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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金俤:山乡的凌晨(上)

2016-05-22 林金俤 文学沙龙



        作者介绍:林金俤,1951年生于福州市马尾区旧镇前街。年轻时当过兵、做过工、山区下过乡,后进福建省医科大学医疗系深造。毕业后从医36年,现退休,还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饭碗是医生,却老做文学的梦。不成,心却不甘。知道跟文学沙龙有缘,是实现梦想的地方。



山乡的凌晨

作者:林金俤



       凌晨,烟幕还笼罩着山乡的一切。


       胡玉琴呆呆地站立在窗前,拢起一角窗帘,手里握着一条项链。她在目送一个男人。


       这时,从对面宿舍走下一个面带惶惑、阴郁的老青年,他曾是这家院子的主人——院长。他叫洪海山。现在,洪海山似劳改释放犯一样肩扛行李,手拎旅行袋,迈着沉重的步履,走出这家他为之熬了许多不眠之夜、流了许多血汗的院子,身边竟无一人送行。太寒碜啦。洪海山踯躅走到大门口时,缓缓转身环视了一下这大院,而后眼睛停留在二层楼的胡玉琴的窗口上,她的窗口窗帘低垂,房间里暮色很重,看不清楚。


       “是我害了……不,是他们陷害他的。”胡玉琴痛恨地咬着嘴唇。


       洪海山肩上的行李撞在大门口的墙角上,他回过头,丢下行李,扑过去,紧紧抱住那块牌子,那是单位的牌子——松芝县长溪乡中心卫生院。他揪心呀。


       此刻,胡玉琴为他感到冤屈的一把抓住自己睡衣的胸襟,流下两行咸涩的泪水。她知道他会早早离开绊倒他的地方,因此,才在夜幕未退净的时刻在这窗前等候他,目送他。她不敢相送,不能加重他的“错误”,那班将洪海山打入地底的人还没离去。


       他无力地放下牌子,抓起行李,蹒跚地走了。


       玉琴望着渐渐被烟幕吞噬的他的背影,泪水汩汩地流淌。女人心中的爱和恨是不易泯灭的。一旦这个男人为她受了冤枉,便觉得欠了他的债似的。


       她替他操心,从卫生院到汽车站还有好几百米的路程,人们为什么对医院既需要又害怕?把它盖在离城镇这么远的地方,才使他要走这一段路,肩上还扛着行李,而且茕茕孑立,心绪灰暗。


       晨烟重重地包裹着他,笼罩着山溪、森林,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见他了,玉琴还这么站立着。最后,她歉疚地爬在床上嘤嘤地哭了一阵。前途正炽的他犯了莫须有的“错误”,正要去县卫生局做检讨。



       半年多前,全县最大的卫生院——长溪乡中心卫生院,由于领导无能,在改革中措手无策,致使全院职工的工资发不出去,县卫生局詹局长就免去了前任院长,调派新的院长,这位新院长,就是洪海山。


       洪海山原是杉溪乡卫生院院长。杉溪乡是松芝县的西伯利亚乡,山高水冷,人口稀少,交通不便,一天只开一趟班车。卫生院总共只有九条枪,大专文凭的仅洪院长一人,其余不是带徒出师的,便是半路修行的,或是补员的。有两个有能耐的,前些时候因为落实政策都调回省城去了。


       是庙总不能让它坍塌,洪海山硬是挑起了大梁。卫生院全民所有制的人员工资只拨款百分之八十,集体人员只拨款百分之四十。集体人员多,平均起来不到百分之五十五,余尾工资得靠自己赚,看病售药不是做买卖,药物不能高价出售,坑人不行,可要按国家的价格售卖,又难以维持局面,洪海山有办法,在改革中引导这条漏船绕过多礁湍急的山溪,取得了成功,职工们不但工资月月兑现,年底还发了奖金,医院里还添置了部分医疗器械,为此,詹局长慧眼识人将他调到连年亏损的长溪乡中心卫生院来。


       那天,中心院派专车——救护车去专程迎接洪海山,全县卫生院中只有长溪乡有“十”字标誌的车,作为护士长的胡玉琴也成为医院代表之一去隆重欢迎他。代表中就她一个女性,这够显眼的,洪海山跟胡玉琴握手时间较别人长,后来他说她的手软软的,是水做成的,以前有个单相思的男人也这么说过,胡玉琴不好意思地垂低眼睑,她感到他正以男性的大胆在瞅她右边脸颊的笑靥,欢迎新院长总是脸带笑容的,这是专供装酒喝的器皿,这是又一个单相思的男人恭维玉琴的话,他后来也对玉琴这么开玩笑,男人真讨厌,老爱拿女性穷开心。这时,胡玉琴赶紧把脸别向左侧,生怕他又要注目她在左眼下睑上的一颗醒目的痣——“泪痣”。果然,他不再瞅她,转向跟别人握手。


       其实,别看这些代表对洪海山脸上挂着笑,心里可有股瞧不起的味。他们临来欢迎他之前,已风闻他是一个“工农兵大学生”,“工农兵”在玉琴的心目中是没有位置的,数理化史地文的基础哪有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的她强,她诅咒“文革”,鄙视由此派生的一切事物,“工农兵”是“文革”的受益者,靠老茧上学,质量低,能当好院长?呸!没门。院长不仅要抓好医疗技术,而且还要抓好行管后勤,他能行?


       胡玉琴从侧面观察他,他的年纪约小她五岁,已过而立之年,方脸盘,脸上有生“青春痘”愈后留下的瘢痕,粗眉,狮鼻,阔嘴,厚嘴唇,眼镜不大,也无那种能透视的锐利的光,这分明是一张不能讨人喜欢的笨脸,没有那种八十年代男人的有楞有角的硬气,不过,他的嘴角老带着一种微笑,不知打哪儿学来的风度,自信什么,还不是新官上任就觉得了不起。似胡玉琴这般年龄又有过许多风流韵事的女人是敢于如此细心描写男人的相貌以及敢于猜测男人的内心世界。她有几分泼辣的脾性,容易先入为主。几天以前,县医院一位老护士她的原来的同事、大姐,就劝她改掉这种脾性,答应她替她牵的一门婚事,男的在县车队开车,可是这“车夫”第一次和玉琴相亲就醉醺醺的样子,她一抛袖走了,好心的大姐还一直给她解释,她还是摇头。


       当晚,有四十多号人马的中心医院举办洗尘酒宴,骨干们要给洪院长下个马威,明是设酒款待,暗中察看他的能量,许多男人往往在杯前忘形。中国历史此类事例太多了,老把戏,新花招,项羽的鸿门宴、曹操煮酒论英雄、老蒋重庆谈判、《花园街五号》里的劝酒……。这类酒实在难喝,还好,时下时髦喝啤酒,度数小,不易醉,前几年生活艰辛,山区没有喝啤酒的,只有饮社员醸的米酒,如今富裕了,奢侈风气也盛行了。这时,医疗组负责邹医生一手亮着一种啤酒问洪海山:“洪院长,喝‘青岛’的还是‘钱江’的。”


       “随便吧。”洪海山颔笑答道。


       “好,那就‘青岛’吧,牌子响,欢迎院长非响牌子的不可。”邹医生说罢,拿根筷子,左手抓着瓶口,借左食指根部做支点,筷子一撬瓶盖就开了。这是个喝啤酒的老手。


       这么多人围攻一个人,优劣势是明摆的,玉琴不忍心看他出洋相,女人就有这么个善良的弱点,因此女人成不了政治家,她悄悄用冷茶水倒在啤酒瓶里,巧妙地替他解了几场围,他不动声色地拿眼凝望她。他心里感激她。那帮男人怎料玉琴做了手脚,吃里扒外,女人总要嫁人的,都有这心性,也怨他们自己喝晕了头,没有发觉,他们碗里的酒都带泡沫,而洪海山碗里的“酒”则无泡沫。结果,洪院长的肚子还是胀的不行,一箱啤酒喝光了,他没醉,在那帮男人看来还是好样的。洪海山过去曾是知青嘛,哪个知青不能喝个三、二两。养得胖胖的邹医生顶着大肚皮半醉地拍着洪海山的肩膀说:“行,真有你的。”干巴瘦猴样的防疫组负责黄医生也来吹捧:“行,厉害。”这个黄医生是个不好惹的“地头蛇”,滑头,黑点子多。


       会喝酒的男人不会草包,洪海山也能干。他来中心医院不久,就与市立医院签订了两年为期的合作合同,用高价聘请来两位主治医师,一个内科赵医师,一个外科吴医师。洪海山要邹医生和胡玉琴配合他俩,内科首先加强病房,外科先抓“计划生育”手术。“计生”手术的“女扎”属于妇产科,“男扎”才属于外科,基层卫生院科室往往混杂一块,因此外科也做“女扎”手术。邹医生不满意地嘟囔着:“你瞧他多得意,‘工农兵’,有什么了不起,嘴边没毛,办事不牢。哼,等着看吧。”


       邹医生是五十年代卫校毕业的,医疗理论、临床实践都扎实、丰富。玉琴他们听了也附和着。


       此外,洪海山布置黄医生要他负责“计划免疫”工作,限期抓上去。长溪乡“计生”和“计免”两项工作在全县都是倒数第一,真窝囊。黄医生也发牢骚。但是,他们不敢不听,不然洪海山要扣他们工分的,这意味着扣工资和奖金。


       医疗工作很快上马了,洪海山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来找玉琴,她可不给他轻松,他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感谢以茶充酒的事,她侧脸尖刻地说,那是可怜他。她左眼睑黑痣尽量避开他的视线,她与他说话多半这样,很不礼貌,管他哩,“工农兵”,她有怨气,而她女人的缺点怎能让男人看去。玉琴见他默然,才高兴呢,不够,还要在给他加油,那样才燃得旺。男人是火,而女人是拿扇子的。他硬生生地抛去,说,“抓好医疗没什么本事,要能把后勤搞好才算真功夫。”没料到,洪海山听后没生气,反而和颜悦色问她:“职工对后勤那方面意见最大?”


       “食堂呗,还有‘汽车小王’。”玉琴越发有气。


       “食堂,这个工作不好搞,炊事员又脏又累,工作时间长……好,抓好食堂。”洪海山在自言自语,“‘汽车小王’?我们这儿没有‘汽车小王’‘汽车大王’,只有一个小王司机……。”


       “小王司机不就是‘汽车小王’吗?”她仍然狠狠地摔他。


       洪海山“哦”地一声恍然大悟了,可他说,“这可怎么抓哩,我们虽然搞改革,也不好随意把职工除名,除非他犯了大错误,我们只能做思想工作。”


       “这我可不管,就看洪院长您的大才嘞。”玉琴依然侧身说。


       他听罢懊丧地走了。活该!谁叫你惹雌的来。


       这就是他俩的第一次谈话记录。


       第二天,洪海山把全院骨干召集来,叫负责后勤的老叶带队到食堂去检查卫生工作。医务人员不熟悉食堂工作,能查出什么,平时埋怨食堂菜贵、馒头小,但查起来怎么个查法,不懂的。这事好像专等着让洪海山出风头的。他拿来一杆称,抓十块一两的馒头去称,只一斤一两,再称十块,还是一斤一两。大家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戏,炊事员一见他内行的动作一个个溜走了。他对老叶和大家说:“你们看,才一斤一两,称两次都是同样的重量。老叶你也来称称看。”


       满脸皱纹的老叶眨巴着眼皮也称了馒头,是一斤一两,他皱着眉头等剋,果然,洪海山发话了:“老叶,你要好好管一管食堂,你是咋搞的,十块馒头要称一斤四两才足称,而食堂却短了三两。我决定扣老叶和老张的分。老张啦?”


       老张是食堂管理员。“躲开了。”老叶瘪气地说。大家听了,一阵哗然。胡玉琴瞟了洪海山一眼,“这小子,有一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还不算,天公似专门为洪海山作美,让他逞能。大伙刚从食堂出来,回到病房。这时,一阵混乱,抬进一个昏迷的青年农民,吴医生和邹医生快捷地将病人全身做了体检,拟诊“颅内血肿”,中心院设备差,“全麻”不过关,只能急送市立医院,邹医生忙通知老叶,要用车,老叶开了派车单,小王司机磨磨蹭蹭地来了,他慢吞吞地给汽车加水,病家急死了,小心地哀求小王:“师傅,抽烟,请你快些,病人危险。”


       “危险?开车也危险,我上哪拿补贴?”说罢把递来的香烟挡掉。农民小气鬼,个个都发财了还抽“友谊”的。小王是吃大头的家伙,才不稀罕你的一根无滤嘴的烟,往常遇到这种光景,病家识事的便会悄悄塞给他镇“危险”的“外块”。今天,这病家没有“外块”的意思,小王悻悻地踩了一阵油门,胡乱按几声喇叭,就跳下车,说,“车出故障了。”众人一听都傻了眼,什么!人命关天,车出故障?洪海山问小王故障出在哪儿?小王吹着上髭说:“发动不起来,我正要检查呢。”


       洪海山一火掏过他的钥匙,跳上车,接通电源,发动马达,一脚踩离合器,一脚踩油门,推上挡,按声喇叭起动了,他探出车门对小王吼道:“无证驾车我个人负责,等救了人再跟你算帐。”


       小王一见形势不妙,这是打哪来的会驾车的院长,他被唬住了,赶紧软下来求洪海山:“洪院长,下回不敢了。”


       洪海山跳下车训小王,说:“在路上别生出花样来,找好的路走。”


       小王唯唯诺诺“是、是。”“汽车小王”变成了“汽车小鬼”。众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把洪海山看仙似的。此刻,胡玉琴心中也油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念头来,这是个传奇式的人物。经过这事件,玉琴对洪海山的那段怨自然退潮了一些。


       当晚,胡玉琴主动找洪海山谈心。她再也不是硬生生的口气和侧脸对着他。洪海山见她今晚的心情好,便开玩笑地逗道:“胡护士长,你这颗‘泪痣’真好看,天上星星似的。”


       这不是扯淡嘛,星星是亮白色的,痣是黑褐色的,怎扯到一块,都是男人瞎编着捧女人的。洪海山敢这么说,胡玉琴知道他对她很好感。她一个快熟烂的女人什么事不晓的。这颗“泪痣”过去苦恼了玉琴好一阵,她想整容切掉,怕留下瘢痕,后来在街头花了几角钱点痣,点了二次,结果点的浅了些,没点去,她担心会恶化,就没敢再弄它,任凭男人们去欣赏去评价。


       “是嘛,洪院长连我的痣也要美化,一定、一定……。”


       “一定什么?”


       “一定不坏好意。”玉琴说罢咯咯母鸡下蛋似的笑着。


       他也给逗乐了,眼光里有种似曾相识的东西,“我是说真的嘛。”


       “我是说假的嘛。”她柔情地望他一眼轻声说道。


       “不要紧,我不会见怪的。”他爽朗地说。


       胡玉琴的名声不好,受过处分,这种坦诚、亲昵的举动自知适可而止,她收住笑问他:“洪院长有空吆?”


       “有,什么事?”


       “非的有事不可吗?聊聊不行?”玉琴的口气是进攻性的。


       “哪儿的话,我也想找你好好聊聊。”洪海山边说边把垂在额前的头发拂到颞边去。


       说真个的,胡玉琴对洪海山的好感与日逐增,他不像有些男人,初见面给人留下的印象颇深,越接触却越乏味,他似井水,深藏地底,愈往深处掘,清泉愈涌出多来。不是吆,他有传奇般的本领,多么神秘,她渴望知道他的驾车和做馒头的技术,她想知道他的身世,猜测他一定有不凡的经历。她对“工农兵”的他的怨气在淡化着。干吆要知道一个男人的身世,那不是谈情说爱吗?管它哩,谈情说爱就谈情说爱。玉琴心想自己不过想猎奇罢了,再说她反正是独身,没人管,怕什么。然而,洪海山想知道她的身世就难了,除非到了……深交。诚然,女人与男人深交时,女人会毫无保留地把身世连同身子都捧给男人的。


        洪海山家乡在省城郊区,胡玉琴也是省城郊区人,“文革”那阵子到这山区的,她一样也是“文革”中来这儿的。不过,她跟他接受“再教育”情形不同。那时,全国到处都掀起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运动,躲都没处躲,他年纪小小的,就跟哥哥一块去插队,好有个照应,他的父母也是狠心。还好他虽年幼,却能吃苦耐劳,毕竟是贫民的儿子,比她那时候强多了。农民不管学问,学问有个屁用,只管田里的活拿得起拿不起,他插秧割稻不比农民子弟差,宽板锄头舞弄的比拿钢笔还活,行,这就行了,贫下中农说他“接受再教育”好,推荐他去参军。在部队,他被分配在执法班看守犯人,部队也有犯罪?那时节阶级斗争到处搞,阶级敌人无处不有,但,他还是愕然,只因他年纪太轻。他不想呆在执法班。好,在阶级斗争浪尖上经受不住考验,调去炊事班,怎么部队也搞惩罚?他做炊事员却得心应手,这贱人只配干粗活,他不仅馒头做的好,能揉出“鸡肉丝”的馒头,而且还帮班长改灶,节煤,他表现不错,入了团,评上了“五好战士”,部队把奖状寄到他家里,把他双亲笑歪了嘴。别看这个“五好战士”表面老实,他闷得太慌了,班长不准他弈棋、玩扑克,整天早请示、晚汇报,读红小书,怎不枯燥?他暗地里到部队图书馆窃书,“窃书不算偷”,名人名言至理。“图书馆老不开,整天关着,我才爬窗子。”他还满有理呢。他偷出了《准风月谈》《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他偷出了真理,天,他吃了豹子胆,那年月敢谈“风月”,偷读“黑修养”,他说那是好奇,你越封越批,这东西就越好,他怕“红修养”(这是他的原话)的题目刺眼,被人认出,便把封面撕去,别人以为是一本一般的书籍,他笨样的脸庞,处事蛮机灵,可见心机颇多,就冲这一点玉琴在心里想也要和他相好一场,若是他不敢接受,她硬要他接受,他敢冒生命危险偷《修养》,就不敢担点风险“偷我”?“呸,死不要脸。”胡玉琴在心里马上骂自己。他还记的书中引用孟子的一句话“……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证明他是读过这书,没有故意编造经历。他学乖了,懂得巴结管理处长,老处长一高兴,拍!调去汽车班开汽车。他欣喜的狂喊“毛主席万岁!”才学几个月的汽车,中央军委命令“一级战备”,怪怪,平常只提“二级战备”,现在下达“一级战备”,苏修快打过来了,汽车班要随时拉得出去,为了及时抢救伤病员,汽车班调配了一辆救护车,领导郑重决定交给他和一个老兵来开,他拨弄了一段时间的救护车。接着,他的运气又来了,谁知这运气是晦气。部队挑选飞行员,推荐他去体检,因为几项条件他全对号入座同,成份,工人,本人表现,团员,健康状况,极少到卫生所拿药当饭吃,证明一贯没病,文化程度,初中,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其实仅读一年,但档案又没记载这么清楚,初中,啧啧,这是知识分子哟,还不知汽车班里藏着个知识分子,那时,他所在的部队北方兵很多,文盲成分大,不像今天初中还得补考高中,不然算半文盲,一级工资不给加,几年功夫变化令人咋舌,还有几条次要条件,他也够格,结果体检初检,过关,复查通过。剩下的事就是外调了,他回汽车班静候佳音。那时节尽兴外调,飞行员的外调更是慎重。外调人员在他家乡摸了半个月,而且连他插队的公社都去了,结果发现了一大堆严重问题。首先,他虽然是工人成份,但在“文革”初期他家被“红卫兵”抄了,说明家庭成份不纯,为此,他和哥哥不能手捧红宝书在天安门广场上雀跃、呼喊,纯洁的“红卫兵”组织也不接纳他兄弟俩,到六七年初他才跟哥哥和其他非“红五类”的朋友步行串连了一次,“长征”到广州,那时,“长征”路上有许多人患“流脑”死去,他也染上“感冒”,吓得赶紧逃回家。胡玉琴对此羡慕得很,她连一趟广州也没去,她的家庭成份太坏。更严重的是他的社会关系复杂,他的外祖父的妹夫是工商业主兼地主(七零年评成份搞试点时所评,后来不知为何未推广),这可是新大陆,阶级异己分子竟是他的亲戚,“黑五类”分子脱帽后,他才感到松口气,不然常有个压迫感。他还有个隔了五代的堂伯,解放前夕被抓壮丁去至今不明去向(他不但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调查发现此人在台湾,外调人员赛过戴笠,这是更大的新大陆,亲戚在台湾,这还得了,若选上飞,不一头栽进堂伯怀里才怪哩,太可怕了,外调人员战果辉煌,只可叹,他选飞不上是小事,支部已通过的党表也泡汤了,党入不了,提干别想沾边,那时就兴这……


       “胡护士长,我还是不说了吧,这些伤心事,说不完。”洪海山停顿了一阵,伤感地征求玉琴。


       “不,我要听全过程,继续说吧。”玉琴正听得入迷,怎肯掐去,因而急切地要求。


       洪海山踌躇地瞟她一眼,愣了一会。她的穿戴一般,上身穿着白色的确凉短袖衬衫,下身穿着浅灰色薄尼龙裤,这好,既朴素,又能防山区小黑蚊的叮咬,她知道自己与乔其纱、真丝绸、喇叭裙、三股裤缘份不多,她不敢借助这些漂亮的羽衣把自己装扮的光芒四射,那要招来是非议论的,她得牢记自己的经历与年龄,只好让这浅陋的服饰掩盖住她那绰约的身躯,可是,眼睛哩,这是无法藏匿的,虽然无少女般的晶莹,却仍未失迷人的力量。此时,这双眼睛正望着他,他怕这双捉人的眼睛,真没出息,但它又有那么强的诱惑力,他只得把话题接了下去。


       驾驶汽车,算了,还是提高警惕,勉得不注意被他开去台湾找堂伯,委曲他啦,调去警卫连站大岗吧。我党幸有如此一批赤胆忠诚之士,要不早就变修了。后来知道“一级战备”原来是林彪叛逃,事件发生后,部队首先要组织整顿,他自然也在整顿之列,于七三年初复员了(七二年全军进行思想整顿无复员)。他怀着一腔怨气回地方,管你哩,那年头谁没怨气,有怨气又咋样。刚好七三年有新政策,农业户口复员军人不安排工作,数他倒霉,他户口还在松芝县,只能重新操起大笔,想干汽车行当,没有驾驶证,人家给他自行车下坡——不踩(睬),好在他身体棒,一气又干了两年多,手茧厚厚的,是大山压缩成的,贫下中农太满意他啦,公社干部也喜欢他,他给他们都抹上润滑油,他曾尝过巴结的甜头,这回又灵了。他也高喊过一阵“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他这个“扎根派”在一年一度招生时,自己报名,贫下中农推荐,公社批准,进了医学院。三年学成,毕业时的后门竞争别提有多激烈,我国的经济竞争冷冷清清,人事竞争哪国也比不上,医学院里的学生大多是干部子弟,他奇怪哪来的这么多“官儿”,他贫民儿子,争的过人家吗?还是哪来哪去吧,第二故乡是没有亏待他的,当他没有出路。精疲力竭时,第二个母亲便给他力量,他回到山区。这是户口的魔力,任你怎么翻跟头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他的青春和精力就花费在改变环境中去,十年过去了,他由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瓜熟蒂落的青年,他要寻根,回生他的第一个故乡去,他在家乡草率地娶了个妻子,这不  是他一个人的悲剧,这一代青年有不少人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改变环境摆脱户口的羁绊,或为了孝顺和侍候父母找个替身而娶妻室,多么大的悲哀,可怜他的妻子和他一样得不到爱情的甜蜜果,只能成为生儿育女的工具。妻子分娩时他不在家侍候,下乡破灭急性传染病去了。他儿子出世后不久,有一回他探亲返家,错把他人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子,惹起笑话,他妻子怎不生怨?结婚时没有感情的,可以在往后的生活中培养,可他连这也做不到,牛郎织女似的相会,一年一度十多天的探亲假,简直是杯水车薪,它使本来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由月老牵线的婚姻变的岌岌可危,它使由鸿雁传书维持的夫妻感情坦荡无存,难道牢牢地维持这不道德的传统道德,能有益于今天社会的进步?难道你造成的众多的活寡妇和活鳏夫,不是一种变相的道德殉葬?应该要停止没有爱情的婚姻了。他想解决牛郎织女的夫妻生活,他告爹爹,求奶奶,花费了许多见面礼,一些见面礼岂够,如今某些人是鲸鱼,只能填牙缝,还低贱了人格,作践了他几度春秋,“没有花它个三、二千元,别想调成。”一位朋友这样说,算是劝导,又是忠告,他吓的伸舌头,“算啦,不调了,妻子,对不起了,怪我笨蛋。”他叹道。改革来了,他当上院长更无暇顾这了。


       玉琴静静地听着洪海山笨拙口才的叙述,脑子潜意识闪过让自己……在生活上照顾他,在事业上帮助他,事业是男人的半个天堂,男人不可没有事业。这是女人的天性。玉琴又骂自己都想什么来着,她羞赧的脸发烧,赶忙站起来拿水杯喝水遮掩过去,她心里翻腾着,“我怎么啦?难道带翅膀顽童的神箭射中我嘞?怎么,这么快,不可能。以前我误解了他这个‘工农兵’,唉,这都怎么回事?……我不能干这种蠢事,我相信邹医生也会这样认识的。”


       今晚,洪海山对胡玉琴谈的很多,很远,他把她当知己看待,信任她。他的每句话都毫不文饰,坦诚、直率,教玉琴心旌摇乱,使的她真想这样对他说,把她的经历全告诉他,投桃报李,女性的她,才止住将要开闸的门。假如要告诉他,起码不在现在。自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起着微妙的变化,但是当洪海山了解了胡玉琴的过去时,那将会朝哪方面变化、发展?然而,他们之间有着正如简·爱在举行婚礼时所遇到的巨大障碍,即罗切斯特的疯妻子的障碍,不过他们都是成熟的人,没有少男少女的羞怯,要摈除这些障碍并非太困难。而困难确是“理智”这个无形的障碍。理智,但愿人们不能战胜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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