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别装了各位，这夜给你们讲讲色情禁书
这是 一千零一夜 的
第113夜
“看过黄片，看过黄色小说的人，你们知道比起卢梭、伏尔泰所写的启蒙经典，色情小说对法国旧王权的破坏力量，原来要显得更大。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中，这一类的色情小说，彻底地摧毁了国王尊贵的形象，摧毁了教会的权威，摧毁了老百姓对这个旧政权的一切合法性的信仰跟支持。”
——梁文道
《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
（一）
看理想 x 一千零一夜
讲述人：梁文道
①
一本都没有！
将近一百年前，有一位法国历史学家叫丹尼尔·莫奈，他做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他去收集一些数据资料，想要看一看到底在法国大革命前，人们都在读些什么书？
他去找了当时一些私人图书馆的拍卖记录，清查了一共两万本当时的私人藏书之后，他发现一个很惊人的事实。
大家听过卢梭吧？启蒙运动里面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大家都说启蒙运动发生了之后，才有了后来的法国大革命。但丹尼尔·莫奈研究发现，当年卢梭《社会契约论》，被认为是最重要的启蒙运动经典著作，说它改变了整代人对于政府的看法，甚至促成了后来的法国大革命。
但这本书在那两万本个人藏书中占了多少成呢？答案是一本都没有。
这个结论给出了一个很大的挑战：我们说启蒙运动的思想家对后来的法国大革命影响很大，就像卢梭他的《社会契约论》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在法国大革命发生之前，你去查一查法国人他们平常在读的书，居然都没读过这本。这本书连一本都不在他们家里的藏书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社会契约论》（法语：Du contrat social ou Principes du droit politique，又译为《民约论》，全名《社会契约论或政治权利原理》）是法国思想家让-雅克·卢梭于1762年写成的一本书。
②
经典到底有多少人读过？
这就是今天我们要跟大家探讨的一个主题。
我们借着丹尼尔研究的这个案例想探讨的是，我们常说的经典，就像我们一千零一夜标榜的一样，那些书对人类历史产生过很重大的影响，但到底它实际上有多少人读过？人们读了这些书之后，又到底产生了哪些社会效应？
回答这个问题，就要透过今天我们要讲的这本书，就是我手上拿的《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
它的作者罗伯特·达恩顿原来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后来又去了哈佛大学，担任校级教授，在哈佛大学的教授名衔里，地位最崇高的就是那十几个校级教授。同时，他还兼任哈佛大学的图书馆馆长。
在欧美的大学里，图书馆馆长是一个非常崇高、非常重要的位置，而达恩顿担任这个职位可以说是十分理想的，因为达恩顿他自己最拿手的东西，就是研究图书。把书当成一种媒介，来看看不同历史时期，书怎么样被印刷，怎么样被贩卖，怎么样被收购，怎么样被读者阅读、传播，以及产生的影响……
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图书馆馆长，图书史专家，欧洲文化史专家。
③
一本书它怎么被卖出去
回到我们刚才讲的那个问题，到底卢梭他们的那些启蒙经典有没有起到推动法国大革命的作用？
达恩顿在这本《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里说：千万不要小看这样的一个提问，因为它教给我们实际地去看，一本书它怎么被卖出去。
在法国大革命前，一般的读者要读书，他在哪买书呢？他买到的都是些什么书呢？他们都看些什么书呢？他们看了书，和他们之后涌上巴黎街头发动革命之间，有没有一个因果关系呢？
达恩顿对这些问题非常感兴趣，于是他就开始着手研究，总共写出了三部相关的著作，三部都成为现代历史学上不朽的里程碑式的著作。第一本已经有了中文翻译本，叫做《启蒙运动的生意》。
这本书谈的是启蒙运动中一套很有名的书，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就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百科全书”。他在书里探讨，到底当年《百科全书》卖了多少本，都是什么人在买？
结果他发现，那套巨著总共26本，售价非常高昂。但尽管定价很贵，部头很大，也还是有很多人要买，很多人要看。有意思的地方来了，阅读和购买这套书的正正是法国大革命要推翻的对象——贵族阶层。
没想到，当年最拥抱启蒙思想的一堆人，恰恰就是后来法国大革命要推翻的那些人。而一般的老百姓，他们是买不起这种书，也不一定有兴趣看这种书。
那他们到底在看什么？他们会买什么呢？于是达恩顿又写出了第二本书，就是讲到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
“地下文学”指的就是当时在巴黎或者法国各大城市，街道上面会有一些贩子，他们会贩卖一些政府不批准的，或者说私下流通的书籍。
那些书怎么卖呢？大家见过我之前的节目，记得我冬天穿的那件大斗篷吗？那就是当年法国很多人爱穿的大斗篷。那个斗篷那么大，底下藏什么都可以。像我一样，斗篷底下都是一肚子坏水。
风靡一时的道长同款黑风衣
当年那些人在街上，大斗篷底下一堆书，卖的都是一些抨击时政，包含了激进政治思想的书，或是一些把启蒙运动思想家的思想精华拿出来加以简化的书，像伏尔泰，当时那些思想家除了写大部头的书之外，也写很多小册子……他们就卖这些书，还有那些街头巷尾的政治八卦、诽谤言论等等，都卖。
④
地下文学的世界
当时的很多老百姓，他们看的其实是这些书。而这些书的作者和读者都是社会上比较低下层的人，像文人也有底层文人。法国当时有很多国家养起来的御用文人，帮国家歌功颂德的。当时一般老百姓仇恨这类作家，一般的底层文人也仇恨他们，底层有他们自己的地下文学世界。
当时的法国从路易十四太阳王之后，它的专制王权越来越巩固，整个国家机器越来越发达，当时有一套非常严密的书籍审查制度，有很多书是不能出的。老百姓要想看就得从境外偷渡入口。
所以当时对法国而言，主要的禁书来源地，就是贴着它的纳沙泰尔公国。公国的出版社纳沙泰尔出版社是当时全欧洲最大的一家出版社。
当时的出版社跟现在的不太一样，当时的出版社同时就是个印刷厂，会因应各种读者的需要发订单，给他们寄书。达恩顿就泡在纳沙泰尔出版社的档案库，研究了十几年，找出了大量的数据。
他通过研究出版社每天收到的来自法国各地的书商订单，发现绝大部分都是当时法国政府不允许百姓看的禁书。而这些禁书大部分都冠以一个名目，叫做哲学书。
它指的可不是今天我们读，比如说笛卡尔、亚里士多德那类的哲学书。就像一个法国的书商给纳沙泰尔出版社订书的信里写到：哥们，我要的是“那个”哲学书，你给我“这些”哲学书干吗？你懂不懂什么叫哲学书？
哥们，我要的是“那种”哲学书，
⑤
“那种”哲学书
原来当时的那些禁书，都要包裹在哲学书的名义下才能够出版出来。当时卖书的方法跟现在也不一样，过去的书都是一堆纸，没有封皮，都是集中运送到书店，到了书店之后，客人来了要买书，这时书店老板现场把它给装订起来。你还可以挑封面，你要小羊皮，还是牛皮，还是普通纸张，任凭挑选。
当时纳沙泰尔出版社收到的哲学书订单中，书名都是一些像《快乐的少女》、《少女学校》……你一听就知道是好玩意儿。
没错，这些书全都是色情文学。而这类色情文学，巴黎来的订单会说得很清楚：你把那本《快乐的少女》夹在《新约圣经》里面，为什么要这么干呢？这样过关检查就不容易检查出来了。
17世纪末的出版行业
问题来了，假如当年的法国人最爱读的就是色情文学，这些色情文学到底讲的是什么？我们看一看这么一个案例，当年有一本书特别畅销，叫做《开放的特丽萨》。它是根据一个真实事件改编的。
当时有这么一个天主教耶稣会的神父，被一个少女控告说他奸污了她。这个案子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老百姓对它印象很深，都觉得这个神父一定很淫荡……这个《开放的特丽萨》就以这个故事为蓝本。
书里的女主角特丽萨，她是一个逐渐接受性启蒙教育的少女，她一步一步地就被神父引导，走入了快乐的世界，走向了性欲开放的大门，后来她越来越成熟，跟一个伯爵签约，成为他的情妇。十多年之后，她已经是一个性欲上、性爱上的哲学家了，她回顾她性启蒙的一生，写下了这本自述文学，叫做《开放的特丽萨》。
我们一起来读一读里面的两段话。
“我感觉到神圣的快乐了。我觉得魂儿离开了身体。神父，再进一点，再进！把我身上所有不纯洁的东西除净吧。我……看……见……天……使……了。使劲呀……使……劲……啊！……啊！……好哇……我的天呀！别出来！我感觉到粗绳子了……真粗……粗……我受不了了……我要死了！”
然后完事之后，狄亚格神父就对着他这位忠诚的信徒爱雅蒂丝，开始讨论哲学问题了：
“亲爱的小姐，机械行为最可靠。我们感觉着，并且我们……仅通过我们的感官……接收到肉体的善与恶及道德的善与恶的思想。当我们接触或听到或见到某个物体时，思想的小粒子就流入我们神经的空白处，并且继续流动，直至让灵魂警觉起来。如果，凭着你对上帝之爱深刻思考的力量，你有足够的精力把体内所有的思想小粒子集中起来，并且以深刻思考为目标去运用它们，就不会剩下一个粒子来警告你的灵魂你的肉体即将受到的击打。你将不会有任何感觉。”
——《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
⑥
很黄，很暴力
《开放的特丽萨》有一个特点，这个特点其实也是当年许多色情文学共有的一个普遍特征，就是它真的是色情小说，很黄，很暴力。怎么样暴力呢？常常出现各种神父，要这个女孩子，或者要这个修女，或者要年轻点刚刚当神父的小孩：脱了裤子！然后拿鞭子“啪啪啪”一边打，基本上是SM的节奏。
第二，它很黄。怎么个黄法呢？各种各样的奸淫，尤其鸡奸。因为当时的色情小说最喜欢描写那些应该终身守贞的神父们，彼此鸡奸的故事。同时，还有各种的淫乱场面，3P、4P、5P……基本上搞大淫乱派对不成问题。
但这些色情书同时居然也还可能是哲学书，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总是在一场一场交欢的盘肠大战间隙，彼次休息喘口气，喝点水的时候，就来探讨哲学问题。而且探讨得非常形而上，就像刚才读的那段原文一样。
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当年的这些色情小说跟我们今天政府一再禁止的那些黄色小说那么不同？为什么他们要讲哲学呢？
当时法国的塞纳河畔有很多买书的摊位
⑦
有一些书叫地下书，它们包罗万有
我们先来看当年法国政府的书籍审查制度，首先它有一个内政部门、警察部门，会到市面上去搜罗一些败坏社会风俗、反道德、反王权、反教会的书。
第二，它一套书籍登记制度，就像我们今天拿书号，你拿不到书号就出书，这就是非法出版物。第三，它利用书商之间的行业工会，彼此约束来阻止一些新兴的出版社和出版物出现。
总之当时是用了种种的、多层次的方法来束缚法国人的阅读范围，但这么审查也会出现一个副作用，有些书它不是那么黄，不反教会也不反王权，它没有多大的问题，但是它同样拿不到书号，也只能沦为地下文学，通过境外出版偷渡回来，变成了禁书。
因此这些禁书有了一个非常含糊，包罗非常广的范围。其中可能真有伏尔泰、卢梭写的正儿八经的哲学书，也有极端下流，完全没有哲学思想的色情小说。
由于政府的这种约束，它把所有非经允许的书都当成是地下书籍，在读者的心目中就形成了一个概念范畴，有一些书叫地下书，它们包罗万有。有的是诽谤国王的，有的是诽谤主教的，有的是诲淫诲盗的，有的是畅谈所有官方神学所不允许的哲学观点的……全都混杂在一块。
而当时写色情小说的底层文人也有很高的哲学造诣，能够引述伏尔泰、狄德罗那些思想家的话在自己的黄色小说之中。他们为了谋生写色情小说。但同时不忘社会正道，在色情小说之中，埋伏了许多对社会、对国家、对教会的真正看法，这一大堆东西就这么杂烩起来，呈现到读者的面前了。
露“书”癖
⑧
你用手阅读过吗？
当时有这么一种讲法，所有的这些色情小说，都叫做用手阅读的书。这是法国人他们的讲法，包括卢梭，他自己也说，有时候他也会看一些用手阅读的书。
什么叫用手阅读？
当时大量的色情小说都有一个特征，就是他们几乎都带着一种窥淫癖，它的叙述者往往都是一个女孩或者一个小男孩，它向读者描述他们所看到的场景，他们躲在门缝、窗帘、屏风的后面，看到的都是一些诸如主教在奸淫王后；或是某个贵族在勾引另一个贵族的老婆；可能是一个修道院里面，在搞深宵淫乱派对；可能是一个妓女，她用一步步的性爱技巧征服了国王，成为王国身边最有权力的人……
休息的女孩，Painting by François Boucher
人物可能是著名的路易十五情妇，正是她一步步引诱国王获取权利。
这一切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记录下来，就仿佛我们的读者也是在窥淫，我们是在看他人进行这种种的性爱场面。为什么这种书叫做用手阅读呢？
别装了各位，看过黄片，看过黄色小说的人都知道，色情最大的作用是干嘛？就是让你边看边手淫。所有色情文学都预设了它的读者一边看一边用手自己搞定，自己效法，因此这类书都叫做用手阅读的书。
⑨
色情小说的破坏力
讲了这么多的色情，讲了这么多的地下文学，它跟法国大革命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不是要推出一个结论说，原来法国大革命不是因为当时的老百姓读了启蒙运动思想家的著作，而是因为大伙都看了很多色情文学，才有了后来的法国大革命？
不，千万不要这么简单、这么迅速地下达结论。真正这些色情文学起到的作用是什么呢？的确它们都是在违反善良风俗，但是更重要的是它们在违反善良风俗背后的那一套秩序，那一套社会跟政治的秩序。
当时法国的旧政权，从路易十四开始建立集权政府之后，把国王的位置捧得至高无上，而扶持国王权力的那套意识形态，它合法性来自哪里呢？就是天赋王权，因此教会对他的支持就很重要，教会跟王权是绝对捆绑在一起的。而教会跟国王，他们对外的形象就很重要，
但是，那些色情文学向读者揭露的是什么呢——原来路易十五他性无能，他勃起有困难；主教给他戴绿帽子，官场之间把他们有名的公共情妇介绍给国王，结果那个妓女让国王恢复春风，成为了国王身边最有权力的人，她手上握着国家的权柄，那就是路易十五那个软趴趴的老二……
这一类书，彻底地摧毁了国王尊贵的形象，摧毁了教会的权威，摧毁了老百姓对这个旧政权的一切合法性的信仰跟支持。
但它们是否造成了法国大革命？我们不知道。我们可以说，色情小说埋伏了法国大革命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的人民百姓都活在一个彻底的虚无之中，根本不相信你，你一天到晚跟我说这主义、那主义，全瞎掰，我表面上拥戴你，私底下早就把你丢到一边去了。
比起卢梭、比起伏尔泰，色情小说对法国旧王权的破坏力量，原来要显得更大。
作者:
出版社: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The Forbidden Best-Sellers of Pre-Revolutionary France
译者:
出版年: 2012-3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Publishing and the Book Trade in France and Francophone Europe, 1769-1789
《黄进兴、李孝悌、葛兆光谈思想史研究的趋向》
《启蒙运动的生意》（美）罗伯特·达恩顿
《旧制度时期的地下文学》（美）罗伯特·达恩顿
第一百一十一集
北京，夜，开往车道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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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第114夜 | 《法国大革命前的畅销禁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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