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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花的隐喻独独是女人呢?

蒲实 贝书单 2021-09-20

与草木情缘相比,还是更喜欢那个没有隐喻的植物世界。
 
我仍然记得三年前在美国东部一个国家公园里,看着当时六岁的儿子走向一棵大树时,我内心所产生的震颤。那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巨大北美橡树,兀自孤绝地站立在如绿色柔波般起伏的草地缓坡中央。跟随脚下草地的悉簌声向它们走去,便会有向一个神秘而古老的生命体逐渐靠近的欣悦。树干的高大粗壮和枝叶向四面八方与高空攀援的姿态,逐渐从远景的画面变成了矗立于前的巨型体量,那种面对更沧桑生命的渺小感每接近大树一点,就增强一些。

树的生命力是静谧的,它活着,却岿然不动,沉默不语:它的脚下长出了蘑菇,有的大朵大朵像层层叠叠绽放的白花,有的像地下冒出来的一个个不起眼的小泡泡,日子久了,连蘑菇冠上都长满星星点点的苔藓;它的树枝上,到处是蜜蜂建在朝下那一面的隐秘的窝,沿着手臂的皱纹,栖息着成百上千的蜜蜂;绿色的苔藓爬在树干的这里或那里,像是它随意的点缀;有一些树上出现了树洞,深邃曲折,一眼看不到底,不知寄居着什么样的动物。


细细观摩,大树的姿态也并非全然静默,有时甚至富有情节和幽默感:有时一条一直与地面平行生长的树枝,突然开始垂直向上生长,好像是大树心性的一个突变;那些鼓起的关节,蜿蜒的枝桠,脱落的树皮,和一两条不知道是修剪过的还是自己崩塌掉露出的灰色树皮下浅白肌肤的枝干,都像是它漫长生长里一次次心血来潮的小悸动。经历了风雨的苔藓和布满皱纹的树干,让大树显得苍老,可在枝干的末梢,那些尚还光滑的枝桠和细碎阳光照耀下闪烁的翠绿叶子,又充满年轻的活力,呈现出多种相互重叠又错落的年龄。在大树死亡之前,它扎根于脚下的土地中,但它的姿态与形貌都会不断发生改变。

有很多西方作家钟爱树。写《魔戒》和《霍比特人》的J.R.托尔金很喜欢爬树,觉得它是一种因长成的缓慢和长成后的精彩而高贵植物。

赫尔曼·黑塞也喜欢树。他这样写树:“它们好似孤独者,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们,如贝多芬和尼采。世界在它们的树梢上喧嚣,它们的根深扎在无垠之中。唯独它们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它们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实现它们自己的、寓于它们之中的法则,充实它们自己的形象,并表现自己。……在年轮和各种畸形上,忠实地纪录了所有的争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与繁荣,瘦削的年头,茂盛的岁月,经受过的打击,被挺过去的风暴。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获悉真理。它们不宣讲学说,不注意细枝末节,只宣讲生命的原始法则”。

读过这段话以后,每次站在大树前,我都觉得它像一个圣物,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晕。这种神圣来自于时间和大自然的庄严,树是不同于人的一种生物存在。

《怦然心动》剧照

也许是带有性别意识的滤镜,我却不喜欢一些中国古典作品里延续下来的草木隐喻。花儿常用来比喻女性,投射对女性的想象。细思那些很美的词,实则充满岁月流逝人将老去的悲剧意识。比如,“娇嫩”,“娇艳”,明明是花儿绽放之初最美的状态,与女性联系起来,却不知何故唤起一种对年轻肉体状态的想象,也就隐含着花期短暂、转瞬即逝的哀婉——你无法不去想象花儿盛放之后很快蔫掉枯萎的寂寥。花儿的盛放点缀了春天,是为了供人观赏。正是花的隐喻,将女人之美与短暂花期联系在一起,唯有易逝的年轻是值得欣赏的。可为什么那些花儿不是男人,独独是女人呢?这些隐喻仿若从女性身上提取出一种属性,以资玩赏。

《红楼梦》里关于花的隐喻很丰富。林黛玉是绛珠仙子,于二月十二花朝节降落凡尘,贾宝玉则是神瑛侍者,是在芒种花落时出生的惜花人。史湘云憨直动人,以香梦沉酣的海棠花比拟;贾探春嫁作王妃的最终结局,正是“日边红杏倚云栽”的谶语所预示的。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则有一场占花名的游戏,为红楼少女定花名,比如,宝钗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有一本书叫《几回清梦到花前》,专门讲红楼女子命运与花的对应,讲她们的草木情缘,配图有古典之美,可以翻一翻。这本书的有趣之处在,它说,《红楼梦》全书都可以视为一首《葬花吟》,它所悲咏的,不仅仅是大观园里女孩子们“一朝春尽红颜老”,也是书中每一个人都将“一朝漂泊难寻觅”。“少年时对此情境,如同宝玉只愿花开不愿花落。及至稍长,自以为有了些领悟,便也认同黛玉宁可不见花开的心思”。《红楼梦》的基调是伤逝的哀歌,不过这本书的作者却有一种现代人的达观,写自己在滚滚红尘中体悟到花开花落亦有风采,无论是”红妆共斗青春妍”还是“朱颜辞镜花辞树”,“皆是美好”。

《红楼梦》剧照

曹雪芹从花草中看见人物形象和命运。他之后的《镜花缘》,写的也是天上花神降落人间,各有奇遇。花开有时,开时明艳娇嫩,枯萎消亡默默无声,一年只有一次短暂的生命,而它们都是少女的化身。“今日容颜老于昨晚”,花还将无穷无尽地开放,而少女时光已逝。它在盛放时暗示着繁华逝去,暗示着枯萎与凋零,仿若把女人一生的精华浓缩成稍纵即逝的少女时代,在那个巅峰之后,便无可避免地走向漫长衰老和死亡。这样的隐喻,容易让人伤春悲秋,将青春美少女之后的所有时间,都与“枯萎”、“凋零”这样的词汇相联,把人框住了,无法去领受和欣赏此后更长的生命历程所能给予和呈现的美。与之相比,我更喜欢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里,想象爱人老去时的鬓班和渐衰脸上的皱纹时的温情。它是“爱你灵魂的至诚”。

有时,一些古老的隐喻也让人无法单纯地赏花,总有阴翳挥之不去。夏夜,每天晚饭后和孩子在院子里散步,都会教他认识一些花。有一天,我去跑步,他和他爸爸散步去了一些院子里分岔的小径。回到家,他说,“今晚我看到了凌霄花”。不知为何,这单纯的描述却牵引我的想象向一些不祥的事物上去想,情不自禁揣度是否暗藏着命运的某种暗示。在《诗经》里,凌霄花暗示着粮食无所收成,暗示着饥荒;在舒婷的《致橡树》里,凌霄花则是依附攀缘的人格象征。我搜索生活周边的所有人事物迹象,希望找到一些先兆。这样的心理活动完全是文化决定的,有时很难逃逸。白先勇的《树犹如此》写院子里的一棵树病了,朋友不久也病了——这两者之间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不存在什么关联,仅仅是一种想象。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写《昆虫记》的法布尔为孩子写的那本《植物记》。他看到了植物自身的价值,将它们当作文学或哲学对象来看待。他记录植物的形态、技能和植物的一生,对一个个神奇的现象追问一个个富有好奇心的问题。比如,“在松软的泥土中吸收养分的树木,是如何长得如此健壮又枝叶茂盛的呢“?他将我们带入一个精深丰富的植物世界,那个世界属于大自然,而不属于他的情欲想象范畴。他仿佛能召唤出植物生命的气息,让人知道,地球上不只生活着我们人类,还有树木的冬芽也在呼吸成长。他让我们真正亲近植物,而不是以植物为人与关系的修辞载体。通过法布尔,对植物的亲近融入到我血液中的,不再是昭示着必然悲剧命运的花的隐喻,而是植物沉默坚韧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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