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铁流:一个村庄的抗战血书(原载《人民文学》)
铁流,1967年10月出生。山东莒县人。1998年9月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山东作家协会第二届签约作家。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中国作家》年度优秀作品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居青岛。
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十月》、《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报告文学》等多家刊物,数篇作品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年度作品选本。电影文学剧本《沂蒙小调》已拍摄公映。著有《铁流中短篇小说选》、《铁流报告文学选》。
长篇报告文学《一个民办教师的故事》、《中国驱逐舰备忘录》、《支书与他的村庄》等出版发表后,受到社会广泛好评。其中,《支书与他的村庄》被中央电视台摄制专题片播出。
多(篇)部作品被《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畅销书摘》、《作家文摘》等报刊连载、选载和评介。
一个村庄的抗战血书(短篇)
作者:铁 流
渊子崖乃一村名,在山东莒南县板泉镇,村北面不远处耸立着一座“渊子崖保卫战纪念塔”,建于1944年,塔身为六角七级,正面碑文是渊子崖自卫战简述,犹如一幅惊心动魄画作,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当年那个残酷的血腥场面。背面刻的是这场自卫战中战死村民的英名,他们虽都不是军人,但皆以烈士相称。
这百余人的烈士中,既有80余岁的耄耋老人,也有10多岁的青涩少年,其中,妇女战死10人,有老妪,也有花季一般的少女。在战事繁杂的烽火年代,为农民立塔以志纪念,可见之重要!
更撼动人心的是那张至今口口相传的“抗战血书”。
70多年前的那场自卫战随着时间之梭湮没在了历史深处,今天你能想象出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子里,曾经发生了一场中国抗战史上村民自发组织的规模最大、也是最悲壮、最具民族不屈精神的自卫战吗?要知道,这群世代躬耕土地的农民,面对的是武装到牙齿的日本正规军。
据老人说,血战过后几年里,被炮火焦化的土地还能嗅到异味,当年惨烈可见一斑。
渊子崖自卫战不久,滨海军区司令员陈士渠很快就把这一战事上报中央,红色电波穿越千沟万壑迅速到了延安,正在窑洞里批阅文件的毛泽东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道:“打得好!打得好哇!日本鬼子的武士道精神在我们农民兄弟面前都不灵了!如果全中国人民,都有渊子崖村农民这种不怕死精神,任何侵略者都统统会被打败的!”
话毕,毛泽东深深吸了口烟,伸手拿起案头上的毛笔,挥毫写下了几个字:村自卫战的典范。随后,毛泽东沉思片刻,写下了一篇高度评价“渊子崖自卫战”的短文,文中道:抗日战争村自卫战,渊子崖是典范!随后他告诉秘书:“通知《解放日报》,明天见报!”
第二天,《解放日报》配以社论发表了这篇文章,此文虽短,却振聋发聩。渊子崖被誉为“抗日第一村”,名震中外,当时的日本《大阪抗战:一帮中国村民让日本天皇心生恐惧每日新闻》都做了报道:皇军1000余人包围了渊子崖,开始虽遇上强大抵抗,最终将其攻陷,敌人伤亡无数,云云。
渊子崖自卫战很快传遍了四方,在全国抗战军民中引起了强烈反响,正在沂蒙山崇山峻岭中与日寇浴血奋战115师师长陈光、政委罗荣桓把毛泽东的文章传达给了全军指战员,间余,还特邀请渊子崖幸存的自卫队员来现场讲述。
2015年春季的的一天,我冒着细雨驱车来到渊子崖,开始寻访那段血与火往事。渊子崖有350余户人家,1500余口人。上世纪20年代初,土匪如蝗虫一般,且日益猖獗,他们昼伏夜出,骚扰四乡八村,渊子崖为抗击匪患,发动男女老少筑围墙、修炮楼。
1941年3月,八路军115师进驻莒南,时隔不久,115师战士剧团等8个剧团在渊子崖进行了10天大汇演,节目有《下关东》、《回到前线去》等。渊子崖村当时日日歌声飞扬,天天唱响英雄。
这么多剧团同时在一个村庄演出,战争年代还是鲜见。政委罗荣桓曾担心招来敌军,虽做了周密部署,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捏了一把汗。中国炮兵之父、时任中共山东分局书记的朱瑞和115政治部主任萧华走街串巷,进门入户,对村民访寒问暖,宣传抗日道理。恰巧这天萧华来到林福祥家,林欣当面向萧华提出参军,林福祥见萧华一时没说话,就给女儿说情:“这闺女从小喜欢唱歌,收下她吧,交给自己人我放心!”可惜林欣参军没几个月,后在渊子崖保卫战中牺牲。
文艺汇演不久,渊子崖成立了党支部、村政权、妇救会等各级组织,时年19岁的林凡义被推为村长。36岁的共产党员林庆忠为副村长。林凡义中等个子,瘦瘦的,面皮白净,他性格刚烈,不屈不挠,虽年龄不大,却主意多有见识,在村里一呼百应,号召力强。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可林凡义一肚子的主张和门道,在村里有着很高的威望。渊子崖有9族,每族推出族长,9个族长选一人为村长,林凡义年龄最小,却被众人一致推为村长,可见他的为人和威信!
多年后,林凡义的儿子边比划着这样描述他的父亲:大战前夕,我父亲把棉袄唰地一声脱了,随手往脚下一摔,几步就窜上了南大门高高的木架子上,大冬天的,他就光着两个膀子,挥起那把心爱的虎头大刀,瞪着一双血红血红的眼吼道:“我们不当软蛋!”
日军嚣张气焰,让众多汉奸挺直了腰杆子,出头鸟则是汉奸队长梁化轩,梁化轩30岁左右,虽是书生模样,可凶狠残忍,脑袋瓜子也多是点子。1941年旧历10月的一天清晨,梁化轩在白常村召开了村长会,他见渊子崖村长林凡义没到,只来了林兆岭、林崇义两个年轻人,立刻就爆了,摘下帽子往桌子上一摔:“渊子崖就是个难剃的头,老子偏就给他剃了!”随后写了个条子,对两村民吼道:“你留下,你回去送条子,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
林兆岭捏着条子,拔腿就向渊子崖方向跑去。在那棵老槐树底下,林凡义接过林兆岭手中的条子,看了眼,一下子撕了个粉碎,他一字一言道:“听蝲蝲蛄叫,我们就不种庄稼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两个,渊子崖的父老乡亲一点都不含糊!”说完,他手起一刀,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被齐腰斩断,
梁化轩得知林凡义的回话后,恼羞成怒,他朝着副队长孟金龙吼道:“给老子集合队伍!”
一会儿功夫,伪军就包围了渊子崖。
林凡义手握大刀环视一下左右:“靠近了打!”见伪军已近围墙,林凡义挥刀吼道:“下家伙!”一时间土炮齐鸣,跑在最前面的伪军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了一片。梁化轩的左脸划破了,血淋淋的。他愣住了:“这渊子崖还真他妈的有几下子。”说着捂着脸扭头就跑,队伍也跟着像潮水般退去。
渊子崖首战告捷,区长冯干三来到村里大加褒扬,他鼓励一番后道:“渊子崖多年积累了些基础,再加上人人勇猛,暂时胜了一仗,可毕竟他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队伍,特别是日本鬼子,更是不可小看,据八路军同志说,他们作战凶猛着呢,也是有勇有谋!紧急时候,马上派人通知区里和八路军!”
林凡义连夜动员,全村男女劳力无一缺席,修炮楼固工事,往围墙下运送大小不等的石头。妇救会会长春妮率妇女把家家户户储存的炸药、铁砂子分送到各炮位。数百自卫队员,分9个小队,分段守卫,他们手里武器不一,除了大刀片,还有菜刀、铡刀、锄头、耙子、䦆头、锨,过去渊子崖为方便八路军进出,杀了全村的狗,又在围墙掏了数个窟窿,大家也一一堵上。
让林凡义放不下的是那批数千斤的粮食,这是渊子崖乡亲从牙缝里省出来支援八路军的。日军进入沂蒙山后,扬言要困死八路军,艰难时日,指战员常以树皮、野菜充饥,渊子崖村民尽管饥寒交迫,可勒紧腰带也要接济八路军,有时断了炊,也没有动那一粒粮食。
村长林凡义曾拍着胸脯子对115师政治部主任萧华下保证:“渊子崖就是咱八路军的粮仓,我们的肚皮就是饿的贴着后脊梁了,也要让你们吃饱了肚子打鬼子!”
也就是这天晚上,全村男女老少都聚到到了林凡义家的院子里,林凡义看着面黄肌瘦的乡亲们,很久没有说出话来,他一时开不了这个口呀。沉默了一会,林凡义道:父老乡亲们,粮食是咱们的命根子,可也是八路军的命根子,他们吃饱了,才能和小日本干呀!咱们要保证一粒粮食都不能落到小日本和汉奸的手里!我也知道,现在有的户要断粮了,可再怎么样,咱也不能动那些省下来送给八路军的军粮,咱们先想想办法,有粮的户先接济一下没粮的,要不就到亲戚家化化缘。
林九兰道:这些粮食是大家伙饿着肚子省下来的,当初家家户户拿出来,就没想着再拿 回去!林九星老人道:父老乡亲们呐,咱们一尺布做军装,一个儿送战场,一粒粮食也要做军粮啊!就是饿昏了也绝不去动那些粮食!众乡亲都纷纷响应。林九星捋了捋长须道:渊子崖还没干过不讲规矩的事!空口无凭,咱们得立下个保证书。
林凡义点了点头:好,我口述,村文书执笔。这就是那封后来被称为“抗战血书”的信。全村人除了幼儿,都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又咬破手指在自己大名上都摁上了血印。随后,这封信连同粮食被埋在了一间老屋子里。
也就是这个时刻,而梁化轩与孟金龙正密谋借刀杀人,给渊子崖一个下马威!
1941年的初冬,天气还不是很冷,尽管庄稼人都穿上了棉袄,可渊子崖周围的一些河道还没有结冰。12月19日这天早上,空气中竟还有丝丝的暖意,像初春一般,清晨的河面上,偶尔还能看到几只正在水里扑腾的鸭子,城堡似的渊子崖在鸡鸣声中醒来了,牛羊声也开始彼此起伏,一缕缕炊烟同往日一样飘向了空中。短暂的平静,让人们暂时忘记了混乱年代带来的伤痛。
可枪声还是很快打碎了这幅娴静的乡村图。枪响前林凡义正在院子里劈木柴,忽听外面锣声大作,铁哨子也响的急促,知道又有新情况了,他提起身边的大刀就走,这时枪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林凡义和林庆忠碰头急急说了几句话,就分头调兵布阵。林凡义登上木架子细看,见还是梁化轩的汉奸队,就稍稍松了一口气。
18岁的林庆玉哈哈笑了:还是那天的王八羔子,看来又欠揍了!
说话间,枪声骤然密集起来,林凡义觉得有些奇怪,暗下思忖:这么远就打枪放弹,渊子崖毫发也伤不了呀。他们乱打一气干什么?林凡义正思付着,一队千有余的日军正向渊子崖扑来,此部为驻新浦日军,被调到沂蒙山执行“铁壁合围”任务的,正要西渡沭河返回驻地,听到枪声,骑在高头大马上日军联队长坂田翻身下马。
40多岁的坂田是中国通,他摘下望远镜连忙向远处查看,翻译官张明见状跑上前来:“太君,枪声在渊子崖,渊子崖八路大大的。”坂田大喜道:“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找到八路踪迹了!”坂田拔出军刀一挥:杀!后来据说,梁化轩先行与张明通了气,张明在这一刻乘机进言。
渊子崖村南有河,北为大沟,日军由北而来,前面是马队,后为路队,接着是炮兵,浩浩荡荡的,真是大兵压境,梁化轩老远就跑到了坂田面前,一惊一乍地道:太君,渊子崖有大大的“小毛猴”,有大大的军粮哇。坂田一愣:什么的小毛猴?梁化轩一笑,连忙道:小毛猴就是八路军!坂田摇了摇头:八路军可不是小毛猴,是大猩猩,懂吗?随后冷笑一声:大大的好!你带队从南面上,说完一挥刀,日军迅速从西北方向呈扇形包抄过来。此时,战马嘶鸣,马队在外围扬起一阵阵尘土。上午的眼光各外明亮,渊子崖人放眼望去,开阔的田野里黄压压的一片,枪刺闪着明晃晃的光。日军很快就包抄上来,丘陵高处,几十挺轻重机枪一字摆开。大炮口徐徐而起,黑洞洞地瞄了过来。
这阵势让渊子崖村民倒吸了口凉气,不知谁道:“这家伙,比汉奸凶着呢!”有人开始也慌了:“这架势厉害着呢,鸡蛋碰不了石头,咱还是逃命吧!”林凡义已经脱去棉袄,上身只剩下贴身的白坎肩,他光着膀子挥挥手中的刀,大声吼道:“谁再喊逃,我先砍了他!看这阵势,我们还能逃吗?杀一个鬼子值,杀两个鬼子赚!我们拼了!”
坂田对翻译官张明道:“喊话!”张明心神领会,点了点头,挺起胸脯叫了起来:“乡亲们,太君说了,只要开门投降,交了军粮,交了八路,一个不杀,要是来硬的,一个不留!”
这时,昨夜留在村内的区武工队副队长高秀兰抬手一枪,一个日军应声倒地。坂田听这清脆的枪声,是三八大盖,断判定渊子崖果真有八路军,他大刀一挥,日军大炮轰鸣起来,几十发炮弹呼啸着落进村里,一时间,响声四起,烟尘滚滚。短短时间,村内死伤10余人。有几发炮弹击中了围墙,围墙上只留下了几个小坑,子弹打在上面,竟无痕迹。渊子崖围墙当年用三合土夯实而就,坚硬又有弹性。大家见围墙安然无恙,都松了一口气。有人耐不住了,从架子上探出头来看,引来了机枪一阵鸣叫,一颗子弹击中了林清臣的额头,他哎呀一声就倒了下去。
林凡义急了:“你们这是找死呀?!都卧下!等上来再打!”说话功夫,日军攻了上来。林凡义一声打,土枪土炮呼啸起来,土炮中厉害的当数“五子炮”,五子炮有五个炮核,一炮过后换下一个,退下的炮核再添上子弹备用,所谓子弹无非就是些铁砂子和碎铁片。该炮射程数百米,发射时呈扇形状。
这时几炮下来,日军就在围墙外留下了10余具尸体,余人纷纷退去。日军第一轮攻击被坚固的围墙挡在了外面,双方对峙起来。
坂田用望远镜对渊子崖一一查看,看得很慢很专一,不放过蛛丝马迹。林凡义从围墙炮眼中看到了坂田的举动,遽然,坂田的望眼镜转到村东北角停下了,坂田反复端详着,林凡义心里咯噔一下,糟糕!敌人看出破绽来了。
渊子崖村堡修建多年,随着村民日渐增多,再也没有空地修房盖屋,大家便傍村盖起了新房,修筑了围子,这样就把一段老围墙套在了里面,新围墙草草了事,薄且缺少坚固,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它来抗倭。可数年之后,这段由村堡衍生的围墙,却成了渊子崖人的一段梦靥。
坂田收起望远镜,挥了挥手,一个持小旗的士兵向东北角摆动起来,日军开始向村东北角运动,几匹马拉起大炮也赶了过去。
林凡义最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对身边的林清杰、林庆海道:“快把五子炮抬到东北角去!那边的墙像纸糊的。”林清杰几人抬起五子炮就跑。老围墙外的这片房子,村里人称其东北圩子,住着林秉彪、林秉铎两堂兄弟,秉彪膝下5子,秉铎有6个丁男。在这场自卫战中,他们家战死10余人,几近灭门。
在日军向此运动的时候,林九兰和林九乾等人土枪土炮已经准备停当。九兰提着把大铡刀,瞪着一双虎眼左右巡视着。在渊子崖,提起九兰,无人不伸大拇指。林九兰人送绰号“林老七”,在秉铎膝下排行老四,年方30,方脸红面,一米八几的身材,力大无比,声如洪钟。
日军第二轮强攻开始了,四门大炮连同若干钢炮朝着东北角轮番轰炸,炮弹像密集的冰雹一样砸了下来,几间木匠铺瞬间被夷为平地,围墙也被炸出了一个缺口,一队日军在小队长松田指挥下冲了上来,几十名火炮手各就各位,日军近了,九兰、崇松点燃了五子炮,爆炸声后,日军倒下了一片。
炮声过后,日军十几挺机枪同时响起,在围墙上织成了密集的火网,炮手林久胜脖子一歪倒了下去,旁边有人把他拉到一边用麦秸盖了起来。日军见对方被机枪压住了,再攻,又败。林长老的腿被日军子弹打瘸了,林凡义劝他下去,林长老拗不过,向村里走去,边走边道:“我回去制土弹,炸这帮狗孙子!”
双方再次对峙起来,林凡义让自卫队员尽快休整。村里的女人肩挑人抬,送来了一担担热饭热水。菊花提着一个大桶赶了过来,林九兰正在往墙下抱石头,看到妻子菊花道:“啥好东西?”菊花道:炮弹落到家里,炸死了几只鸡,我炖了给大家伙吃。说完摆开一溜碗,把汤肉一一分到碗里。林九兰招呼大家:“都过来尝鲜,老子刚有了儿子,运气算是来了,本想过几天好日子,这小日本就眼红了。来,吃饱了好杀这帮孙子。”林秉彪、林秉铎哥俩都年逾70,两人抽了几口长烟杆,又拿起了鱼叉和䦆头上了木架子。林欣头上是女八路发型,为了不暴露身份,她继母给她编了一个假纂。为了给大家打气鼓劲,她羞答答地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这一刻,林凡义和林庆忠正在各段巡视,林凡义嘶哑着嗓子一直没停:“准备打大仗!恶仗!”
坂田势在必得,间隙,他观察了一下前方,又低头察看士兵伤口,骂道:“八噶!这伤不是正规兵器打的,这里没有八路军,围子里面统统的都是老百姓。”言毕,他重新调兵布阵。
日军继续重点强攻东北角,同时也兼攻其它墙段,想以此引起渊子崖恐慌,首尾不能相顾。太阳刚偏西,坂田又发动了新的攻势,密集的炮声过后,东北角围墙被炸开了,村民被埋在了土里,死伤无数,林凡义疯了一样地叫道:“堵住缺口!”为首的鬼子冲了上来,20多岁的林端午抡起铡刀就砍,一下子斩掉了鬼子的脑袋,他再次把刀举到半空时,一个日军刺穿了他的肚子,端午刚吃过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从肚子里撒了出来,林九宣见儿子倒在了血泊里,嚎叫一声,举起长矛扎进了一个日军的胸脯里,他刚抽出长矛,一个鬼子端着枪转身向他刺来,林凡义一刀劈在了鬼子的后脑勺上。一番厮杀,林九宣已身中数刀,靠着围墙坐了下去,墙壁上留下了一片鲜血,他吃力地说:“凡义,就是剩下一口气,咱也要拼出渊子崖爷们的血气来,就是死也要死出个好样子来!”咽气后的林九宣眼睛还瞪得圆圆的。
双方陷入了混战,凡义虎啸一声:“小日本鬼,我杀了你们这帮龟孙子!”凡义吼着,抡圆大刀扑到了两个日军面前,正拼杀中,膀大腰圆的林九乾提刀冲了上来,嘴里发出一阵咻咻声,他手起刀落,一个日军被砍翻在地,机枪响起,林九乾的胸脯成了蜂窝状,保留着一个举刀的动作倒了下去。
林九乾的妻子梅花正运弹药,见状拿起脚下的䦆头就扑了过来。九乾还在喘气,凡义俯身去拉,一把刺刀陡然抵在了他的脑门上,反击已经来不及了,凡义下意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正等着挨这一刀时,日军慢慢瘫倒在了地上,林凡义看去,见梅花正举着一把大䦆头。他顾不得说什么,转身杀将而去。梅花满脸茫然,一屁股坐在了九乾的尸体旁。
喊杀声弱了,日军退去,但见四处尸体密布,一汪汪流淌的血水,在冬日的寒风中,渐渐凝固了,林秉标提着鱼叉跑来,见旁边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像雕塑一样动也不动,他推她一把吼道:人都死了,还坐他身边发什么呆?快起来运石头!梅花见是公公,一下子哭出了声:爹,九乾他死了!林秉标在尸体面前愣怔了一下,见儿子两眼园睁,嘴巴也张着,好像在大喊什么,就扭身抓过旁边的一捆麦秸盖在了九乾脸上,他抹了一把眼道:“孩子,快站起来!现时顾不上这些了,站起来和小鬼子拼到底!”说毕,扛起门板堵在了缺口上。林崇州扛着门板也赶了过来,刚至断墙,一发炮弹落到他身上,门板被炸得粉碎,林崇州身体全无。炮火间隙,机枪又响了起来,男男女女都急急地往断墙下送石头和沙土,不时有人倒了下去。林九臣的妻子林王氏本性泼辣,胳膊被子弹削掉了一块皮,鲜血渗出了棉衣,旁边人让她包一包,她正抱着一块上百斤的大石头,呼哧呼哧地说:“叫蚊子咬了一口。”
林庆玉后来描述:那子弹就像下雨,可还是往那缺口送石头,就像冒雨下庄稼地一样。开始怕,后来见亲人们一个个倒下了,就红眼了,啥也不怕了,只想着报仇杀鬼子了。
一个上午,渊子崖人在战斗中学会了战斗,学会了怎样麻痹敌人,村民不时在四面围墙上燃起一挂挂爆竹,声声爆竹,干扰了进攻的日军。村东南有一麦秸园,与围墙相接,少年林凡华带着10多个孩子在架子上用小石头和弹弓打击日军,这些孩子从小练就了好身手,小石子在他们手里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砸的日军哇哇乱叫,九选提来一桶滚烫的水,见日军到了围墙跟,当头就浇了下去,烫的日军满地打滚,孩子见状哈哈大笑,齐喊:小日本,喝凉水,打得伸直伸小鳖腿!
炮声再次轰鸣起来,其它战斗点也连连告急,凡义一身的血,光着膀子各个战斗点临番跑,车轱辘一样地转,炮声中得大着嗓子喊,喊得他嗓子都哑了,嘴就那么张着,舌头都耷拉下了。
日军此时又调来了山炮,每一炮都震得天摇地动,村民听声音就觉得比先前的炮厉害,缺口越来越大,武工队副队长高秀兰刚举起枪就倒下了,旁边小名叫“牌”的年轻人一把抓过枪,见屋顶上一个日军,抬枪把他打了下来。牌再次举枪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脑袋,他应声倒在地上,血从左太阳穴里汩汩流了出来。
缺口的人渐渐减少,日军像潮水般涌了过来,凡义喊了声撤,大家择路而退,林九兰和林九先兄弟二人撤进了东炮楼,日军围了上来,二人用石头打击敌人,有的日军已经钻进了炮楼,林九兰见护炮楼的一段墙已摇摇欲倒,就暗示了九先一眼,兄弟二人合力向楼墙推去,轰隆一声,几个日军被砸死在了墙下,炮楼底下的日军一时都怔住了,九兰喊一声“拿命来”,就和九先持刀双双跳了下来,九兰连着砍倒了3个日军,再举刀时渐显体力不支,一梭子弹打在他身下,真是虎到绝路,他拄着铡刀摇晃了一下,用力吼道:“小日本,老子死了也不当孬种!”言毕,九兰如一尊铁塔般轰然倒在了断壁残垣上。
林欣和春妮带着一帮女人跑到了一条小巷,林长老看到了她们的身影。这时一帮日军从另一小巷赶来,日军只要出了巷口就会发现春妮她们,就几步之遥,本想躲避的林长老停住脚步,一声大叫,高声唱起了京剧《挑滑车》,老人唱得有板有眼,悠长的声音在黄昏中的渊子崖上空回荡着,日军被引了过来,他们见这老人浑身是血,瘸着条腿,一手提个篮子,一手捏着一根火绳,正放声唱着:“俺只待威风抖擞灭尔曹!”日军一脸诧异,举枪围了上来,林长老见林欣转过了墙角,哈哈一笑,捋了一把长须道:“天要黑了,我得送你们回老家了!”说完,把火绳伸到了篮子里,一声轰鸣,篮子里自制的土弹爆炸了,几个日军被炸翻在地。
林欣和春妮把妇女带到了一间房里,春妮说:“这里要安全些,大家都不要出声,我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其她姐妹。”林欣惦记着家里不足7岁的弟弟,弟弟本来和其他孩子藏在地洞里的,哭的不行,就回了家。
林欣和春妮急急走了,刚到一个巷口,前面有日军赶来,林欣对春妮道:“我引开他们!”还没等春妮反应过来,林欣大叫一声向另一巷口跑去,日军听到声音追了上去。春妮穿过一条街后还是落入松田之手,松田见审不出什么,押着她一路向南走来。春妮被日军打得遍体鳞伤,每走一步,都留下了一个重重的血印。
林凡义他们这时刚出巷口,迎面就遭遇松田,松田对着翻译官哇啦一阵,翻译官对林凡义道:“马上说出粮食的下落,要不她就得死!”松田抽出刀架在了春妮的脖子上。
林凡义怔住了,张张口没说出什么来。春妮大声对林凡义道:开枪打死我!开枪打死我!一个村民骂道:“小鬼子,别拿女人说事,我来!”说完就走上前来,松田一枪把他打倒在地。春妮乘机猛地挣开日军手,喊了声“打鬼子呀!”,便一头撞在墙上,倒地而亡。林九兰的六弟林九席就立在林凡义左边,见状端起手里的土枪就打,混乱中,林凡义带着大家撤了出来。
林欣一阵疯跑,转过几个巷道就把日军甩掉了,此时,这个年轻的姑娘还不知道,她的父亲已经战死了,回到家时,林欣见弟弟林凡善大张着嘴哭不出声来,她知道弟弟哭哑了嗓子,见继母没在家,她背起弟弟就跑出了家门,没跑多远,林欣和弟弟被几个日军截住了,这次还是松田。他绕着林欣转了一圈,见林欣清秀可爱,一下子笑了:“大大的美,你的大大的美!”松田目光一下子落到了林欣脑后的假纂上,嘿嘿两声,拔出刀一下子把假纂挑开了,翻译官吓了一跳:“女八路,女八路!”松田一挥手:“带走!”一个日军哇啦几句,把刺刀抵在了林欣的胸前,见林欣无动于衷,那日军八嘎八嘎地叫着,上来就推林欣。凡善紧紧拽住林欣的衣角不放,日军火了,上去就给了凡善一把掌,凡善松开姐姐,冲向前抱住一个日军的大腿就咬了下去,这日军疼的嗷嗷叫,其他日军都嘿嘿地笑,那个日军火了,对着凡善就开了一枪,凡善一声没吭就倒下了。
林欣像一头暴怒的母狮,惨叫着扑向松田,一口咬掉了他半个耳朵,松田一脚把林欣踢翻在地,林欣挣扎着刚要站起来,松田的刀刺穿了林欣的太阳穴,刀尖从另一边太阳穴露了出来,林欣扑通一声倒在了弟弟的身上。林欣至死没有想到,倒地的弟弟并没有死,那一枪,子弹只是穿过了脖子上的皮肤。可是,林凡善在万幸中也为终生留下了不幸,林欣的遗体在凡善身上了压了一夜,姐姐给弟弟的胳膊上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第二天早上,人们听到哭声后才把凡善救了出来,目睹林欣的惨状,众人无不落泪。
林欣遇难的时候,日军把30余村民赶到了村南的柴园里,日军小队长伊藤领教了渊子崖村民的厉害,他怕村民反抗,把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起来,并用绳子连在一起,日军见林凡华矮个子,又是个孩子,就没给他上绑。
这个时候,起风了,几个日军把几桶汽油泼在大家身上,林凡华见状,扑过来飞起一脚踢在了伊藤的裆部,伊藤嗷地一声蹲在了地上,一个日军冲上来对着林凡华胸口刺了下去,林凡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竟没有倒下,就那样圆瞪着双目直直地立在了那里。
日军点燃了几个草垛,几十个村民瞬间被火海吞没了,柴园里发出一阵阵惨叫声,后来人们发现,烧焦了的林凡华最后也没有倒下,移走尸体后,墙上竟有一个清晰的人影。风萧萧,好似少年的呜咽声,众人无不动容!
另一边,林九席、林凡秀和弟弟林凡章等20余人被日军押到了南边一个大粪池旁,一个个也都是五花大绑,伊藤对梁化轩耳语几几句,梁化轩问众人:谁认识字?林凡荣、林凡坤和另一村民同声道:我认识!日军把这三人拉到了一边。林凡荣大声问:识字也枪毙呀?!伊藤一挥手,日军向站成排的人开了枪,枪声夹杂着惨叫还有日军的嬉笑声,林凡秀后来说,他只觉得后背好像被人拍了一巴掌,又好像被马蜂蛰了,接着就倒进了粪池。他当时挣扎了几下,日军见他没死,就抱起石头砸了过去,林秀华再没有动,那颗子弹并没有致命,后来八路军一个戴眼镜的军医检查发现,子弹由林秀华背部椎处进入,穿过前胸从右乳而出。
另一些村民是在村南的河边被刺杀的,一一倒在了水中。日军的刺刀还未捅到林九席后背上,林九席就趴进了水里,那日军见状,跳进水里再刺,林九席身上棉衣被水浸透了,像裹了件铠甲,日军刺得很费力,村外的枪声响了,那日军见林九席不动了,懒得再刺,急急上岸走了。林九席后背被刺了几个血窟窿,还有一刀刺在脖子上,在挣扎中穿偏了,只挑去了一块血肉。到了深夜,九席被冻醒,往村口爬去,后被人救起。
外面喊声连天,藏在地洞里的孩子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妇救会的小菊在里面看护孩子,她把最小搂进怀里,连声说着不怕,可自己的心咚咚在跳,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一样。此时这个女人还不知道,他的丈夫已经战死了。
被派出寻找武工队、八路军的村民林海明、林清水,费尽周折终于在黄昏时刻找到了救兵。林海明浑身的棉衣都湿透了,见到区长冯干三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区长,快去救渊子崖呀!”晚了渊子崖就全完了,全完了!冯干三顾不上多问,马上集合武工队驰援渊子崖,这个时刻,八路军数十人队伍也向渊子崖赶来。
林凡义听到村外密集枪声的时候,冯干三部和八路军战士正与日军在村东南岭头上展开了激战。武工队离渊子崖一里之遥时,冯干三就急乎乎道:“快打枪,马上把敌人引出来。”日军联队长坂田听到村外枪声,知道渊子崖来了外援,他指挥部队弃渊子崖全力迎战。坂田从枪声判断,对方是小股力量。事实的确如此,区武工队和八路军部相加不足50人,双方交手后坂田就下令全歼外援。武工队、八路军一干人马不久就陷入了日军的重重包围,冯干三一直想冲出去,他担心村里还有日军。包围圈愈来愈小,武工队、八路军指战员弹尽粮绝,日军骑兵冲来挥刀就砍,双方又展开了白刃战。冯干三他们寡不敌众,最后悉数倒下。
一个整编联队与村民竟然激战了一整天,且伤亡惨重,坂田觉得羞辱,他本想杀个回马枪,把渊子崖从沂蒙山版图上抹掉,最后见夜色渐浓,担心再有大股外援来战,只得率队撤离。为了不留下笑柄,坂田下令把战死的日军带走,包括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那些日军尸体。
115师总部最初得到消息,外援全部牺牲,事实有一人幸存下来,此人叫徐坦,县武装部部长。他身上重伤9处,清理战场时,大家把他放在了尸体堆里,后来他哼了一声才知道没死,随被救起。徐坦醒来后就放声大哭:“都死了,都死了呀!冯干三临死还说,‘渊子崖每条巷道他都熟悉,咱们得打进去救父老乡亲们呀!’”徐坦伤愈后归队,不久就牺牲了。
冯干三上身被骑兵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右手已经断了,左手直直地指向渊子崖,他倒地后向渊子崖方向爬了一米开外,留下一道血污,一位老人见状嚎啕大哭:“老冯这是惦记着咱渊子崖呀!他到死都放不下心呀!”
林凡义和冯干三交情很深,凡义住在村北门旁,每次干三来了,都先到他家落脚,两人常促膝交谈,每每至深夜。如今见干三惨状,凡义长啸一声,口喷鲜血倒在了地上,自此,他昏睡了3天3夜。
翌日清晨,渊子崖的凄惨悲壮暴露无遗,十有八、九的房屋被烧毁,四处瓦砾遍地,尸体横陈。村民重伤138人、严重伤78人、重度烧伤17人。
一个年老的女人冒着寒风在村里一遍遍地喊着:儿呀!回来吧,你回来吧,快过年了,娘等你过年呀!林九兰那条狗一直守候着主人僵硬的尸体,九兰被埋到祖坟后,狗昼夜守候,哀鸣不断,直至饿死。渊子崖之殇,给村东头的坟场平添了一百多个新坟头,整个坟场上飘满了白幡。阴沉了数日的天气,飘下来一场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村中一位3子皆丧的老叟,满村地喊:乡亲们呐!老天有有眼呀,这是给咱渊子崖穿白戴孝了呀!声声如泣!老叟跌跌撞撞,不时跪倒在雪地里。第二天,有人在坟地里发现了老叟,见他佝偻着身子坐在坟头前,一如雕塑一般,近前端详,已经气息全无,嘴角挂着冰霜,垂胸的长须凝成一串串冰溜子。
战后渊子崖断了食粮,藏在村民林庆本那间老房的粮食竟无一人去动,颗粒无损。
太阳升起来了,小菊把这些孩子都带出了地洞。八路军也很快开进了村。张团长正下令抢救伤员,一少年过来拉着他来到了藏粮的老屋,几个村民挖开地洞,成袋的粮食露了出来,上面有一张叠好的纸,张团长展开一看,见是一张血书:
八路军、武工队领导:
俺们渊子崖村随时都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些粮食是我们省出来,希望有朝一日送给部队,无论多么饥饿,村民谁都不能动一粒粮食,立血书为证!另外渊子崖10岁以下的孩子全躲在老槐树下那间屋的地洞里,俺们大人要是都不在了,你们一定把他们带走,长大了跟着队伍打鬼子,有了他们,俺们渊子崖明天就有盼头了呀!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血印。
罗荣桓政委得知这封血书后,沉默良久,含泪道:“民心是共产党的胜利之本啊!”
渊子崖那个照看孩子的小菊,婚后不满一年丈夫战死,身边无一亲人,怀有身孕的小菊,终日以泪洗面。林凡义母亲林大娘见村里已无年轻人能娶小菊,就跑遍了十里八乡,终一日为小菊觅得郎君。小菊的嫁妆,是全村家家户户凑钱置办的,酒席也是百家席,小菊出嫁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送行,凡义说:“你是渊子崖的功臣,渊子崖就是你的娘家!”一句话说的众人泪汪汪的,小菊双眼含泪,依依不舍,她拉过3岁的儿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这些年都是乡亲照顾俺娘俩,俺给娘家人磕头了。”说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水也洒了一地。
林大妈抹把眼泪,拉起小菊道:“孩子,上轿吧!”小菊最后还有一个要求,让轿子抬着她围着渊子崖走一圈,凡义含泪点了点头。轿子颤悠悠地走了,唢呐手也绕着渊子崖吹了一圈,唢呐声响彻了渊子崖的上空,轿子行至纪念塔时,她示意停下,牵着幼小的儿子跪倒在塔前:“他爹,俺和虎子来看你了,俺做主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虎子,让他长大像你一样虎气,身体棒棒地好打日本鬼子!”
离开渊子崖时,我又特地去拜望了那两个当年死里逃生的自卫队员,一个是90有余的林庆玉,一个是100有余的林九席,两位老人住的小屋,简陋而又破旧,与村里的砖瓦房显得很不协调。看着他们沧桑的面庞,累累的伤痕,我心里沉甸甸的。
林庆玉当年虽然逃过了劫难,可那双被日军烧伤致残的手给他余生带来无尽的痛苦。他双手已经严重变形了,手指都粘连在一起,如今右手面常向外冒脓水,每隔些时日就得找医生治疗。
从老人嘴里知道,渊子崖被血洗后,很多受伤的村民治了3、4年都未能愈。
林九席耳聋了,可口齿还清楚,他反复念叨着:当年血战时正赶上邻村刘家庄逢集,这集市到现在还有,也还是那一天,每年一到刘家庄逢集,俺心里就痛。老人捂着胸口:痛呀!言毕,老泪纵横。俺命大活了100多岁,可那些死去的孩子呢?
村里的老人林祥松知道我要走,执意让我再去看看纪念塔。他是渊子崖历史的维护者,也是渊子崖自卫战的传播者。每有外人来寻找这段历史,老人都滔滔不绝。
他的执意,让我又有了收获。细端详纪念塔,确实如老人所言,纪念塔向东北倾斜了。1947年初,国民党74师残兵败将从此经过,见纪念塔,如骨在喉,欲毁掉,可苦于身边没有炸药、手雷,最后数十人喊着号子推,致塔倾斜,再推,塔岿然不动,一军官见状大怒,朝着塔开了一枪,子弹崩去了塔身一块石片。我举目寻找,果然在塔第三层东南角有一缺口。
小名为“牌”的少年,在这塔上终于有了大名,名为:林麻牌。刻碑之时,临到“牌”,牌还未有大名,匠人面露为难之色,有一老人道:他一脸麻子,就叫林麻牌吧。现实比虚构往往还撼动人心,历史竟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让牌有了自己的大名。
1944秋天,八路军俘获了汉奸梁化轩,115师政委罗荣桓道:就在渊子崖纪念塔前执行枪决,以此告慰烈士!历史无常,据说,当年为纪念塔起草碑文的临沭水县政府文书王学三,后竟叛变投敌,陆续策反了40余人。不知他死后,是如何去面对那些在自卫战中战死的村民。
渊子崖保卫战中,1000余名日军与数百名伪军对310名青壮年和妇孺老幼,双方激战一整天,147名村民战死,日军阵亡人数是多少呢?这得从一段历史上找到答案
日军撤走时,有3个“识字”村民林凡荣、林庆平、林凡坤被带走了,这三人,其实大字不识一个,为了避杀身之祸,他们说了谎话,之后他们充当了骑兵的马凳,脚穿大皮靴的日军一次次从这三位农民背上踏过,他们的皮肉都磨烂了。
林庆平熬不过难捱的日子,在初春的一个早上逃跑时,被日军击毙在一条沟里。时隔不久,一个叫张举善的地下党设法营救了林凡荣、林庆坤,张举善告诉他们:“鬼子攻打渊子崖时,死112人,联队长坂田让皇军大失颜面,被撤了职。”
日军在侵华战争中,所到之处几乎皆有妇女被奸污,可在渊子崖,没有一位妇女受辱。在后来发现的一位日军日记中,我们知道了个中原委:渊子崖的妇女个个能杀,用中国人话说,都是拼命三郎,面对着这些拼杀的美丽女人,我们无从下手。
渊子崖保卫战传到日本,经媒体报道,引来一片哗然,天皇裕仁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中国平民都如此硬骨头,我们岂能征服中国?!”
从这以后,日军每下乡扫荡,遇渊子崖都绕道而行,再不敢轻举妄动。那位远在日本的联队长坂田,晚年撰写回忆录时这样感慨:我至今对我的对手不可思议,他们是一帮农民呀!这是我军对华作战以来平民最大最顽强地抵抗,几乎打了个平手,他们到底依赖了什么?这是我作为一个军人的奇耻大辱,也是整个皇军的大辱!台儿庄大战让我震惊,八路军百团大战让我震惊,可更让我震惊的是这帮平民!
民众不可欺!由此上溯到1841年“三元里抗英斗争”,一帮农民也曾经让强大的侵华英军失魂丧胆,如果清廷上下都有这种精神,那第二次“鸦片战争”和“火烧圆明园”,就会打一个问号;抗战时期如果我们多一些“渊子崖的血气”,平民也许会少一些牺牲,汉奸的数量也会大大减少!
渊子崖自卫战,给一些幸存者留下了身心之痛,有的伤者数年才愈。那个被姐姐林欣压残的弟弟林凡善,岁月的风霜让他变成了耄耋老人,可没有让他走出阴影和痛楚,在那个惨烈的日子不久,凡善的继母见生活无望,突然改嫁远走他乡,凡善是吃着父老乡亲的饭长大的。因为残疾,他终生未娶。
凡善喜爱姐姐,常去纪念塔抚摸姐姐的名字,岁月的风雨让纪念塔上的一些名字已经变得模糊,凡善害怕姐姐的名字也被岁月隐去,就用一个细细的錾子轻轻地“描”,久而久之“林欣”二字竟比别的名字深入许多,看上去光滑、清晰。
凡善平日里多是借酒消愁,每次半醉时,就去纪念塔喊姐姐的名字,声音悠长又苍凉,喊得全村都能听见,喊得全村人都泪汪汪的。
2015年7月20日,莒南县人民政府向临沂市人民政府递交了“关于将渊子崖抗日自卫战牺牲村民评定为烈士”的红头文件。在历史上,只有牺牲的公职人员和军人才能被评为烈士。如今,战死村民的后人已经所剩无几,对他们的追认不是为了抚恤,更多的是对他们这种精神的褒扬。
因为,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
时隔不久,也就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在国家公布的第二批600名著名抗日英烈、英雄群体名录中,渊子崖抗日楷模村村民赫然在列。在此名录中,渊子崖村民是惟一的一个英雄农民群体。
我看到,在上报的一长串名单中,有3人的名字因为风雨的侵蚀已经无法辨认。随着时光的流失,还有世俗的喧嚣,我们有多少后人还能把他们记起?!我把他们的这次申请,更多的看做是对信仰和精神的抢救!
是的,他们应该成为“烈士”!
尽管,这场惨烈的自卫战已经过去70多年了,但那段历史,那封震撼人心的“抗战血书”,却应该永远铭刻在我们记忆的深处。
(刊载于2015年《人民文学》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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