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历史图文考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历史图文考
文◎刘祥焜
原文刊载于《音乐研究》2022年第1期。
摘 要:通过词源学、史料记载及乐器图像的考察可知: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中,纺锤形为中南半岛当地先民创制,而非外来传入;锥形(肖姆类)自西向东由陆路经印度传入中南半岛,而非由海路经印尼诸群岛传入。后者自古与王室相关,而前者则经历了从“宫外”到“宫内”的过程。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并非由中国传入,而中国的锥形复簧乐器可能是从中南半岛传入。与宋代陈旸《乐书》所载胡笳相类似的乐器图像,可在吴哥城遗址浮雕中找到。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的形制,至少自17世纪后期延续至今,基本没有发生变化。
关键词:中南半岛;复簧乐器;乐器图像;乐器形制
一、乐器名称的语言学
初探:原生与外来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名称,大多由一个泛指管乐器的词Pi(泰语
在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名称中,Pi/Pey一词之后所接修饰词的含义,可分为如下三类:“指称材质”“区分使用场合及调高”“暗示民族及历史渊源”。
“指称材质”的名称,有柬埔寨双簧乐器Pey prabauh。prabauh为一种芦苇类的水生植物,因这一乐器早期用这种植物制成。近代以来,人们多用硬木代替芦苇来制作该乐器,以使之更加美观耐用,故也常称其为Pey bobos或Pey aw,bobos是一种硬木的高棉语名称、而aw则是这种木材的泰语名称。
“区分使用场合及调高”的名称最为普遍,如上述Pey prabauh的另一个常用名Pe you。ou意为“低音”,也用在其他乐器名称中,如泰国竖笛中粗长音低者称作Khlu iou。泰国中部的纺锤形复簧乐器Pi nai、Pi klang、Pi nok,其中nai和nok意为“内”和“外”,指二者的演奏场合分别为宫内和宫外。据传,在素可泰时代(1238—1438年),民间出现了Pi nok这种乐器,后来宫廷发现这件乐器很好,决定纳入宫廷乐队,但觉得它太高太尖锐,不易与其他乐器合奏,就把它加长、降低,形成了今天的Pi nai,所以从nok到nai就是从(宫廷)外到(宫廷)内,在大型的Piphat宫廷乐队中,仍使用二者同时演奏。Morton给出了类似的解释,但认为该乐器是在拉玛四世时代(1854—1868年在位),随面具舞剧Khon被引入宫廷的。后来,nai和nok又成为调式名称,并加入了klang等其他几个名称,以适合泰国传统音乐的七个音级,因为一直以来,宫廷乐队都是以管乐器定调的。此外,柬埔寨里萨湖以西等地区使用的复簧乐器Sralai trai leak,也是得名于它所属的Tra iLeak乐队。
“暗示民族及历史渊源”的名称亦有许多,如泰国的Pi mon。mon得名自缅甸南部泰国边境的孟族人,且Pi mon专用于其中的葬礼乐队,也称作Piphat mon。泰国北部古兰纳王国地区所用的锥形复簧乐器被称作Pi nae,nae是兰纳语借用缅甸语的Hne一词(下详),因为这一乐器是缅甸统治兰纳时期(1558—1775年)由缅甸传入的。Pi nae与缅甸Hne一样主要分为大小两种,分别称作Pi nae noy和Pi nae luang,其中noy和luang即为“小”和“大”之意。泰国宫廷乐队曾经在行进队列中经常使用(现在已经罕用)的小型锥形复簧乐器Pichanai,得名于印度复簧乐器Shehnai,而后者又被认为是得名于其发明者——波斯(今阿富汗)苏菲派诗人Hakim Senai(1072或1080—1131年)。这一说法很可能只是后世的附会,因为Pi chanai与Shehnai两者的基本形制相差甚远。对于Shehnai的历史,周菁葆指出,印度的“Shehnai被认为是起源于克什米尔山谷,通过改进Pungi而形成。”传说在古代波斯禁止使用声音尖锐的Pungi,“一个出生于音乐世家的理发师,将其改良,创造了Shehnai”。Dick亦指出,印度复簧乐器与Pungi有历史关联。类似说法也被中南半岛传统音乐家和学者们所证实。Shehnai近似柱体管身、无喇叭口、无拇指孔的特征,均与Pungi相符,但Pi chanai明显为锥体管身、有喇叭口、有拇指孔,与Shehnai的相似程度反而不及Pi nai。从乐器基本形制来看,Sachs和Farmer两位学者提出的另一学说显得更为可信:chanai一词来自梵语sanayi,而sanayi则是对波斯语surna的音译。这暗示了Pi chanai并非由Pungi演化而来,而是直接由波斯(经印度或/及缅甸)传入。然而,若chanai一名果真由Shehnai而非surna而来,则另一种语言学的推论或许解释了为何Pi chanai至今仍为泰国皇室所专属:最早见于13世纪波斯(今印度)苏菲派诗人Amir Khusrav(1252—1325)著作中的波斯语词shah-nai,意为“王者的管乐器”;而受梵语svara“音、主音、持续音”一词(如Naga-svaram一名)的影响,sur-na一词在印度一般被理解为演奏持续低音,而非旋律的管乐器。
另一个“暗示民族及历史渊源”的名称是泰国的Pi chawa,同柬埔寨的Pey chvea。chvea(高棉语
从以上两个例子可以看出,乐器名称所暗示的民族及历史渊源未必可信,需结合相应乐器的使用现状和相应民族、地区的史实等加以综合审视和解读,才有可能更加接近其历史真相。
除了上述三类外,老挝的纺锤形复簧乐器Pi keo这一名称中的修饰词keo(意为“透明的、优美的”)算是一个例外,并不属于上面三类。这或许是因为老挝各民族称作Pi的乐器几乎全部为自由簧管乐器。而Pi keo是老挝唯一使用的复簧乐器,且它本身已经极为罕见,因此并不需要通过名称与其他乐器加以区分,其命名应是当地人认为它比其他的Pi更加“优美”。Pi keo这一表达,虽然在泰语中同样存在,但并不用作乐器名称,仅用于赞扬任何簧管乐器的优美演奏。泰国基于传统音乐近代以来受西方影响、受众逐渐流失这一背景拍摄的热播剧《
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名称,除了Pi/Pey这一基本词源外,还有缅甸的Hne和柬埔寨的Sralai两个词源。缅甸语Hne一词,很可能转借自15—16世纪中古孟语(Middle Mon),据此重构的中古孟语词形应为*sanay,但这一词形未见于现存资料;孟语中存在的词形仅有sanoy,该词转借入缅甸语后,根据音变规则应为Hnwe,这一词形虽未见于标准缅甸语,但存在于与其关系密切的若开邦方言(Arakanese)中。进一步说,孟语的sanoy一词,可能同样是借自梵语sanayi或其他印度来源的词如shehnai或surnaya,由此明确指向它与波斯语surna这一词源的关联。这一语言学的推论,与Sachs分析乐器本身得出的观点相互佐证,他认为从缅甸Hne的形制,尤其是其巨大的喇叭口来看,它应该直接自西向东由陆路传入缅甸,而非经印尼诸群岛从海路传入。此外,有早期记录表明,现代Hne的前身是尺寸很长、调高很低的vamsanu,这一名称来自梵语词vamsa“笛”。这同样暗示了它直接源于印度,而非源于南岛。
高棉语的Sralai一词,从其辅音词干s-r-l即可直接看出它与波斯语surna(s-r-n)的关系:前两个辅音相同;第三个鼻音n与边音l因发音方式相同,仅气流除阻方式不同,而在许多语言中被广泛混淆,且两者的语音声学性质也极其近似。结合其他高棉语乐器名称,这一词源上的相似,并不暗示Sralai乐器本身与波斯的surna有关,因为各种外来乐器均被冠以Pey这一西南台语外来词。如前述来自占族人的Pey chvea,形制近似西亚duduk或balaban的Pey prabauh,以及或许来自掸傣系族群的自由簧乐器Pey pok,但Sralai却并未被冠以Pey之名。鉴于此种纺锤形复簧乐器仅存在于中南半岛的柬埔寨、泰国、老挝的部分地区,基本可以推断它是本地区古代先民发明的,而非外来传入。
二、书面史料中的中南半岛复簧乐器
(一)中国古籍
中国文献对锥形复簧乐器的记载,始见于明正德年间(1506—1521)王磐《朝天子·咏喇叭》,此后见于戚继光(1528—1587)的《纪效新书》,因此推论此类乐器传入中原的时间大致是在元代。而建于12世纪的吴哥窟浮雕上,便已描绘了大量复簧乐器形象,这表明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并非由中国传入,甚至可能中国的锥形复簧乐器是从中南半岛传入。这暗示着复簧乐器从西亚及南亚进入中南半岛的路径,主要经由中南半岛西南部,而非与中国来往密切的缅甸东北部地区,因此不见于中国史料。
至清朝中期,缅甸音乐也被纳入清宫宴飨礼乐之中,中国文献对其乐器有非常详细的记述,包括以图画描绘。据《清史稿》载:“乾隆五十三年(1788),缅甸国内附,献其乐,列于宴乐之末,是为缅甸国乐。……聂兜姜,木管铜口,近下渐哆,前七孔,后一孔。管端设铜哨,加芦哨于上,管与铜口相接处,以铜签掩之。聂聂兜姜,形如金口角(唢呐——笔者注)而小,木管木口,馀与聂兜姜同。”这很可能是中国古籍第一次对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做如此细致的描述。“聂兜姜”中的“聂”字,显然为缅甸语Hne之音译,“兜姜”二字的原文无法考证,现存缅甸各种Hne的名称中已无类似的发音。《皇朝礼器图式》(见图1)对这两件乐器有更加细致的描述:
燕飨用缅甸国乐聂兜姜。谨按聂兜姜规木为管,范铜为口,如竹节式,近下渐哆,管长一尺三寸二分、径九分五厘。前七孔,后一孔。铜长六寸八分,口径五寸九分,管端如盘,有铜哨插入,以象牙盘为饰,加芦哨于上吹之。上下俱用䌽紃环系,旁有铜签一,以弥管与铜连接罅隙之处。……聂聂兜姜形如金口角而小,木管木口,管长八寸六分,口长二寸,径三寸三分,馀与聂兜姜同。
图1 《皇朝礼器图式》卷九“乐器二”中的聂兜姜和聂聂兜姜
类似的文字也见于《钦定大清会典图》卷四十三“乐器八”,但绘画略有不同。
从这些记载可以清晰地看到,锥形复簧乐器的形制,有拇指孔和唇挡片,喇叭口宽大,用绳子拴系在管身上。但文献中认为,“铜签”的作用是为弥合喇叭口与管身间无法紧密拼插的缝隙,疑有误。事实上,这一铜制、木质或象牙质细签的用途,是插在簧片之间,以保持簧片打开至合适的角度,以易于演奏。至今“铜签”在中南半岛及印度的复簧乐器上仍被广泛使用(见图2)。此外,因Hne的喇叭口与管身尺寸大小太过悬殊,前者直径往往比后者大1厘米以上,即使插入铜签也难以“弥其罅隙”(见图3)。即使演奏者确实将铜签插入喇叭口与管身间的缝隙,其目的也多在于保护铜签不损坏、不刺伤人。此外,这些史料中记载的聂兜姜和聂聂兜姜的长度,与现代大小Hne非常相近,两者长度分别为44厘米和28.7厘米,与现代大Hne(40.6厘米)与小Hne(27.9厘米)的尺寸非常近似。《皇朝礼器图式》的聂聂兜姜图画中,木质喇叭口两肩较陡直,四周有条纹“卷边”,非常类似现代南印度的复簧乐器Nagasvaram(见图4)。推测当时的聂聂兜姜的外观,仍保留着Nagasvaram的影响,或可印证前述观点,即缅甸Hne经陆路传入,与印度有直接渊源。
图2 插入簧片层间的木签
图3 Hne(摄于缅甸仰光国家博物馆)
图4 印度Nagasvaram (美国国家音乐博物馆藏)
以上几部清代文献,也同时记载了多种来自中亚及西亚的复簧乐器,如苏尔奈等。这暗示中国的唢呐类复簧乐器,是兼由西域和南洋两条路径,而非仅由两者之一传入的。
(二)印度古籍
中南半岛深受印度文化影响,且印度是中南半岛与波斯之间的必经之路,因此,有必要对印度古籍中的复簧乐器加以查考比较。
印度文献对复簧的明确记述,最早见于中世纪南印度君主娑密室伐罗(Someshvara)三世于1131年完成的皇室休闲消遣百科全书《心智之娱》(Manasollasa),其中记载的复簧乐器Muhurika,用在牛奶中煮过软化的芦苇制作簧片,形状类似一种花朵,并通过一段铜制细管连接在管身上。约一个世纪后,北印度音乐学者Sarangadeva于约1202—1212年间成书的《音乐之海》(Sangita-Ratnakara)中记载的复簧乐器Madhukari(意为“蜜蜂”)的簧片,被称作Suktika(意为“小贝壳”),同样用在牛奶中煮过软化的草叶或芦苇制成,“形似微开的茉莉花蕾”,并通过一段铜制细管连接在管身上。从以上形制描述看,这显然是典型的肖姆类(shawm)乐器。根据这两则文献的上下文可知,这两种乐器均为锥形管身,下端有显著外扩的喇叭口,约53厘米长,正面七个指孔加背面一个拇指孔,具有唇挡片(pirouette)。这种形制,既不同于现代印度的Shehnai或Nagasvaram(无拇指孔、无唇挡片、长度亦不符),更不同于中南半岛纺锤形复簧乐器,而是类似缅甸Hne,尤其与其古制Vamsanu(又作Wum-thar-nu)形制极为接近。vamsa一词正是梵语的“笛”。
可见,印度9—13世纪的文献中所提及的复簧乐器均为锥形管身,印度现存的复簧乐器管身几乎为柱形;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分为锥形和纺锤形两大类(见图5)。故可以推定,中南半岛的纺锤形复簧乐器并非从印度传入;锥形复簧乐器不同于近现代印度复簧乐器锥度很小、近似柱形的管身,可能经由占婆及印度分别传入,并保留了较古老的、更接近波斯的形制。
图5 泰国中部的Pi nai (上,纺锤形)和
Pi chawa (下,锥形)
(三)西方史料
1693年,一位法国驻暹罗大使写道:“他们有……非常尖锐的双簧管,当地人称作Pi,而西班牙人则称之为Chirimias(肖姆)。”这是西方人最早对中南半岛复簧乐器的明确记载,表明当时肖姆类锥形复簧乐器已用于暹罗宫廷。1852年,英国人Neale对Pichawa做了详细描写并绘有图示(见图6):演奏Pichawa的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大多是乐团团长,而乐团团长又常常是职业耍蛇人;Pi chawa常用波罗蜜树的木材经抛光制成,有六个指孔,所演奏的旋律悲悲戚戚,令人不忍卒听,“只有老旧的破风笛能与之相提并论”。在朱拉隆功(Chulalongkorn,1868—1910年在位)皇室担任家庭教师的英国人Anna Harriette Léonowens,也证实了Pi chawa有六个指孔,其演奏者为职业杂耍者和耍蛇人。这些记述,证实了前述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与印度耍蛇管Pungi间的渊源关系。但六个指孔的记载疑为有误,因为前述年代更早的中国和印度史料中,均明确记载锥形复簧乐器的指孔为前七后一。暹罗驻英国伦敦公使馆秘书Frederick Verney,最早绘制了Pi nai的图片,并引用著名学者Alexander J. Ellis的文字描述:Pi nai多用象牙、大理石或乌木制成,有六个指孔,不等距地分为四个一组和两个一组。
图6 Neale 绘制的暹罗合奏乐队图(最右为Pi chawa)
西方对柬埔寨复簧乐器Sralai的提及则要晚得多,直到1907年德国音乐学家Knosp才首次提到Sralai,他指出:其簧片为四层经烟熏处理的棕榈叶制成,通过一段铜制细管与管身相连;管身长度36厘米,直径4.5厘米,有六个指孔;具有“锯木头般的可怕声音”,最低音约为g1,音域约两个八度。这一记载中的尺寸与音高,介于现存一大一小两种Sralai之间。
法国在20世纪前半叶对高棉音乐有数次考察研究。最早记录柬埔寨复簧乐器的为法国人Roeské。该学者于1913年提道:为柬埔寨Bat和Kalabat(叙事诗演唱)伴奏的大型乐队,包括十余种乐器,其中有一支Sralai和一支Sralai khlan khèk(作者原注“马来双簧管”,即Pey chvea的别名),以及Khloy(竖笛),三种木琴和多种锣鼓。然而,柬埔寨现存的各种传统乐队中,却并无这种纺锤形复簧乐器与锥形复簧乐器同时演奏的组合形式,或许这是一种业已失传的乐队组合形式,抑或是该作者当年所观察的乐队为临时拼凑,并非传统制式。据法国远东学院记录,1927西索瓦(Sisowath)国王的火化仪式乐队中使用了Sralai,但在脚注中解释为“一种哨笛”。该学院学者Baradat于1941年在对柬埔寨西部派尔人(Pear)的研究中亦提道:“他们的歌唱由Sralai尖利的笛声伴奏”。该两处称为“笛”,显然有误。
可见,中南半岛的复簧乐器自17世纪后期至今,形制基本没有发生变化。对锥形复簧乐器的记述,远远早于纺锤形复簧乐器,这表明后者进入宫廷音乐的时代更晚;这或可印证前文对乐器名称的语言学分析所得到的推论,即锥形复簧乐器自古与王室相关,而纺锤形复簧乐器则经历了从“宫外”到“宫内”的过程。
三、吴哥城浮雕中的中南
半岛复簧乐器
(一)吴哥窟浮雕
吴哥窟由苏利耶跋摩二世(Suryavarman II,1113—约1150年在位)建造于12世纪前半叶,其回廊包含超过1200平方米的浮雕,这些浮雕大多与建筑主体同时完成或不久后完成。据当时的铭文记载,北廊东翼和东廊北翼(见图7)的浮雕,雕刻于16世纪中期,比吴哥窟其他浮雕晚300余年。回廊浮雕中共出现近150件乐器雕刻,因浮雕大多描绘军乐队场景,因此所刻乐器主要为管乐器和各类锣鼓乐器,几乎没有弦乐器。管乐器之中,有一部分可明确辨认为复簧乐器、螺号或号角,其余则因细节不全或形制奇特而难以确定其分类。可明确辨认为复簧乐器的浮雕,均出现在年代更晚的北廊东翼,其形制也包括与现代Sralai近似的管身呈纺锤形、带有平行环带、上下两端稍突出式(见图8),以及与现代Pey chvea近似的管身呈锥形、下有喇叭口式(见图9)。两种类型大多具有唇挡片,并出现在类似现代Pinnpeat乐队的合奏形式之中。其他位置的浮雕中均未出现此类雕刻,这表明与现代形制近似的复簧乐器在高棉帝国广泛应用的时间应在13—16世纪之间。
图7 哥窟回廊布局图
图8 吴哥窟NE21处浮雕乐器
图9 吴哥窟NE25处浮雕乐器
本文以回廊上的各个柱子来标记浮雕所处的位置。各处柱子按逆时针方向依次计数,结合所处回廊位置命名并简记(如图7所示)。
类似的典型复簧乐器雕刻也见于NE3、NE9等处。此外,令人惊讶的是,NE5与NE25两处出现了双管雕刻(见图10),两处雕刻均为两手各持一管呈“V”字形端吹(竖吹),管身均为锥形,后一处有喇叭口,无唇挡片。由于唇簧乐器需要双唇振动发音,而双唇不可能或极难同时产生两处振动以吹响两个号角,故可以排除其为唇簧乐器。在中南半岛未见任何双管乐器的实物、文字记载或其他雕刻。中国甘肃、壮族等地的汉族和部分少数民族,有双簧双管带喇叭口的“双唢呐”,但其两根管身平行绑定,并非呈“V”字形。锥形双管、呈“V”形持奏的乐器,在世界范围内极为罕见。然而,中国民间常有同时吹奏两支普通唢呐,呈“V”形持奏的情形,且往往与其他杂技相结合(如边吹奏边顶碗)。这一演奏形式在世界其他文化中也有可能出现,所以此两处浮雕所刻可能并非描绘某一“V”形双管乐器,而是同时演奏两件锥形复簧乐器。
图10 吴哥窟NE5(上)和NE25(下)处浮雕乐器
除北廊东翼以外,在其他位置的年代较早浮雕上,最接近复簧乐器形制的是SW28处的一件锥形管身、下端有喇叭口的乐器雕刻(见图11)。该乐器管身笔直,不同于其他各处浮雕中的唇簧乐器雕刻;有挡唇片,但或许是演奏者双唇四周的髭须。笔者以为,将这一雕刻辨认为复簧乐器应该比较合理。
图11 吴哥窟SW28处浮雕上的锥形管乐器(右)、
螺号(中)和弯曲号角(左)
有一种外形颇为奇特的管乐器雕刻常见于吴哥窟浮雕,如NW19(见图12)、NW23、WN9、WS13,以及西北角楼(见图13)等处:顶端有唇挡片,中上部膨大,底部略呈鱼尾状向外延伸。这一奇特的外形,与中南半岛乃至世界各地现存的乐器都缺乏相似之处,吴哥城东部建于10世纪初的鹰爪花庙(Prasat Kravan)两处浮雕雕刻中的毗湿奴(Vishnu)手中所持梵贝(仪式用螺号),具有类似的鱼形轮廓(见图14),因此Kersalé等学者认为此类乐器为螺号。但天然螺贝并无形似鱼尾的下部,各文化中的仪式乐器螺号也并无人工制作鱼尾形装饰的实例;且吴哥窟浮雕中可明确辨认为螺号的雕刻(如图11、12等)与此迥异,而此类乐器雕刻往往并无螺纹外观(如图13等);因此将其辨认为螺号有些牵强。然而,此类乐器雕刻却与宋代陈旸《乐书》(1101)卷一百三十中对胡笳的记载颇有类似:“胡笳,似筚篥而无孔,后世卤簿用之……岂张博望(张骞)所传《摩诃兜勒》之曲邪”;“筚篥……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状类胡笳而九窍,所法者角音而已”;“胡角本应胡笳之声”。这些记载表明,胡笳为类似筚篥的复簧乐器,没有音孔,只能发出一个音高,与号角声音相仿,用于皇室仪仗队。《乐书》中所绘的大小胡笳,亦有唇挡片,上部突起,底部稍有扩大。仅观吴哥窟浮雕乐器雕刻:有明显的唇挡片,表明其为复簧乐器;双手左右并排而非上下持管,表明无音孔;常与号角和螺号同时出现在行进乐队之中。《乐书》与吴哥窟浮雕均成于12世纪,且前者记载的双角、吹鞭、哀笳等,皆可在吴哥窟浮雕中找到类似的乐器雕刻。值得注意的是,其曲目名《摩诃兜勒》中的“摩诃”,为梵语Maha“大”之习惯音译用字,暗示该乐器并非来自中亚游牧民族,而是来自南亚印度民族,更有可能与中南半岛有所联系。
图12 吴哥窟NW19处浮雕上的螺号(左)
和另一管乐器(右)
图13 吴哥窟西北角楼浮雕乐器
图14 鹰爪花庙两处浮雕中的毗湿奴手中所持梵贝
(二)巴戎寺浮雕
巴戎寺由阇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1181—约1220年在位)建造于13世纪初,经后代君主不断添加扩建。巴戎寺浮雕总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独特之处在于其分布于内外两圈回廊中,外圈与建筑主体在13世纪初同时完成,描绘历史事件和日常生活;内圈则由阇耶跋摩八世(Jayavarman VIII,约1243—1295年在位)在13世纪后半叶添加,内容多为印度教神话。内外圈浮雕中共出现近百件乐器雕刻,外圈因大多描绘军乐队场景,因此主要为管乐器和各类锣鼓乐器,罕见弦乐器;内圈则兼有行进乐队和室内乐舞,因此管弦打击各类乐器出现较为均等。浮雕的位置标记方式,即用回廊朝向和柱子计数表示。
与吴哥窟南廊西翼类似,巴戎寺外圈东廊南翼浮雕描绘的高棉军队簇拥其君主出行的行列,ES10处出现了仅有的两处类似复簧乐器的雕刻(见图15)。出现在中层的这一乐器雕刻为直锥形管身,具有明显喇叭口,但末端稍内收呈梨形,且其似乎与管身并非一体,而是分立拼插,双手上下持管,基本可以辨认为复簧乐器。下层出现了一种形似糖葫芦而稍呈锥形的奇特管乐器雕刻,它在外圈ES5处又出现一次。其外观稍有类似中国部分地区的唢呐或日本的复簧乐器Charumera,其管身上有一条条竹节状凸起装饰;而吴哥城地区广泛分布的大佛肚竹(Bambusa vulgaris)的下部,则更加类似这一外观,又或许是此种竹筒制成的唇簧乐器。这两种猜测,在柬埔寨当地均无乐器实物或图文记载佐证,因此无法确定辨认。然而,邻国越南中部的复簧乐器
图15 巴戎寺外圈东廊南翼第10柱(ES10)
浮雕中层(上)和下层(下)的部分乐器
虽然巴戎寺与吴哥窟浮雕总面积相差无几,但是其乐器雕刻数量及种类均明显少于后者。这是因为巴戎寺浮雕(尤其是内圈)受建筑空间的制约,大场面尤其是战争场面较少,或许也有统治者个人喜好的影响。然而,巴戎寺浮雕中的弦乐器雕刻反而远多于吴哥窟,表明在吴哥王朝,管乐器大多用于军乐和行进乐队中,而弦乐器则与舞蹈和表演艺术关系密切。
结 语
一种或一类乐器出现在某一地区,究竟是来自本地古代先民的发明创造,还是外来传入该地的,抑或是外来传入的某种原型被当地民族加以改造的,往往难以明确考据定论。但乐器的出现和使用,主要是由材料与工艺的可获得性(accessibility)及该乐器的社会功能这两个要素决定的。本文探讨中南半岛复簧乐器在语言学、图像学,以及口述和书面史料中的蛛丝马迹,梳理其早期历史源流和脉络,即是基于这两个要素。笔者认为,无论是本地发源还是外来传入,乐器若想实现代际传承并成为某地音乐传统的一部分,必定需要不断生产新的乐器实物;因此,这一地区必须出产制作该乐器的丰富材料或性质近似的代用材料,且加工这些材料所需的工艺水平必须较为成熟。另一方面,某一乐器及其曲目的持续生存,受到其社会功能的影响,包括审美欣赏功能、娱乐功能、交流功能、象征功能、情感表达功能。或许可以说,某一乐器在某一文化中所参与的社会功能种类越多,它在该文化中的生命力就越旺盛,越不容易消亡或被取代;反之,当某一乐器所参与的社会功能较为单一甚至没有,则它很容易被其他乐器和曲目所取代或自行消亡。
作者信息:上海音乐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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