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河女儿心》之四:她是一颗棋子
黄菊创作情况:黄菊,女。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六安市作协理事。
2011年《安徽文学》第一期发表了两万多字的中篇小说《往事,静静地躺在尘封的画面里》。此文获六安市第一届文学艺术类三等奖;2012年散文《您驾祥云归来》荣获上海第七届海内外文学征文二等奖。2013的出版乡土中篇小说集《地之子的后人们》(约25万字)。此书,荣获六安市第二届文学艺术类三等奖;2014年、5月,中篇小说《蜗牛们》荣获“淠河文学”小说二等奖、安徽省作家协会第二届小说大奖赛‘古井杯’江淮小说大奖;
近几年,仅在《南飞燕》上,陆续发表了多篇打工短篇小说:《因为爱你》、《情在他乡》、《不在做贼》……2015年,长篇小说《史河女儿心》进入安徽省2015年度“中长篇小说精品工程扶持项目长篇入选篇目”(40名)
已完成打工长篇小说《梦断东莞》书稿(约20万字)。
四、她是一颗棋子
作为一村之主的公爹,这段时间也是早出晚归,分外忙碌。丁红缨很少见到他,但从内心来讲,她不想见到他,她怕见到他那双冷漠的眼神,张政的眉眼太像他的父亲了。这个大家庭里,丁红缨这个小家的一举一动,他的父母都了如指掌。张政就像一个没断奶的孩子,芝麻大的事也得请教他的父母。
丁红缨很想见见公爹,问问这一次两女户的家庭能不能放宽一下政策,不做绝育手术,但她始终见不到公爹的面。丁红缨不想去问婆婆这类事情,她知道,有些事情从婆婆嘴里出来,总会夸大其辞,与事实不相符。
唉,有事缠捆着心,真的不舒服。
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天,下着倾盆大雨,丁红缨见公爹没出门,她撑着雨伞来到公婆的住处。
刚吃完早饭的公爹见二儿媳来了,微笑着说:红缨,吃过早饭了?听在丁红缨耳里,少见的长辈对晚辈的亲切感!
吃过了,爸。丁红缨回答着。
婆婆也从锅屋里出来,见丁红缨到来,也是满脸堆笑,端来板凳,叫她的二儿媳坐下。
丁红缨心里略有点吃惊:老夫妇俩今天咋了?分外客气。想必,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他们又能求我什么?丁红缨心里盘算着。
红缨呀,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议一下。说完,公爹抬眼看着丁红缨,婆婆也眯起眼看着她的二儿媳,好像此时的丁红缨,是阳光刺着了她的眼睛。
是这样的,红缨,这次计划生育很紧,两女户都要做绝育手术。有几家想不通,他们提出,干部家属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说,若你丁红缨愿意做绝育手术,他们才去;若你不同意,他们绝不会做绝育手术。你看,我的工作多难做!上级下达计生死命令,老百姓又不能理解我,你是明白人,帮我想想办法?
丁红缨听完公爹的话,有一阵悲痛之流,深深地从心脏渗进每个细胞,顿感身上温度马上下降,有点冷,也有点麻。
她无言地抬眼望了望公婆,公爹面有愠色,态度又恢复到严正状态,丁红缨心里还是有几分生畏的。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两个女儿相继降生,身为母亲,她就被婚姻这个坟墓禁锢而死,没有声息。眼下,又有一支箭向她射来。婆婆的眼神里充满了急切的盼望,就像是阿里巴巴在山洞前念叨“芝麻开门”的口诀。
人海江湖,她已招招地领教,手无寸铁,后退无门,好像总在劫数之中,真的是“在劫难逃”吗?
红缨,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也有些不尽人意了,但,你也得替我想想,若你不去带头做绝育手术,俺们村计生工作难做,镇领导有可能作为全镇计生工作落后村的典型代表上报。那样的话,我这个村主任就得下台。村主任干不成了,对我们整个家族也是一个大损失。你想,这样做划算吗?村主任公爹几乎哀求丁红缨,说道。
丁红缨抬起头,满眼雾气地看着张主任,低泣道:爸,我知道,你三个儿子,有孙子、孙女了,可你想过吗,你二儿子没儿子,两个女儿出嫁后,女儿有女儿一家老小。就说我这个儿媳妇离你心远,可你也得想想你二儿子吧,那时,他老了,忙不动了,谁来帮他挑一担粪水,谁来替他锄一锄田地里的草,爸,你想过吗?眼下,爸,你就是不当村主任又能掉一块肉呀?丁红缨几乎是哭着说完这一切。说完之后,她感到喉咙有些痛,那种有些硬、有些胀的痛。
连你们都不支持我的工作,整个村里,谁还会支持我的工作?张主任的脸刷地一下变了,拉得很长,像张飞脸似的,与刚才的和颜悦色相反。
丁红缨的婆婆也冷着脸,时不时,抬眼看看自已的老头子和二儿媳妇。
连我这个老太婆都想得通,现在儿子、女儿都一样,你这么年轻,咋想不通呢?婆婆对儿媳妇丁红缨说。
是呀,你想得通,你是站着讲话不晓得腰痛。你有儿子,你根本想不出没儿子人的苦处,那真是站着没人高、睡下没人长,就连自家人都看不起。妈,你凭良心讲,张家一家老小,看不起我的主要根源在哪?我一不好吃、二没懒做、三不偷人养汉、四没把婆家东西往娘家偷、五长得并不比大嫂和弟媳妇难看,张政不喜欢我,你们一个大家庭的人都看不起我。眼下,爸,你想继续当你的村主任,就想拿我来开刀,你现在想到你的二媳妇了,我不同意!丁红缨也不知道今天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站在公婆面前,说了这么多的话。
唉,说实话,我也不愿意这样做,可身后有好些双眼睛瞅着我。红缨,你替我想想,好吗?村主任公爹无可奈何地说道。
爸,你让我替你想,谁替我想过这几年我是咋过来的?丁红缨用袖子擦了一把快要掉到嘴里的泪水,说。
你瞧瞧,你瞧瞧,这不是跟你在商量这件事吗?公爹以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却流露出一股厌烦与冷漠。丁红缨更加地激怒和委曲。
你们二老好好想一想,若这件事搁在大嫂子和弟媳妇身上,你们会这样做吗?你们可能最先考虑的,是她们娘家那一关不好过,不好交待吧?丁红缨眯着双目,直视她的公爹。唉,大嫂子、弟媳妇命好,一个有有权的工商所老爸、一个有有钱的万元户老爸;我命不好,不会投胎,投到一个没钱、没权的平民百姓家里,活该受欺负。丁红缨说完,起身,“嗵嗵嗵”,像被人追赶的小偷,仓惶地逃离公婆的住处。
回到自已住处,丁红缨感到自已好孤独无助呀!自已的父母也简直太窝囊了。丁红缨上面四个姐姐,她排行老五。乡村有种说法,一个女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后,若不转胎生男孩,那就是七仙女下凡。在丁红缨父母心里,五个女儿出生之后,有可能再生两个女儿。在她父母四十多岁时,丁红缨家唯一的一个男丁,也就是丁红缨的弟弟降生了,老来得子,喜得丁红缨父母一直合不拢嘴。
丁红缨的大姐、二姐已不在世,死得都很凄惨。她清楚地记得,她的大姐是大年初一早晨服毒自尽的,原因是,快过年时,她发现自已的丈夫有外遇,心里一时想不开。在大姐就要断气时,家人才发现她已服毒。农村的笨方法是,把服毒的人嘴巴撬开,往嘴里灌肥皂水,可怜不省人事的大姐嘴被撬开后,牙关紧闭,那些人又把大姐牙齿撬掉。因大姐服毒时一连好几顿没吃饭,空腹喝下农药后,身体很快吸收,那时医术有限,大姐大年初一,命归黄泉;丁红缨又想起二姐,二姐死得也惨。二姐得病,并不是要她性命的不治之症,只因二姐夫与本庄的一个更年轻的女子产生了感情,二姐夫总想让娘家人掏钱给二姐治病,可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娘家,哪里有钱给女儿治病?眼睁睁二姐的病一天一天脱下去,最终不治,送了性命。本村一个与二姐患同样病的人,因治疗及时,现在还健在,若二姐当初治疗及时,现在不过四十刚出头的年纪,在农村仍是响当当的家庭主妇。苦命的二姐逝去没过百日,二姐夫就与本庄的一个女子结了婚。不到三年时间,父母眼见两个亲生骨肉奔赴黄泉……
暴怒激荡过后的心境,格外的明澈而又温和,又有些可怜巴巴的。丁红缨已不再泪流满面。她安静地坐在自家小饭桌边,双手撑着头,双眸瞧着院子里刚下完蛋似炫耀的母鸡,心想:若娘家有钱、有势,女儿在婆家能没好日子过、能受人眉眼高低吗?
渐渐地,大嫂子父亲工商所刘伯那张富有涵养的脸,弟媳妇父亲赵叔那张财大气粗的万元户的脸,村主任公爹走家串户、能说会道、表情丰富的脸,自已娘家老父那张满脸皱纹、像一只又干又蔫的茄子、吭吭吧吧地喘着粗气的脸,轮流地在丁红缨面前前现,他们如陀螺在飞速旋转,转得她有些头晕。
唉,天天相似的日子天天苦度,年年相挨的时光年年寂寞。什么时候才能泅渡到岁月的对岸,欣慰地对自已说,噢,总算渡过了岁月的烟波了?
天晴了。扛着铁锹的丁红缨来到自家耕地边,她的脚下是几墒菜地。四月里的农家菜园里,长豆、扁豆、黄瓜满架,茄子、番茄、辣椒压弯了枝节;细长的丝瓜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似述说私语。她又想起,脚下的这块菜地,春天时,生长着肥嘟嘟的大蒜。
俗话说,七月葱、八月蒜。这些大蒜是头年八月平整好菜墒后,用锄头锄成一沟沟,在沟子里排上蒜种,再在蒜种上锄些松土把蒜种盖上。这些可爱的幼苗们在秋风的拂拭下,尖尖的绿芽儿柔柔地探出地面,与朔风亲密无间地细语。浓情后,身穿似婚纱的白袍,唱着春之歌,再换上青装。暖融融的春风里,大蒜青色长剑渐渐泛黄,顶部有些锈迹斑斑,无不留念地与泥土深情的吻别。
菜地周围,近百亩的“田”里,有的农户种着油菜,有的农户播种了麦子。春风拂面的时候,金黄的油菜花和绿毯似快抽穗的麦子,黄绿相间地分布着。时不时,成群身着黄袍来油菜地采花的蜜蜂们,也会顺便造访菜地举着小黄花的青菜一簇,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们“嗡嗡”地摇动着菜花,说着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溢美之语。
雨天,雨水落在“田”里,很容易被吸收;地与地之间分界线的地沟里,汪着水,雨点下在水洼上,敲出一圈一圈水波,有些凉凉的温暖,又带有暖暖土地的泥腥味。
丁红缨拿着铁锹在一墒菜地里挖着。随着铁锹在泥土里翻来复去的劳作,时不时,几只粉肉色的蚯蚓被铁锹带到了地面,但很快,它们一伸一缩,有节奏地各自匍匐着钻进了松软而湿润的泥巴里;也有不幸被铁锹切成了两段的蚯蚓,或弹跳着翻腾,或扭曲着缩成一团。每逢此时,丁红缨不禁为两段蚯蚓心生悲泣——蚯蚓也是大自然赐予土地有血有肉的生灵呵!面对可爱的正被自己无意伤害带来痛苦的小生灵,看着流血,像周围草木一样,一枯一荣的蚯蚓,深深的犯罪感悄然爬上丁红缨心头。
她不忍再瞅着两段流血蚯蚓,手扶铁锹把子,抬眼望向庄稼地。小麦之后,这块地种上了玉米,当五月之绿变成七月之黄,玉米穗褪去绿衣而换上黄服之后,身体已经生长到了极致的完美,犹如青涩少女经心仪爱人的抚慰,变成了成熟而魅力四射的风情女人。渐渐地,她的经验和精力日趋饱满起来,已不再有昔日少女的羞怯和孤芳自赏。接下来,农民们就把她们从“田”里殷勤地请回家,将一季丰收从点滴中积蓄起来。
晴天时,农民们喜欢扛着锄头在田间地头走来走去,看见哪里有一棵草时,他们会耐心地用锄头轻轻地钩出那草根;阴天时,农民们手执雨伞,脚穿雨鞋,在雨水吟唱着“噼哩啪啦”的歌声里,满眼柔情地看着可爱的麦子。刚进入抽穗期的麦子,穗头空空的且始终是朝天长着的,这个时候最怕连阴天。若太阳公公喝醉了酒,慵懒地在云层里不肯露面,穗头会生长出粉状的黑色的东西,这样,麦子就会减产。这时,站在田埂上的农民会把手中的雨伞拿到一边,双目忧虑地瞅着云层,希冀着云层薄些,薄些,再薄些,快把太阳公公请出来。一旦太阳公公温情地、长久地注视着这些可爱的正扬花的麦穗,这些可爱的家伙们依仗着太阳公公的宠爱,便很放肆地旁若无人地在风中飘飘地摇曳着,那声音是清脆、是陶醉、是向往和憧憬;慢慢的,这些麦穗们疯够了,她们长大了,成熟了。成熟的麦子是低着头的,谁的头越低,说明谁的粒籽越饱满,产量也越高。而这个时候的麦穗任凭风吹雨打,她们早已褪去一身的青涩和张狂,在雨打风吹里,依然故我。丁红缨痴爱麦子,她觉得它们经过严冬、走过春天才丰收的,而玉米没体味过寒冬的侵袭,玉米一生没麦子丰盈!麦田上涌起一片浅黄,麦穗如亿万支箭矢,齐刷刷地竖立,平整如切,空旷辽阔。通常,拿着镰刀的丁红缨来到成熟的麦地里,离开了张家大院,她的心也随着庄稼地里的庄稼,清新着。
无论是麦子还是玉米,农民们那双丈量土地的脚步和深情望向自己的眼神,她们都铭刻于心。所以,土地倾注着农民的心血,庄稼深懂农民的情意。
年复一年,当布谷鸟在麦地上空,深情地,一遍又一遍唱着绵绵情歌:“割麦插禾——割麦插禾”时,歌声深深地吸引着村民们,强拉着他们,诱惑着他们,他们沉入了这曲歌声里。
纯朴憨厚的农民们,伴着这亲切的歌声,欣喜地请出割麦用的镰刀。他们把镰刀磨得溜光,刀刃磨得锃亮,尽管如此,他们还深怕镰刀没磨好,难以割麦子。于是,他们轻轻地,轻轻地,再用拇指在刀刃上搓拭,以之,感知镰刀的利钝。镰刀磨好后,农民们开始编连枷,平谷场……那种忙劲呀,恨不得一个人撕成两半个使。这一切准备就绪,他们又找来装麦子的蛇皮袋,再一条条仔仔仔细细地检查这些蛇皮袋是否被鼠类咬破,以致漏麦粒。
那时,尽管麦收后,他们还得上缴农业税,一季麦子出售后,除了上缴农业税,所剩无几。但忠厚善良的农民们,仍然安于守护着脚下这块土地,他们舍不得放弃,更不愿抛荒。农民和土地,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不忍心让自家兄弟遭受半点委曲,他们力所能及地侍奉着土地。
同时,土地也是农民的根,有了根,他们的心才能安定,不会发慌,不会走远。也只有在田间地头,丁红缨才能理清身上的琐事。也只有与土地亲密接触,丁红缨像拴在树下的老牛,从劳作中停下来,在反刍中细细地体味着日子的滋味,这滋味是青柿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