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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兵:乡村木匠

2016-05-01 章小兵 文学沙龙


       作者介绍:章小兵,男,上个世纪60年代生人,大专毕业,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青阳县作协秘书长。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写作,主要文学形式是小说、散文、诗歌和报告文学,有数千篇各类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读者》等上百家报刊,作品获奖有百次以上。曾是《中国医药报》等报刊的记者和特约记者。


作者: 章小兵  

  乡村木匠  


       朋友想在乡下盖幢房子,完全砖木结构的那种。好长时间了,没有盖成。问及原因,她说:现在是房子越建越多,真正的木匠是越来越少。


       想想也是。如今的木匠,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木匠,只能算是木工。换句话说,就是一个钉匠,一切叮叮当当地钉起来,填进钢筋和水泥,一幢可以复制无数次的房子,就算大功告成。这样的房子,少了灵性与温度,多了笨重与僵冷。


       在乡下,从一个学徒到一个出色的木匠,那是很难的。拜师学徒最少就得三年。这三年当然没有一分钱的工资,不管好酒孬烟,还得一年三节都要送,如同无偿卖给了师傅,与师傅不是父子,也形同父子。徒弟吃住都在师傅家,当然,这吃住也不是白吃白住,家中要带粮食,那个年代,师傅家都吃不饱,哪有余粮让徒弟吃。清晨,天刚麻麻亮,就得悄悄起床,来回要跑十几里,挑十多担水,把两大水缸挑满。遇到师傅爱吃水烟,还得忙里偷闲,为师傅刨黄烟丝,捻纸媒子。师傅家养猪,放工后,还得给师傅家的“二师兄”打猪草。师傅家有小孩子,也就成了当然的保姆。上工时,要比师傅去得早,挑着一大担叮当作响的工具,大步跑在前面,等到师傅到时,徒弟已经在东家摆开了开张的场子。晚上歇工,师傅洗手抹脸后,与东家喝茶,徒弟得收拾好工具,把一天的刨花和锯未打扫干净。


       学徒的规矩,严。师傅不苟言笑,脸上的肌肉如同木纹那样僵硬。要说的话,不是一个眼色,就是一声咳嗽。东家与师傅说话,徒弟仿佛就是空气,不能插话,更不能问话。一条线划错了,一个孔凿歪了,徒弟的头上,就会遭到师傅脆生生的一个粟子。遇到吃饭,徒弟一般都不上桌,上桌也就捡一个桌拐,捡眼前的小菜,小心翼翼地捡一小筷,匆匆地扒饭,绝对不能“过河”捡菜,更不能捡荤菜,谗谗地多夹一筷子,喝汤那是绝对不允许,哪有手艺人那样不懂规矩,三阳开泰地喝汤哩!过去的桌子,没有转盘,一盘上色一点菜,都摆在上席的位置,徒弟瞄都不敢瞄,不说夹了。开始学徒一般都是从拉大锯开始,大锯拉起来,浑身都在运动,早上吃的两碗饭,早就不知道消耗到那里去了。中午,就是再饿,也只能平平地二碗,不能盛得堆尖,像前世八代都没有吃过饭似的。行内有句话很经典,也就成了徒弟们的一个戒律:一碗先生,二碗匠人。木匠就是匠人,当然,不能逾规。孔子应该是先生鼻祖,不知道有没有人考证过,他在周游列国落拓潦倒如丧家之犬,能有饭吃时,他是尽性地填饱肚子,吃二碗?抑或三碗?还是矜持地饿着肚子,只吃一碗?


       学徒就是学艺,并非师傅滔滔不绝地讲,指手画脚地教。师傅怎样干,徒弟得用心看在眼里,悟在心中。徒弟一般学了三年,要出师,就得像研究生毕业,总得交一份让导师能通得过的论文。现在的论文可以在网上百度,这个不济,也可以花钱找枪手。木匠想出师,也容易。师傅让徒弟打一只最简单的四只脚的板凳,瞧瞧。不要小瞧这最简单的四只脚的板凳,打出来四个拐倾斜度一样,放在地上,平崭崭的,稳扎扎的,像生了根,不能要一个木楔。这其中的道道就是一寸掐二分。这个道道平时师傅是不说的,就靠你平时看和悟。有些徒弟不是把板凳打着像摇摇椅,就打成了三脚马。师傅也不说什么,只是瞪徒弟一眼,意味深长地“哼”一声,这一声,师傅不说,徒弟也懂的:就这样的手艺,还吵着要出师?那不是丢师傅的脸,那是丢你父母的脸。徒弟便在师傅拂袖而去的背影后,脸羞得像东家院中开得最艳的桃花,虽是初春,后背与脸上冷汗直淌,汪汪的。


       农村的木匠要文武双全,换句话来说,大木与小木都能左右开弓。城里人可能不懂,木匠就是木匠,又不是一位将军,要什么文武双全。这样说,大错特错。


       大木包括建房、建庙、建祠堂、以及那些楼台馆舍,当然,也包括为老人置办故去的老家(寿材)。在农村,老百姓也把此说成革寿材。就说说革寿材吧,也有许多讲究,什么十二圆、三拼,喜材、忙材、寿材。十二圆,就是十二根整木制作的,这可是过去农村老人梦想的老家。三拼,顾名思义就是用许多细料拼起来的,算是将就着,就像住不上别墅,弄上一套廉租房,也算是得过且过。喜材,就是病入膏肓的人,药石无效,家人为其打一副喜材,冲冲喜。听一位木匠朋友说,打这样的喜材,头三斧子有讲究,三斧子下去,如果涩涩的,那人就有活下的希望。顺顺的,那就来日不长。他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为一位患病的村人打喜材冲喜,没有想到这位村人,现在还健康地活着。觉得这话,玄玄的。打忙材,不说大家都知道,那人已经故去,慌里慌张地操办后事,那当然是忙啊!农村革寿材的多,老人过60岁后,儿女们都把这当成一件喜事来办,在革寿材的这段日子里,亲朋好友沓之纷来。遇到女儿多,那可乐坏了木匠,姐妹们比赛般地包钱送烟。圆材时,再隆重地设宴庆贺,比过生日还热闹。


       乡村木匠做大木做得多的,要算是做房子。做木匠讲究多,什么木做什么,那是不能乱来的。在他们眼里,椿树是树王,不能做床,就是做屋梁,也要看东家的属相大不大,如果不是属龙,或属虎,那就不般配,震不住。做房子一般用得多的就是杉木与松树,杉木做柱子,形直,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松树韧性大,弯曲的多,跨度小,做椽子最好。木匠做大木最开心的时候,那就是上梁,不管多少柱子落脚,不用一根钉,都是榫子的咬合,几间敞亮的房子就顶天立地。站在梁柱上,天湛蓝湛蓝地,白云绵绵地在身边飘,尽兴地抛洒着欢团、糖果,那种感觉,如同仙人鲁班再世。


       乡下木匠做小木的多,做得好的少。八仙桌、骨排凳、太师椅、梳妆台,那一样不是精工细作。就说打床,最好的料,应该是枣树。枣树硬,纹路细密,更重要的是枣树的谐音就是“早生贵子”的意思。懂得规矩的木匠,在打床之前,要让东家找来柏子树、杏子树、桃子树、槐子树,与枣子树凑成五子,大概就是“五子登科”的寓意吧?这些树,大的做床档,中的做花板,小的不能再小的,那就做木榫子,五子同床,让人浑然不觉。这就是小木功夫之外的讲究。


       木匠在乡下被尊称为木秀才。这个尊称恰如其分。木工干活,手不沾灰,脚不沾泥。时不时地需要量量尺子,动动墨笔,就连抡起那把斧头,砍劈木坯的阵势,也会给人删繁就简的感觉。那把斧头,好像不是斧头,是一杆笔;正在做的,好像不是一件木器,是在作一篇大块文章。


       不要小瞧木匠这行,齐白石就是开始由木匠成为一代艺术大师的。干木匠最基本也是最核心的就是要讲究“横平竖直”,你“横平竖直”搞好了,你就是一个好木匠。想想,好像做人也是这个道理。应该横的横,直的直,内心方寸之中守恒如玉。到过许多大殿,看到庭柱浑圆高耸,便很不解,这木匠怎么做的?一位木匠师傅说:这太简单了,先方后圆就行。想想悟悟,的确如此。


       现今复建的寺庙,大都是仿古木构建。制作木构件不能用铁钉固定,全靠榫头咬合,榫头咬得紧,木器就牢固,榫头咬不紧,木构件就不结实,甚至会散架。公榫形成一个“凸”,母榫就形成了一个“凹”,榫头应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才能相榫无缝,不然,就无法组合。


       如果说大木是鸿篇巨制的话,那些小木,就是散文,或者是随笔。大块文章难写,难的就是格局和气势。小文章也不好写,不好写的原因就是应有哲意和灵动。从一根锄头柄,到一张八仙桌,从一只骨排凳到一尊国太椅,从选料到划线,从逗榫到完工,无不揉进匠心诗意。


       曾问干过50年木匠的老木匠:你天天围着木头转,烦不烦?累不累?没有想到他笑呵呵地说:天天亲近那些大大小小的木头,让那些充满芳香的木头,顺着我的心意,成了一件件满意的作品,我天天都是在创造。创造是不辛苦的,创造充满着幸福。


       乡村木匠现今后继乏人。真担心,要不了多少年,非物质文化申遗名单上,恐怕就有它的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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