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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雨田小说《玉兰带》(1-4)

苗雨田 文学沙龙 2023-09-03



       作者简介:苗雨田(1974.7-),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长篇小说》杂志签约作家、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神木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作品发表于《长篇小说》、《海外文摘》、《陕西日报》、《延河》、《雪莲》、《草原》、《延安文学》等。曾获《陕西日报》副刊评选一等奖、《长篇小说》杂志“最佳影视小说”奖等。出版长篇小说《红柳林 蓝柳林》、《黑金白银》,中短篇小说集《玉兰带》等。《黑金白银》入选《西风烈——陕西百名作家集体出征》的陕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项目,中篇小说《郝总,好总》在《大中华月刊》2012年第1期发表后,被国家级大型刊物《海外文摘》2012年第2期予以转载。



内 容 简 介


       以当下城乡广阔社会生活为背景,叙写了我哥叶山木从一个农村放羊娃一步步大胆地走向集镇、走向县城、走向大城市的发家创业史。在我哥创办“典当行”的带动之下,我哥周围的一大批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都几乎在一夜之间暴富了起来。正当暴富后的我们将所有的钱财完全放心地投入到我哥的典当行里,一心谋求更强大、更超长发展之时,我哥的当行却突然出现了资金链的断裂,再也付不起如此的高额利息了。在几十亿庞大的资金债务面前,我哥跑路了,我们却无路了。“典当行”如同萦绕在每个人心头的一场噩梦,至今我们都难以分得清楚自己是如何发的和如何败的。究竟是谁谋杀了我们的钱财?生活仍然在继续,噩梦却扎根疯长,而梦想却永远是我们继续向前的力量!



玉 兰 带

作者:苗雨田


1


       不管怎么说,我哥就是个传奇人物。

       传奇之一是,义务教育普及了这许多年,高校扩招了这许多时,人人都清一色地读高中、上大学,最次文凭都已是大学专科了,而唯独我哥却只上了还不到三年半的学,连个小学毕业证也未能拿到手(当然,要是小学也发毕业证的话)。他不读书,倒也罢了,他还一股劲地在那里叫嚣:读书能愁死人,谁读书谁是灰怂!但是,奇就奇在,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我哥,却居然大发横财,捧得个盆满钵满,而且看样子,还有大富大贵的可能。你说这是个啥世道了,你说这令没日没夜苦读了多少个秋冬的我们做何感想?

       传奇之二是,在尚未发家致富之前,我哥还是个老实本分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家种些许地,出门打些许工,时而卖些许鸡或蛋,时而卖些许猪或羊,时而也卖时蔬玉米高粱谷子糜子黍子豆子,时而也还打些许野兔野鸡野狐野獾卖几个钱。总之,自从十多岁踏出校门那一刻起,我哥就已经如同现在二十多岁才踏出校门找工作的大学生们一样,开始一心一意,专心而致志地苦苦寻觅那颗为生存而栽植的摇钱树了。我哥那时毕竟是小学生,想的很简单,做的也很幼稚,没有一点儿像人家大学生甚至是研究生那样的矜持和高傲、左顾和右盼、前瞻和后望。前面若有一分钱的钢镚儿,我们或许碍于情面不屑一顾,但我哥是个小娃娃,他定然会冲扑上前,将这一分钱紧紧地攥在了手掌心里而沾沾自喜上好一阵儿。初出道那时的他,不管钱多钱少,不管粥稀饭稠,总是先舀一碗吃了再说。他的勇气总是远远超乎他的理智。但这并不能简单地就得出我哥是个有勇无谋的粗人,我哥某些谋事之道,一般人简直就望尘莫及,愧叹弗如。

       说了大半天我哥,还真忘记告诉大家我哥的真实姓名了。我叫叶崇柯,我哥叫叶崇嵘。名字本是父母所赐,一般谁也不去更改。我哥却说,他没上几天学,不识几个字,名字简单易认为好,遂将“崇”改为“山”,将“嵘”改为“荣”,一易而成“叶山荣”了。这名字倒也不错,可惜他却是个不知足的人,还嫌这名字繁琐,又将“荣”字更为“木”,这样,原来由我父母大人起得好端端的“叶崇嵘”大名,就只剩下“叶山木”了。我哥却说,看,多好听的一个日本名字。我真难以理解,一个侵华日本,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连带它名字的商品都拒买!

       我们老叶家在这方天地里,算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我们这大家族里,多年来一直沿袭着一辈一字的族谱规矩,到我们这辈属“崇”字辈。可我哥,偏偏就搞出了这一没文化的事来,单从名字上一听,他就不属于我们老叶家的人了,他还戏称要将自己划为日本人。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仍然一直叫他叶崇嵘,直到后来他离开故土,在山头上闯荡了好些年,社会上人都尊称他为叶山木时,我们也才不得不这样叫他。因为那时,他已经算个人物了,叶山木在山头上是个响当当的大名堂,我们在很多时候还不得不通过叫叶山木的大名,办成了不少并不算是鸡零狗碎的关键事情。                                    




2


       哥哥挣到的第一笔钱来自石峁深山。

       那年,我已到克乎镇上的克乎中学读初中了,哥哥还是未满16岁的半大小伙子。经过数年黄土地面上的摸爬滚打,此时的哥哥已深谙大山里的全部奥秘。

       哥哥拥有一件非常出色的工具——弹弓。这个弹弓从外观上看非常粗陋,是用树杈和废旧的橡胶、布条、铁丝等就地取材,做成的弹射工具。它和我哥一样,虽外表笨拙,却十分灵活。它除了能远距离驱赶牲畜外,还能在数米开外直取一只狂奔的野兔、一群纷乱山鸡鸟雀的性命。正是凭着这只自制的弹弓,我哥除了一年四季不缺野味外,还日积月累偷偷积攒了一笔不小的钱。

       现在,除了弹弓而外,他的手里又多了一柄铁铲和一把老镢头。此刻,他正高撅着屁股,深弯着腰背,在一个黄土坡梁上拼命地挖掘着深坑,挥汗如雨。

       他在挖什么呢?

       前几天,他从黄土山峁上探得一个獾子窝,挖出了一头30多斤的滚肥圆溜的大獾子,在县城里,一下子就卖得好几百元。

       此时,他干脆上下衣裳全剥光,只有一条褪了色脏旧的裤叉遮住了那片含羞之地。他浑身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小小的稚嫩酥胸,狂放地跳荡着。

       他将嫩小的屁股疲倦地安放在了那堆散发着热气沾湿的泥土之上,这是他一口气挖出的小山似的土堆。他难以想象这头尖嘴獾会藏匿得如此之深,此刻沮丧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将它刨挖出来。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若现在打了退堂鼓,那他就太对不起已经挖出的这许多泥土了。嗅着泥土的气息,渐渐地,他那酸软的手臂,颤抖的大腿根,又蓄积起了一股蛮干的力量。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是好几百块钱的大生意呢,不下血本,哪能轻易得手呢!唉,他这人就这脾性,对其它什么都可以不上心,唯独不会让可以得来的每一分钱从指缝间滑落,更何况是如此有诱惑力的大钱呢。

       当他再次开挖的过程中,突然从里面传来了吱吱的哀鸣声,他一阵惊喜:终于到了獾的老窝巢穴了!他将事先准备好的铁丝笼布罩在了洞口,而后用一根长木棍穿过铁丝网后探孔驱獾。獾受了疼痛,仓促夺路而逃,不幸落入铁笼,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他将铁笼收紧后,看着獾那因过度惊吓而瑟瑟发抖的身躯,一股大获全胜的喜悦不由涌上心间。他将装獾的大铁笼扛在肩上,和獾脸对着脸时,他异常惊讶地发现,獾的双眼落下了几行清清的泪滴。这泪滴不经意地落溅在了他幼小的心灵上,他忽地感到肩头一阵沉重,人也不由得落地而沉,栽倒似地跌坐在了那滩土堆之上。

       现在,他又不知疲倦地开始挖掘洞穴了。他想将遗落在洞底獾的绒草窝巢挖出来,铺在铁笼里,好让他的獾即使关进了铁笼,也有种在家的味道。反正只要獾还在他的手里一天,他就不让它去遭罪,至于卖到人家手里怎么对待,他就无能为力了。

       开挖的结果令他终生难忘!

       在他挖掘了还没有几铲子的时候,他触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他以为是又遇着石头了,就换了个方向去开挖。这一挖之后,一些带着垢土的似石头块类的零碎东西出来了。他将其中一块掂在手里,沉沉的,有些分量,但没有石头重。他小心地将泥沙沤土打磨掉,一个乳白泛绿的精致铲形玩意儿,十分奇妙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在太阳光芒的照耀下,反射出奇特的五彩斑斓。他连忙又将其余零碎尽皆挖出:刀形、方孔圆形、圆孔方形等等各种轻薄精妙的玩意儿一一展现在面前……

       这究竟是些什么,他也不清楚,但他曾听父亲讲过,这可能就是那些奇特的石峁玉器。若真是这样,他可是发大财了!

       他异常慌乱地向四周看了看,蛮荒之丘,空无一人。獾已无奈地安静了下来,正将尖利的头颅窝缩回肚囊,呈圆球样团卧在那里。

       他虽然惊骇,却加紧了挖掘的速度。不一会儿,一座塌陷了的棺椁厚壁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时,他才发现这只獾竟然将藏身的窝巢安卧在了上古之人的墓穴里了,而且从不断挖出的大量金银玉器来看,这定是个达官贵人。

       说来,我哥也真够勇敢的。在那许多金银珠宝面前,他没有被上古之人花红柳绿的壁画棺材吓倒,也没有被上古之人那些七零八落的腐朽白骨惊跑。他异常沉着而专注地搜索着那些玉器珠玑,以至于后来竟然忘记了再去捡拾獾的绒草窝巢。他可能忘了,正是他心生为獾捡回窝巢的柔绒之性,才使他意外地发现了这一切。

                             



3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老家石峁山上的外来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些自称是考古学者,一来就住上十天半月,整天拿个铁柄探头,在这个山头凿凿,去那个沟底挖挖,谁也不知他们在搞什么明堂。也有来村子里买古货的,只要是老先人手上传下来的陶瓷瓦罐,石铲玉片等等,他们都以极高的价钱予以收购。说来也怪,我们这里的古董石器,陶瓦砖玉还真的很多,大多都是大人小孩在耕地放牧中从周围的田间山野捡回来的。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穷石成堆,但是,却家家拥有象征着富贵荣华的玉器。这些玉器多采自山上的乱石堆里。起先,人们都是无意间偶尔拾得;后来,听说专门前来购买石峁玉器的人多了,大家就有意到山上去采掘。在山上那由乱石堆砌的城墙似的石头缝隙里,往往能找到一窝又一窝各种样式的精妙玉片。石峁山上,本来就乱石成垛,如此一来,就更是乱石纷纷了。这些石头大体一致,说大不大,说小又不是很小,多成无规则片状样式,刚好够一个人随手搬挪。好多人家就拿它做了院墙,既省了窑砖之钱,又结实耐用,胜过窑砖。

       考古人员来到村上没几天,就发现了被我哥挖獾时无意间盗掘出来的那座古墓。考古人员和我哥的关注点显然不同,我哥只识得金银玉器,而这些考古人员却将我哥丢弃毁坏掉的棺木、墓室壁画等当作了千万年也难以寻得的宝贝。只可惜这么有研究价值的宝贝蛋子,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有一位上些年纪的考古人员,抱着那些七零八落的棺木板子,竟然放声痛哭了起来,听他那哀怨惋惜的悲声,感觉这被毁坏的就是他的老祖宗。

       很快,我哥叶山木就被抓捕归案了。他根本没有想到,一座几千多年前人类最完好的壁画古墓被他破坏殆尽。

       我哥很是丧气。他不遗恨破坏了啥古物画壁,他灰气的是吃进去的金银珠玑还得再吐出来。他真后悔那天没有将挖出的黄土给填平复原,若那样,鬼才晓得那里埋了个啥。唉,真是时窘运悖,偏偏就来了这些个考古的家伙,将我的财神爷爷给撵跑了!

       我哥客观上只是因挖獾才掘出个古墓,因此和真正的盗墓贼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加之他又是未满18岁的未成年人,因此在交出了一些金银玉器,问题搞清楚之后,就被放回了家。当然,吃进吐不尽,我哥将一些重要的金银财宝,特别是一条上好的玉带等等,都截流下来,统统埋藏隐匿,包括我的父亲在内,他都没有告诉。但是,单就我哥交上去的这些小件玉器,就已经引起了考古界的极大震惊,从而掀起了家乡考古开发的热潮。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哥也算是家乡开发建设的有功之臣。因为,自从我哥无意中掘出那一墓葬以来,家乡石峁的知名度就在全国甚至全世界一天天地高涨起来。山上那些由石头垒砌起来的墙垛,据说有4000多年的历史了,比中华民族的文明史足足早了有近2000年的历史,被称为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明古城。

       我哥本来不是个文化人,对家乡石峁这些有关石头的历史也似懂非懂。他想的其实很简单,他说地球有多少年的历史,石头就会有多少年的资历,在他看来,土石山畔,川沟河道都是予生就有的,只有牲灵草木,当然也包括人,才有年岁不等的生息繁衍,周而复始,无以穷尽。人生苦短,活一辈子就得抓紧时机,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不求历史留名,但求现世得财。

       如何得财?

       挖獾这条路行不通了。因为自从上次挖獾事件发生后,工作人员进村驻扎,任何人不准再在山里田间胡挖乱采。

       无奈,他只好就去打些野鸡野兔啥的,换些零花钱使。

       我哥从我父亲那里轻松学到了种地的一应本领,但我哥却不是秉承传统的庄稼人。种地对他来说只是春种和秋收,其余时间他都不会呆在田间地头去干那些无谓的劳作,拿村里人的话说,他是个很活泛的庄户人。他的活泛在于,什么来钱快,他就去干什么。他是个很善于适应市场经济形势的实践性人物。

       现在,他不单白天捕猎,连同晚上也开始行动了。晚上他不用猎枪,用的是“天罗地网”。

       晚饭过后,同村想挣“外块”的几个男人在哥哥的带领下,两人骑一辆摩托车,共三辆车子,向着村外荒丘高地包抄了过去。哥哥和叶崇德、张三怀三个人一人骑辆摩托车,负责搜寻和驱赶山鸡,另外年纪大点的叶崇胜,高光仁和高叶盛三个人负责布网和收网。

       夏日的高原丘陵,草木茂盛,躲在山林深处的山鸡野鸡,经摩托灯光照射后,惊吓得如同瞎子一般,挪不开脚步,往往摩托灯光照射到哪里,它们就跟着追逃到哪里。这样一来,它们就乖乖地被驱赶到了网兜里,一个个成了瓮中之鳖。

       同村的这些人,因为跟着哥哥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就时常请他一起去喝酒。渐渐地,哥哥酒会喝了,烟也会吸了,俨然一个小大人了。

       在天罗地网般的密集追捕下,我们居住的这片天地间,山鸡野鸡等日渐急剧减少,原本随处可见的这类牲灵,几经竭泽而渔,很少出没。可以预见,哥哥的这扇财门,不久终将会被彻底地关闭。但是,哥哥却总会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入冬,哥哥从外地购回一只猎狗。这只狗四肢颖长,体型瘦弱,皮毛呈棕黄色。因为四肢瘦长,奔跑起来速度惊人,是我见过的我们这里陆地上奔跑速度最快的一种动物。

       这几年,我们这里实行封山禁牧,野草长了,各种野生动物也跟着增长了。因此,虽然山鸡野鸡等被我哥他们集中捕获,狩猎殆尽,但狐子、兔子等各类中等形态的动物还是十分活跃。我哥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不惜重金从外地买回了这只猎狗。

       这只猎狗说来也怪,它和家狗就是不同,它只吃肉,从不吃饭,也很少喝水,更从不向人发起攻击,而只对猎物有兴趣。叫它猎狗,名副其实。它的腿比家狗明显的细长了很多,跑起路来更是令那些徒长了一身肥膘总是贪吃的家狗们望尘莫及。这只精干的黄猎狗在我哥悉心训导下,由它搭手捕获的猎物全都是活口。它将猎物抓扑在地后,一口便咬住了猎物的脖颈,使猎物因一时缺氧而致昏,当它将含在口中的猎物口交在随后骑摩托车赶来的我哥手里时,这只猎物就又慢慢地活了。要知道,一只死兔子能卖上个三、五十元钱,而一只活兔子却要卖到一、二百元。逮到了活物,我哥往往就会将一块熟兔肉赏给小猎狗。当然,为表示庆贺,我哥往往是自己先将兔肉咬上一块后,才将剩余的肉喂到猎狗口中,我哥和猎狗同时大口嚼咽着兔肉,大获全胜的喜悦氛围就有了。这狗也太通晓人性了,它为了让我哥有个好的情绪,后来,只要我哥不先吃上这一口兔肉,它就不吃,即使强喂到口中,也会又口递到我哥手上。我哥就会苦笑着说,狗狗呀,你可算是当皇上了,吃肉还得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先尝看是否有毒后,才肯吃?

       在捕猎的战场上,我哥和狗协同配合,调谐默契,心有灵犀。荒郊旷野,我哥其实是很想和狗狗说话的,但是,在紧要关头,说话定会误事,说话已成为多余。他越和狗狗无话,越说明他们已干成了大事。




4


       高叶盛和我哥同属兔,在年龄上却比我哥大了两轮。因为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大学,他总想方设法在弄钱。看见我哥骑摩托车追兔子来钱,他就学着来了。

       高叶盛骑的摩托车是从城里废旧市场上东拆西拼组装而成的一辆旧车。这车因为没有消声器,声音大得出奇。车子在行进时,粗壮的排气筒一股劲地向外冒着焦油味特大的黑烟,就像老家人们生炭火做饭时从烟囱里冒出的稠黑的炭烟。他当然也更买不起猎狗。倒是有一只狗跟着他的摩托车也在跑动,就是他家那只快老掉牙的瘦骨嶙峋的黑狗。这狗要么就不会去追赶猎物,要么就追上去一口咬死了猎物,是个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气得本来就火气很大的老高,可没少抽了它的耳刮子。

       猎兔所需的两样利器,一样都不好使,加之老高年龄又偏大,在这一战场上,他收获自然也不多。不仅如此,那日,老高的摩托车在翻越一个很小的壕沟时,车子向前猛一倾扎,头像脚似的猛一落地,才觉得错颠倒了,等他反应过来时,脖颈疼痛得已经不能挪动。好在那天天不太黑,我哥随后赶到后,将他送往了福驰市医院。

       高叶盛再次回到石峁村时,人就完全变换了一种形态。

       由于颈椎严重挫伤,本来就细弱的脖颈已经难以支撑起他沉重的头颅。为了使脖颈能够彻底休养生息,医生给他戴了个像盔甲似的支架,从肩胛骨向上,一直顶托到脑袋,将他那管细长的脖颈像骨髓似地保护在中间。现在他才猛然领悟到,一个人不是头脑最重要,而是可以托起头脑的脖子才最重要。

       高叶盛一天二十四小时戴着这支架,被村里人称作是“装在塑料壳里的人”。他已经什么活也干不成了,完全成了一个实足的废人。要知道,什么人都可以被装进壳子里,唯独农民不可以,因为农民是凭苦力吃饭的人,干不成活,让他们吃什么饭?刚被碰了时,他也没去想那么多,可天长日久,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谁供养?一家人吃喝开支怎么办?越想他越觉得没有出路,越想越觉得活着不如死了。死倒容易,可是老婆孩子们谁去照管?唉,真是连死都难了!

       其实,他的伤主要是头颅和颈椎交界处的骨骼断裂。本来是通过固定后,想让断裂的骨头自然愈合。可是,高叶盛家实在太穷了,就连给他养伤的营养餐都没办法保证,每天就是粗粮野菜,瓜粥面糊。按说他的媳妇倪英莲还算灵巧,她将这些有限的食材,尽量想方设法做出新花样,哄着丈夫,能多吃一碗是一碗,能将身子早点补起来。她的这些吃食,遇给整天肥酒大肉的高富贵们确实是最稀罕的,但对于此刻的高叶盛来说可能就是最致命的,因为他断裂的骨头快一年了始终未能愈合,支架就一直在脖颈上架着,不能拆卸下来。

       这时,我哥就真着急了。他想,为人为到底,救人就救成个人。全村不能大家都好好的,就让一个高叶盛戴着个支架,像个犯人似的,任人观瞻,更何况人家高叶盛还是“打猎队”中的一员。不知何时起,我哥将他们自称是“打猎队”了。

       我哥叫了辆车将高叶盛拉走了。他们这次没去市医院,而是直奔省城的京东医院。京东医院骨科的桑红雄教授详细检查后,经科室认真讨论,决定为其实施手术。

       高叶盛一把抓住桑教授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用颤抖而沙哑的声音说,桑教授呀,我何尝不想卸掉身上这副受罪的架子,我实在是没钱呀!

       桑教授一听,愣了。他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精小的眼镜,先用兜里的纸巾擦了镜片,又用另一兜里的手绢拭了下眼睛。他的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很有些难过,他正想说什么时,我哥突然走上前来,说,桑教授,你尽管去安排手术,钱的事,包在我身上!

       桑教授说,你是他什么人?

       一个村的。

       哦——

       桑教授话未说完,已被医生叫走了。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精心施术,手术圆满成功。第二天,高叶盛即可下地活动了。由于卸掉了那副烦人的支架,也没有了以前那种头颅完全由肌肉和韧带支撑而随时可带来的高位截瘫的风险,将头颅重新安放到脖颈上的高叶盛,此时甭提有多舒心、多高兴了。他像再获重生一般,抱住了我哥放声嚎啕。

       离开省城回家那天,我哥和高叶盛在一个小饭馆里喝完酒,高叶盛拉着我哥的手说,山木呀,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救我的钱,我会还你,不过得等我有钱时。

       不!再说还钱的事,我就和你一刀两断!哥哥突然火了,向高叶盛喷射着一点便可燃烧的浓烈的酒气。

       高叶盛从桌子边站起来说,好!什么也别说了,咱弟兄们,回家!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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