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岁月】高明娟：听爷爷讲故事
作者简介：高明娟，业余时间喜欢写作，已在各级各类报刊发表文章300余篇。
爷爷参加过淮海战役，他所在的部队解放了上海。爷爷立过一等功，在上海呆了三年后荣归故里。
爷爷奶奶结婚时16岁，当奶奶踮着一双小脚下了轿，爷爷扭头就走，嘟囔道：“娶了个小毛桃。”相对于身高1.76米的爷爷，1.50米的奶奶真是配不上啊。结婚的第二天，爷爷继续去学校读书。抗日战争期间爷爷参了军，南征北战十多年。一场战役下来，壕沟里的血没了脚脖子，活下来的只剩爷爷和一个战友。奶奶说，那是因为她每月初一和十五烧香祈福。
因为爷爷立了一等功，政府每月都给补贴，奶奶的生活比我们家要好很多。那时候，小麦还很稀缺，奶奶却能一日三餐吃馒头。家里来客包了饺子，奶奶自己不舍得吃，给我们堂兄妹六个每人两个饺子。我们都很亲奶奶，怕爷爷。印象中，他总爱训我们，嫌我们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我们总是躲他老远。但是，有时候实在是馋那白面馍馍了，就蹑手蹑脚推开奶奶小屋的门，拿一个馒头就跑，全然不顾爷爷在炕上骂着“小兔崽子”。爷爷因战负伤瘸了一条腿，很少干农活。他喜欢看书、抽旱烟。即使是白天，他也会点起悬在空中的小煤油灯，边有滋有味地读他的那些线装书，边抽着他的烟袋锅。
爷爷喜欢讲故事，夏天，一群妇女在荫凉里缝被子，爷爷就会给人家大声地讲故事。可是，通常是一个听众都没有——妇女们拉着家长里短，爷爷自顾自地讲得入神。有时候，我看不过去，会蹲在他的身边捧场，他也因此而喜欢我。此后，我“偷”馒头的时候，他总是在炕上装睡。
冬天，大雪封了门，我无处可去，就坐在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听爷爷讲故事。我听的从来就不是小红帽和大灰狼，更不是什么白雪公主和灰姑娘，而是封神榜和七侠五义，是薛丁山和樊梨花，是白娘子和许仙，是杨家将和岳家军，是举起碾砣子的大力士，是血雨腥风中的一场场拼杀。那些泛黄的线装书，是竖排繁体字，也没有插画，我也看不懂，也从来没有要读的兴趣。奶奶需要做鞋，把那些书全都一页页抹上糨糊，纳了鞋底，绞成了鞋样，一本都没有留下。
每逢过年，爷爷都会赶集，买回一联一联的年画，贴在发黑的墙上，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喜气洋洋。我每年都会当他的小助手，给他递糨糊。画贴好后，他就一幅一幅念给我听，上面的字太少，他会把整个故事拓展开来。比如樊梨花，他早就背过了，只是看着这些画讲解，会更加形象生动。
后来我上了小学，开始写作文。别的同学写记叙文往往是记流水账，而我的作文和他们不一样，老师的评语是：“绘声绘色，形象生动。”我这才知道，小时候听爷爷讲故事不是全无意义的。等到我认字越来越多，买的书也越来越多，爷爷那些讲了无数遍的老故事，已经不能提起我的兴致。我去小草屋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爷爷坐在树荫里讲故事，成了真正的自言自语，连一个听众都没有了。
周末，娘包了饺子，让我给爷爷奶奶送去，我放下碗就走。爷爷喊住了我：“丫头，你有多久没听爷爷讲故事了，我想给你讲讲《红楼梦》，你小的时候不好给你讲。”我回道：“爷爷，我哥上周刚买了一套《红楼梦》，我自己看得懂，我还等着回去做作业呢。”说完我转身走了。身后传来爷爷苍凉的叹息：“哎，老了，不中用了，讲故事也没人爱听了。”
爷爷活到88岁，最后的两年，他得了老年失智症，老是叨叨那些书中的人物。我去送饭，在院子里就能听见他喊“张果老，你来了？铁拐李，你从那边走！”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拄着拐杖，往我们村那个大深坑跑，说那里埋着一把宝剑。我一边去追他，一边流泪，他是看书看迷了。
小时候，爷爷总是说：“丫头，等你长大了，要给爷爷写一本书，把我经历的那些战斗记下来。”可我当时却当成耳旁风，根本不喜欢听那样的故事，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迷上写作。现在，爷爷讲的故事在书上都能查到，可是爷爷那些真枪实弹、原汁原味的战斗经历又能到哪里去听呢？
（插图来自网络，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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