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孙行者是不够的

中国古代的 “正经”读书人如果学问好到能著书的地步，大多往解经注史方向努力，类似神学。再一类写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见解，写好了是哲学，写得不好是心灵鸡汤。小说被视为末技，每有创作，作者不好意思留名，可能觉得写这种东西在同侪间丢人。但是民间文学素材十分丰富，舞文弄墨的人难免技痒。而且将民间文学和传说记录编撰成故事的同时，可以将自己平时没有人听憋在肚里会发霉的见解看法也编织进去。

86版《西游记》剧照

中国古代写小说的人还是有的，伟大的《西游记》、《水浒传》得以从民间故事脱胎成形，以较完整的面目流传世上。这些作品树立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后来的文人喜欢借原作中的人物，写自己的故事，与如今“同人文”是同样的类型。大概丰沛的热爱是创作的动力，对唐僧取经四人组的热爱是举国力量。一猴一猪一人一龙陪伴着一位修行的僧侣沿路西行，囊括了公路片、玄幻片、动作片、文艺片的主要元素，令人百看不厌。

《后西游记》意图提升《西游记》的人物，造出一班完美的师徒四人，但是造得并不高明，文笔只能用惨淡来形容。小行者也是天产石猴，照着孙悟空的模式无惊无险地显示了一番存在感，最后风平浪静被“老大圣”收伏，成了孝子贤孙，等待招安。潮州和尚唐半偈精通佛法，为人慈和开明，不似唐三藏心眼小又耳根子软，总是听从猪八戒的挑唆。师父和大徒弟二人齐心管束好吃懒做的猪一戒，抚慰老实挑担子的沙弥。

在一力匡扶人心的作者看来，师父明智，徒弟恭敬，四人齐心协力西天取经，这是出于西游而胜过西游的“爽文”；几百年后的读者却觉得这样一个没有内部斗争的取经班子娱乐性差得太多，连妖精也这样觉得，所以白骨精、黄袍怪、六耳猕猴这些趁孙行者跟唐三藏斗气出走时趁虚而入的妖怪都不出现了，都是一些因天时地利而生又不识天时地利的妖怪出头挡路，取经四人组配合默契，两三顿都收拾了，不必时时去请托塔天王、哪吒太子、南海观音、西天如来。因此《后西游记》只勉强凑了四十回，连《西游记》的妖怪盗贼转世投胎都用上，穷尽了妖怪储备，没咒念了，只好让四人取得真解，风风光光返回东土大唐，各自成佛当罗汉。

《后西游记》书封

托尔金为了尽情使用他创造的“精灵语”，写了《指环王》。《后西游记》的作者写这部书，费尽心思嵌入了他对儒与佛的见解。作者非常不满佛教寺院广聚钱财大兴土木，也不满儒家排挤佛教，见和尚如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作者本人应该是书生，读的是圣人书，必须支持儒家的基本教义；但佛法无边是《西游记》的根本，尊儒灭佛说不通，所以苦口婆心，要求儒家佛家各退一步，守住原教旨，共同维稳。《后西游记》以佛家主动积极清理门户为主，儒家则尊重佛家的存在，不能上门欺负做得太过分。这种相安无事的建立当然也只能靠斗争。前有韩愈跟大唐唯一的佛教真理守护者潮州和尚唐半偈辨法，后有小行者变出金刚韦驮，在弦歌村威胁村民供奉斋僧。“文明天王”是《后西游记》创造的为数不多的独特妖怪之一，他是孔子时代被樵夫打死的麒麟，一灵托生，凭满身的金钱和孔子著书的春秋笔独霸一方。麒麟满身是金钱，这个民间说法流行甚广，至少在明代是这样。《金瓶梅》里应伯爵讲笑话，讽刺西门庆是“有钱的牛”。文明天王的笔能压倒没文化的小行者，只有满腹文章的魁星能拿得起来。将魁星认为妖怪是一种普通人没文化的体现，作者既讽刺了普通人，也讽刺了外表好看文字水平不行的天下文人。

另一个塑造成功的妖怪或者说是通天彻地的大神，是造化小儿。在中文的语境里，造化是机缘，是巧合，是看不见摸不着但首尾相连的一大串因果关系，是个人性格引导的无可逃避的命运。造化小儿看似轻轻一抬手便能决定世间万物的生死，但他也遵循一定的客观规律，比如造化阴阳用于不当，即为无用；小行者乃后天灵窍所钟，所以灭不得，只能捉弄一番出出气，各自知道厉害，好言相送，相忘西天路。

《后西游记》有一段惊人文字是“不老婆婆”。女妖采阴补阳在很多神魔小说里都有，比如《西游记》中的蝎子精和金鼻白毛老鼠精。她们看中的都是唐僧，但不是吃唐僧一块肉，而是跟唐僧睡一回。在这种情况下，唐僧比较容易保命，只要不理妖精，不脱衣服，妖精无法得手就不会害他性命，给孙悟空足够的时间动用关系网找到她们的克星。不老婆婆却对唐半偈完全没兴趣，她看中的是小行者，因为他英雄好汉，“能征善战”。我第一次看《后西游记》的连环画时以为不老婆婆就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妖怪，隔了几十年再看才醒悟这一节完全是色情描写，虽然没有“潘金莲兰汤邀午战”那么直白，也差不多了。小说里插入这样的情节，可能是为了增加销路，就象色情网站总有巨大流量。这也说明了为什么小说作者不愿署名——如果真名实姓被举报到学官处，弄不好有革掉功名的风险。这样的“闲书”有很多，《红楼梦》里茗烟给宝玉弄了一堆，宝玉看得神魂颠倒。只是作者既然不署真名，小说即使大卖，赚的钱能拿到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