，你以为他真的老了吗？真的像小说里所说的，交上了霉运、八十四天捕不到鱼、人家笑话他、可怜他……不，不是的！
海明威用“老人”来向大家说明，我已经到了一个年纪，阅尽风霜，我的人生已经走到另一个境界，我开始能够接受很多事情了。大家都嘲笑这个老渔夫满身是伤还捕不到鱼，像一辈子交上了霉运……老人完全不以为意，他曾经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就像海明威一样，但是现在他开始学会谦虚了。
《渡河入林》的出版引来很多差评，人们纷纷批评海明威庸俗、多愁善感，甚至讥讽他江郎才尽。只有马尔克斯坚持说：没有《渡河入林》，就没有《老人与海》。
②
海明威小说里难见的质感
尤其在老人出海之后，他的另一面开始体现出来，那是一种意外的温柔，甚至是宽广、博爱的胸怀，这都是过去海明威的小说里面见不到的一种质感、一种质地。
比如说，他看到他有一些小海鸟飞过来停在他的钓索上面休息，他会忽然之间很同情这个要在风雨中找食的小鸟。
又比如这个阴晴不定的大海，他跟别的渔夫不一样，他们古巴人讲西班牙文，词汇是分阴性和阳性。他称呼大海的时候是称呼它为一个阴性的大海，用一个女性词去形容。因为他觉得大海就像女性一样，很可爱、很温柔，包容一切，尤其在夜晚的月光洒到海面上的时候，那么的祥和，那么的美丽。而且它会瞬间翻脸，就像一个女人有时候的情绪起来一样而已。
甚至，他还爱那条他要捕捉的大鱼，他爱它，他尊敬它！那是一种一个真正的对手之间的相互尊重，就像棋逢敌手，你会对他产生一份油然的敬意，又或者抗战时候，我们的张自忠将军殉国了，日军把他的尸体妥善下葬，向他行军礼，尊称他为“战神”。
书中的这个“老人”不只爱那条大鱼，甚至连那些来抢食的鲨鱼，他对它们都不带恨意。这是一个已经对世界有了更多体验的老人，他的胸怀很宽阔，他带着一种博爱的心态看待万物。但是他又知道，捕鱼是他天生的一个命运，一个志业。既然他要捕鱼，他就要跟这些鱼做一个生死决斗，他要赶走那些鲨鱼，杀死它们，以免它们抢走自己的战利品。
“这是过去海明威小说里见不到的一种质感”
《老人与海》里面还有一个很奇妙的事儿，“老人”喜欢自言自语。虽然他说所有的渔夫都不太喜欢多说话，因为出海的时候保持沉默是一种美德。你看得出海明威在这里灌注出来那种硬汉的感觉，一个男人刚毅、坚强、不挠不屈，一个沉默的男人，不会抱怨任何事情，并不是逆来顺受，而是逆来不能吭声。但是“老人”他孤身一人，却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这个在写作技巧上面是很有趣的。
先说老人自言自语的内容，在这本书的后半部里，老人跟大鱼搏斗或跟鲨鱼厮杀的时候，他脑子里面一直在想的就是，这时候要是那个男孩在这儿就好了。
③
这个男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关于这一点，很多评论家都有很多的意见。比如说，我们都很尊敬的木心先生，他就认为这个男孩是这本小说里面的一个败笔。因为如果没有这个男孩的话，整本书我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英雄，一个硬汉，他跟自己的命运决斗。
所以好端端地干嘛要加个男孩（角色）呢？而且这一笔让整部小说的硬汉色彩显得更温柔了。“老人”在这书里面其实一点都不孤独，因为这个男孩天天就想陪着老人，是老人从小手把手地指导他怎么去捕鱼，怎么当一个优秀的渔夫。
要解释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几个角度来看。我手上拿的这个翻译本，李继宏先生在他的导读里面讲得非常好。他说这个“男孩”，他从书中的很多线索推测其实已经22岁了，这个男孩应该理解成是一个小伙子。
所以他在书里其实起到一个很重要的象征作用，我们通过书里写，老人跟男孩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曾经在船上看到岸上的狮子在游戏，我好喜欢它们，常常梦见。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说，他有点把男孩当成是自己，虽然他外表已经很老了，但是他永远有这个年轻的心，永远在追求，往前再走一步，要证明自己的卓越，这就是老人真正的内心世界。
而就像我们之前所说的，这一切回过头来又是海明威的“夫子自道”。他那时候被所有人认为，你已经不行了，你老了，你天天喝酒，你整个人好像废掉了……但是他在这部小说里面告诉大家，我看起来像是那个你们认为已经失败了的、沦落了的老人，但是我的心是颗狮子的心，是颗年轻人的心，我还是继续证明自己。
男孩就是年轻时的自己
④
耶稣般的旅程
这个小说结尾，老人跟男孩说，我输掉了，我失败了，男孩鼓励说他并没有失败。我们通过小说的写法也认识到，这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表面的失败。比如结尾处有几个段落描写很有趣。
小说里面写，老人遇到鲨鱼一群群过来的时候，发出了一个声音“哎”，那就像有钉子钉在一个人手掌的时候，会发出的那种声音。我们中国人可能不太了解，西方读者一看就知道，这是耶稣。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钉子就这么穿进去的。
再往下看，还有一个意象，老人回到岸上把帆船上的桅杆拔下来，背在肩上面，一路跌跌撞撞，脚步蹒跚地走回半山坡上的家。这一段路就像是耶稣在背着十字架，走上加利利山上。所以老人这整段旅程，是耶稣般的一个旅程。
老人收了桅杆回到岸上
有些评论家看到这段的时候就更受不了了！比如我非常尊敬的美国文化评论家Harold Bloom，他说，没想到他自大到这个程度，居然“自喻“耶稣。
但是，我的想法是反过来的。我觉得海明威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用一个西方人家喻户晓的意象，耶稣被钉十字架这么一段旅程，来讲老人这一段看似失败的大海之旅，并不是真正的失败。耶稣失败了吗？在西方人心目中，耶稣没失败，他三天后复活，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老人“也是如此。
海明威用这么一个意象来写这段老人结尾处的失败，其实是表明那是迈向更高层的一个升华。同时，海明威也意在表明，《老人与海》是这样一部作品，我看尽了大风大浪之后，虽然对事情有了一个新的、温柔的宽恕之心。但是，我那颗狮子的、年轻的心永远还在！
或许，这本书《老人与海》也失败了，但是透过写它，我能够升华。
《老人与海》
作者:
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
译者:
定价: 29.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海明威研究文集》杨仁敬
《迷惘者的一生》（美）卡洛斯·贝克
Ernest Hemingway's The Old Man and the Sea,edited by Harold Bloom
Art Matters: Hemingway, Craft,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Modern Short Story by Robert Paul La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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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集道长问答很有趣
不剧透
大家自己看节目
第一百零七集
北京，夜，雍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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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第108夜 | 《老人与海》（三）
3.28 零点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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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
听完道长的讲述，推荐俄罗斯动画导演亚历山大·佩特洛夫在1999创作的一部，由《老人与海》改编而成的动画短片。佩特洛夫完全在玻璃上创作，用指尖当作为画笔涂抹油彩……这部动画当年一举拿下第72届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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