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有人说怀念80年代或者90年代时,他们怀念的是什么?绿皮火车、手工折纸?霹雳舞?自行车?简单纯朴、积极向上的品格?那时候没有瓶装水,但是有山泉水;没有电子邮件,都盼望邮递员;没有超市,有很多走街串巷的小贩。
在伍迪·艾伦的电影《午夜巴黎》中,一位好莱坞编剧午夜乘坐出租车就能回到30年代的巴黎,当面聆听海明威和斯泰因的教诲。他还遇到一位毕加索的女友,而这位姑娘一心想回到更早之前的“美好年代”(1910年代)。艾伦希望我们从中学到一条教训:我们应该珍惜当下,不要怀旧,不要想着逃避现实。他曾经说:“人们总是以为自己生活的时代糟糕透顶,总以为如果能够回到过去,自己会更快乐。但在我们如今认为是身处黄金年代的那些人看来,他们当时所处的世界同样是苍白无力的。”
电影中有一处表现了回到过去的一个好处:在大画家还没有出名前,多买几幅他们售价低廉的作品然后待价而沽。哈佛大学教授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说:“现代的乡愁是对神话中的返乡无法实现的哀叹,对有明确边界和价值观的魅惑世界消逝的哀叹。怀旧与现代本身是同时期的,怀旧和进步是一个整体的两个不同形象。怀旧是对缩小的经验空间的怀想,怀旧的表现是进步目的论的副作用。全球流行病般的怀旧是对某种具有集体记忆的共同体的渴求,在一个被分割成片的世界中对于延续性的向往。在一个生活节奏和历史变迁节奏加速的时代里,怀旧不可避免地会以某种防卫机制的面目再现。”英语中的“怀旧”(Nostalgia)源自“返乡”(Nostos)和“怀想”(Algia)这两个希腊单词,是对于某个不再存在或从来没有过的家园的向往。“在17世纪,怀旧被认为是一种可以医治的疾病,类似普通的感冒。瑞士医生都相信,鸦片、水蛭,外加到瑞士阿尔卑斯山的远足就能对付怀旧的病症。在21世纪,本来该须臾过去的失调却变成了不可治愈的现代顽疾。20世纪始于某种未来主义的空想,终于怀旧。”博伊姆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现代怀旧:修复型的和反思型的。修复型的怀旧强调怀旧中的旧,提出重建失去的家园和弥补记忆中的空缺。反思型的怀旧注重怀旧中的怀,亦即怀想与遗失,记忆的不完备的过程。第一类的怀旧者并不认为自己怀旧,他们相信自己的研究所涉及的是真实。这类的怀旧是全世界民族主义复兴的特征,它从事历史的反现代神话创造。修复型的怀旧表现在对于过去的纪念碑的完整重建,反思型的怀旧则是在废墟上徘徊,在时间和历史的斑斑锈迹上,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时间的梦境中徘徊。修复型怀旧的一种表现形式是复原传统。在19世纪,由于工业化和世俗化,社会意义和精神意义出现空白,群体与凝聚力丧失,为了给个人怀想提供安慰性的集体稿本,有的社会通过新近创造的全国性的纪念实践,重新确立社会凝聚力、安全感和对于权威的服从态度。比较健康的怀旧是博伊姆所谓反思型的、“外现代主义”的怀旧传统:既批判现代对求新的迷恋,也批判同样时兴的对传统的重新发明。博伊姆为反思型的现代怀旧找出了三个范例:波德莱尔最后一瞥的爱,尼采的永恒回归于阿尔卑斯高山上的忘却,本雅明与历史天使的对峙。波德莱尔回顾城市的幻影,尼采回顾宇宙和狂野,本雅明回顾历史的残破遗迹。怀旧对象是多种多样的:在托尼斯那里是传统的社群,在韦伯那里是迷醉的公众生活,在齐美尔那里是创造性的社会交往,在早期的卢卡奇那里是古代的整合文明。卢卡奇在《小说理论》的开篇就写了一首史诗高度的挽歌:“那是欢乐的时代,星空就是全部潜在的道路的地图——那些时代的道路都得到星光的照耀。在那样的时代,万物皆新,却又熟悉,虽然充满奇遇,自己却能够把握。世界宽阔,但是又像家园,因为灵魂里燃烧的火焰本性与众星一样。”在浪漫主义时代,怀旧之风更甚。康德在忧郁、怀旧和自我意识的结合中看到了某种独特的审美感。对于浪漫的哲学家和诗人而言,思念变成了人类处境中的一股驱动力量。诺瓦利斯说,哲学的确是一种乡愁,这是一种希望所到之处都是在家的要求。博伊姆指出,人们在怀旧时往往对地方习俗的前现代空间概念加以理想化,而这些习俗各有其地方的传统的残酷。现代性的超社团语言不仅是官僚行政的,而且也是人权、民主和解放的语言。“怀旧者把地方的和普遍的区分内在化,他没有争取普遍性和进步,而是限于回顾过去,渴望特殊性。”以度量标准的名称为例,前现代的空间常常是用人体的各个部分来度量的:我们可以把物品搁在一臂远,凭手指经验,记录步数。英国社会学家鲍曼不无怀旧之情地写道:“我们现在倾向于把距离称为客观的,而且度量的时候将其和赤道的长度比较,而不是和人体器官尺寸、躯体的灵活性或居民的好恶比较;其实在米尺金属杆这个非人格和解体象征物被放在法国塞弗勒接受世人的尊敬和服从以前很久,距离原来都是依靠人体和人类的关系来量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