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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迫拍合照的女人们

刘铮 贝书单 2021-09-20

近些年来,群像式传记颇为流行,这为许多不肯埋头做繁重枯燥的材料收集整理工作又觉得自己小有才情的作者提供了快捷方式。他们把胳膊伸进名人百宝箱中,随手抓一把名字,然后将这些名字对应的人的快照三剪两剪,按出生日期的顺序,排布一番,用浆糊粘起来,一部群像式传记就完成了。当然当然,我们这个潦草的时代是配得上这样潦草的写作方式的,我们活该读这些速成的传记,就像我们活该吞下速食面。

2018年国外出版的两部群像式传记,现在都翻译成中文了。沃尔夫拉姆·艾伦伯格的《魔术师时代》写了四个哲学家,米歇尔·迪安的Sharp则一口气写了十位女作家(尽管在目录上出现了十二位女作家的名字,但我们觉得那另两位应该是添头,是随书附送的,所以未予计数)。原来简洁的书名所谓“sharp”,当然是说这些女作家尖锐、机敏、锋芒毕露,中译本反其道而行之,把书名变作老长的《那些特别善于表达自己观点的女人们》。

《魔术师时代》书封

我不知道米歇尔·迪安为什么选了这十位女作家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自己也没说,所以我宁可相信她是随手抓了一把名字。这十个人里,只有丽贝卡·韦斯特是英国人,其余的多萝西·帕克、汉娜·阿伦特、玛丽·麦卡锡、苏珊·桑塔格、宝琳·凯尔、琼·狄迪恩(不知为何,书中没有用这个通行的译名,而是用了“琼·迪迪翁”)、诺拉·艾芙隆(不知为何,书中没有用这个现在较通行的译名,也没有用曾经被印上封面的“诺拉·依弗朗”,而是用了“诺拉·埃夫龙”)、雷娜塔·阿德勒和珍妮特·马尔科姆都是美国人。除了汉娜·阿伦特、玛丽·麦卡锡这对老友,这十个女人间通常只有稀薄的关联,或者干脆没有任何关联。米歇尔·迪安能想到把她们生拉硬拽,弄到一起,拍张合照,值得佩服。2004年,批评家克雷格·塞利格曼出版了《桑塔格与凯尔》一书,首次将两个几乎不搭界的女性联系到一起,而这两个人如今又出现在米歇尔·迪安的书,那么米歇尔·迪安会不会是从克雷格·塞利格曼那里得到了一丁点启发?唔,如你可能已经猜到的,米歇尔·迪安的书中并没有提及克雷格·塞利格曼的这一著作。

《那些特别善于表达自己观点的女人们》书封
 
此书中谈及的十位女性,其真实的存在是否都可以用sharp来形容,我们不大确定(比如琼·狄迪恩那么纤细敏感的人,算sharp吗?再比如雷娜塔·阿德勒、珍妮特·马尔科姆这两位《纽约客》的长期撰稿人,即便不算平庸,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言,把她们扯进这个Sharp Club真的妥当吗?)。但我们非常确定的是,米歇尔·迪安成功地将这十位作家都写成了有点愚蠢的女人,而且由于米歇尔·迪安那出神入化地使“千篇一律”从比喻变为现实的文笔,我们不禁产生这样的印象:出现在书里的,简直不是十位有点愚蠢的女人,而是一位有点愚蠢的女人,稍稍改头换面出现了十次。

不怎么了解这些女作家的生平、事迹的读者,看了面目如此模糊的群像,恐怕留下的印象杂沓交叠,免不了要把玛丽的脸蛋错安到苏珊的脖颈上。为了让大家对书中这十个人有简单却明确的认识,我不揣冒昧,总结如下:

1. 多萝西·帕克:给杂志写诙谐诗的女人——通常笑点在最后一句,所以尽管有些无聊,请坚持把诗读完;

2. 丽贝卡·韦斯特,19岁的她成了46岁的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情人,后来她写了一部关于南斯拉夫的书《黑羊与灰鹰》,中译本厚达1134页;

《黑羊与灰鹰》书封

3. 汉娜·阿伦特:成功用关于艾希曼的报道得罪了所有犹太人、用关于小石城的文章得罪了所有黑人的犹太女人;

4. 玛丽·麦卡锡:6岁时双亲均死于西班牙大流感,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的第三任妻子;

5. 苏珊·桑塔格:大学二年级就嫁了人、跟许多男人谈过恋爱但其实一辈子都更喜欢女人的女人,以《关于“坎普”的札记》一文成名,但三十年后听到别人赞许此文却暴跳如雷;

6. 宝琳·凯尔:42岁才开始有重要文章发表的影评人,41岁那年她丈夫解雇了她;

7. 琼·狄迪恩:娇小迷人、以感伤笔调写作的女人,总在文章里暗示自己的婚姻处于崩溃边缘,但事实上她的婚姻维持了四十年,丈夫去世后她写出了有名的《奇想之年》一书;

《奇想之年》书封

8. 诺拉·艾芙隆:没写出过什么重要文章的随笔作家;

9. 雷娜塔·阿德勒:也没写出过什么重要文章的随笔作家,她的爱好之一是在写书评时细数评论对象笔下字词的出现频率(但愿书籍电子化之后这件事对她来说变得没那么辛苦了);

10. 珍妮特·马尔科姆:1983年她因采访一位弗洛伊德专家成名,但此后十年该专家一直追着她打官司。

米歇尔·迪安自觉不自觉地在书中塑造女作家们凭个人才智和单打独斗赢得荣誉的形象。可惜,这离事实颇远。米歇尔·迪安始终未能意识到或不愿意承认的是,这十位女作家的成就是与大众传媒的勃兴、特别是杂志的巨大影响分不开的。假若离开了《纽约客》、《名利场》、《新共和》《民族》、《党派评论》、《纽约书评》……这些杂志的承托,她们的文字事业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即便是其中学养最深、相对说来更学院派的阿伦特,其世俗名声之鹊起,也无疑是拜《纽约客》所赐。而随着近一二十年杂志业的日薄西山,光焰万丈的女作家们也都消失无踪了,这并非偶然。
 
作者在正文第一页写道:“假如多萝西·帕克不曾对自己生活之种种荒谬进行尖刻反思;假如丽贝卡·韦斯特未能将半部世界史写进用第一人称表述的孤身行纪;假如汉娜·阿伦特没提出关于极权主义的种种主张……(以下省略关于另外六位的吧啦吧啦),这个世界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当然是正确的废话,哪怕一粒尘土离开了它原来所在的位置,这个世界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们都明白,米歇尔·迪安其实是在暗示,她写的这十位女作家有多了不起,要是没有她们,思想、文学的历史将大大改观。遗憾的是,这样的讲述策略终究是无用的,我们只要想想与这些女人相关的男人就不难明白:假如没有丽贝卡·韦斯特的情人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假如没有汉娜·阿伦特的情人马丁·海德格尔,假如没有玛丽·麦卡锡(曾经)的丈夫埃德蒙·威尔逊……难道这个世界就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还是说,更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汉娜·阿伦特

我对阿伦特、桑塔格非常佩服,我很爱读狄迪恩、凯尔的文字,我觉得韦斯特、麦卡锡都是不错的作家,但像米歇尔·迪安那种试图夸大这些女性在文化史上的地位的做法,我以为并不明智。我完全相信,未来有一天,出色的女性作家将跟出色的男性作家一样多,甚至更多。但历史地看,这样的图景尚未出现过。就像我们看水浒的一百单八将,女性只有四位,你偏要说扈三娘、顾大嫂她们武艺强于林冲、董平,地位尊于晁盖、宋江,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猜,如果知道自己将被米歇尔·迪安这样的作者称颂、推许,阿伦特、桑塔格的表情也将是尴尬、不怎么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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