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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作家】胡济卫原创:淮阳旧事

2016-09-21 胡济卫 文学沙龙



       【作者简介】胡济卫,笔名野村,生于20世纪60年代,河南省正阳县人。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世界汉诗学会河南分会常务理事,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河南省散文诗学会理事,驻马店市作家协会理事,驻马店市诗歌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驻马店市散文学会秘书长。先后在《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绿风》诗刊、《诗人》、《大河》诗刊、《岁月》、《躬耕》、《河南日报》、《大河报》,台湾《联合报》、《中国时报》,新加坡《联合早报》等海内外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300余篇(首)。着有长篇小说《野草莓》、诗集《你的美丽使我忧伤》、《接近或抵达》。主编《天中诗集》、《长鸣集》、《乐山文化与传说》。


淮阳旧事(短篇小说)

作者:胡济卫


秀  才  娘  子


        秀才娘子是麻秀才的老婆。

        麻秀才姓麻其实脸上并不麻。麻秀才是晚清时的秀才,数年乡试均未及第,自叹祖坟上没长这棵蒿子,于是便死了这份心思。后来经同窗张举人举荐,到淮阳书院做了先生。

        十八岁那年,父亲给他圆了房。女子是淮河对岸金家湾的金氏之女,人们都管她叫秀才娘子。这是麻老爷打小就给他订下的娃娃亲。常言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按说,完亲该是人生的第一大快事,可麻秀才不然。新婚之夜,当他掀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时,差一点没有把他给气晕过去。金氏之女粗手大脚,长了一脸的麻子,奇丑无比。金家有钱有势,财大气粗,嫁出去个丑女也没有亏了麻家,岳父金老爷给金氏陪嫁了二十亩上等好田和许多金银器皿,以此来抵消麻家的不平。    

        金氏虽说出身大家,却斗大的字不识一升。金老爷说,女子读书没有啥用,反正迟早是人家的人。金氏虽长相丑陋,却是一把理家的好手,家中一应俱事,从不让麻秀才插手。

        与麻秀才交往的人虽说不上谈笑有鸿儒,倒也往来无白丁。自从娶了金氏后,他总觉得这个丑女人实在有辱斯文。久而久之,便产生了休妻之心。

        一日,麻秀才把金氏叫到跟前说:“明天一早,我让伙计套辆大车把你送回娘家去。”

        金氏狐疑:“不逢年过节的,回娘家作甚?”

        麻秀才说:“我这里有一封书信,都写在里面呢,你回去就把信交给老爷。”

        金氏不知信中有诈,就怀揣休书,高高兴兴坐着大车回了娘家。金氏一回到娘家,就立即把麻秀才的信交给了金老爷。金老爷看罢休书气得浑身发抖,大骂麻秀才不仁不义是无耻之徒。

        金氏倒显得沉稳。当日,怀揣一把杀猪刀,赶到淮阳书院,揪住麻秀才破口大骂:“我操你奶奶麻秀才,老娘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平日里有吃的有日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老娘把你侍奉颠狂咧不是? ”

        随拽出杀猪刀,照着麻秀才肚子上就是一刀,唬得麻秀才躲闪不及,刀尖划破了长衫,险些刺破了肚皮。自此,麻秀才再不敢言休妻。

        一日,麻秀才突然接到了好友张举人托人捎来的书信,说近日因公事要路过淮阳,无外乎是叙叙旧日同窗之情。麻秀才一连等了数日,不见张举人的人影。加之天中书院近日举办天中书会,应邀参加者,大都是豫南学界的名流,麻秀才也在邀请之列。眼看着天中书会日期临近,麻秀才甚是着急。去吧,怕好友一时到家,金氏粗俗,不会应酬;不去吧,这又是一次学术交流的大好机会。麻秀才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去。

        临行之前,麻秀才把金氏叫到跟前吩咐说:“我这几日到天中书院参加天中书会,估计来回得三四天的时间。我幼时的一个同窗好友,近日要到淮阳来,这个好友非同一般,我到淮阳书院,就得力于他的举荐,你要好生招待,不得无礼。跟人说话,要文雅礼貌,免得好友耻笑。他若到咱家来,你就问他先生贵姓,他若说是姓张,你就再问他是弓长张呢还是立早章,如果是弓长张,这就是我的好友张举人了。你就问他用膳没有,他若说用过膳就罢了,他若说没有用膳,你就给他杀只鸡,好好款待一下。”

        金氏说:“记下了。”

        麻秀才走的第二天,张举人果然来了。张举人见好友之妻这等模样,先有几分怯了。

        金氏就问:“先生贵姓你 ?”

        张举人答:“免贵,姓张。”

        金氏一时紧张,把麻秀才临走时交待的话全给忘了,便脱口问道:“是公张呢还是母张呢?”

        张举人心想,同窗之妻,面貌虽丑,说话倒挺幽默,我不妨也戏她一戏。便随口答道:“吾乃公张是也。”

        金氏一听,便知道是秀才的同窗张举人了,便问道:“先生骟 (膳)过没有?”

       张举人想,这个大嫂越问越离谱了,也就不跟她计较,便答道:“未曾骟 (膳) 过。”

        金氏问完话后,把张举人一个人撇在客厅,到厨房里围上围裙,拿起一把菜刀,在当院的磨刀石上嚯嚯磨起刀来,准备杀鸡款待张举人。

        张举人一个人在客厅左等不见人来,右等还是不见同窗出来打照面,心下狐疑,便起身蹑足到窗户跟前往后院窥视,一眼瞥见了金氏一脸的杀气,正在磨刀嚯嚯,便心下一惊:莫不是真的要骟我不成?心想,此等丑女,言语粗俗,行为鲁莽,果真做出什么丑事来,岂不贻笑大方,辱我名声 ? 罢,罢。三十六计,走为上。张举人溜出后门,翻身上驴,快驴加鞭,一溜小跑奔出了淮阳,再也没有到麻秀才家来过。

        1934 年秋天,麻秀才家突然来了一顶碎花小轿,从轿内抬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这是红二十五军长征北上撤离罗山时撇下的彩号。蒋介石在淮河以南的大别山区,大肆搜捕红二十五军北上时留下的伤病员,金老爷迫于无奈,把藏在家里的红军彩号转移到淮阳镇的女婿家中。但金老爷万万也没有想到,这会给女儿一家带来杀身之祸。就在这年腊月三十的夜晚,国民党淮阳县保安团突然包围了麻家大院。淮阳镇的老百姓听到,民国十五年腊月三十的夜晚,麻家大院四周响了一夜的枪声。    .

        大年初一,当淮阳镇的人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的时候,才看见麻家大院变成了一堆灰烬。人们从灰烬里扒出了秀才娘子和她三个孩子被烧焦的尸体。


二 郎 庙 记


       《 二郎庙记 》出自淮阳县令韩好古的手笔。

       韩好古是淮阳县置县建制以来第二百五十位县长。这是时任《淮阳县志》主修麻秀才根据县志记载推算出来的。韩好古出任淮阳县长并非科举出身。据了解内情的人说,韩好古这个顶带是靠花钱捐来的。幼年时期的韩好古,在老家曾跟着一个私塾先生上过几天蒙学。十三岁时,父亲便带着他到扬州做起了生意。二十岁那年,江南一带瘟疫四起,韩好古的父亲不幸染上了瘟疫,不久便客死在了它乡。韩好古就请人给父亲打了一副薄木棺材,把父亲的尸骨暂厝在一座破庙里,便独自在扬州做起了贩盐买卖。自从他结识了扬州盐政衙门后,靠贩卖私盐,生意越做越大,逐渐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巨贾。

       时大清国经过两次鸦片战争和甲午战争,国库已近枯竭。为了弥补国库上的亏空,朝庭便采取捐顶带和捐功名的办法(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卖官职和卖文凭),以弥补财政上的不足。手中有了钱的韩好古就有些想入非非了,于是便凭借多年贩卖私盐积累的财富和长期与官府打交道建立起来的关系,上下打点,花了五万两银子捐了一个七品顶带花翎。

       春风得意的韩好古刚一走马上任,淮阳县就兴起了修庙建祠之风。于是,就有地方乡绅名流,联名向韩好古请愿,要求重修淮阳县的名胜古迹二郎神庙。

       二郎庙座落在淮阳县衙东南两华里处的凤凰台上。据《淮阳县志》记载,二郎庙始建于明朝洪武年间,是由淮阳县乡绅胡云霄、胡汉霄兄弟二人共同出资修建的,至今已历时五百余年的历史。其间虽经多次修缮,到清朝末年早已是破败不堪。虽然如此,庙里的香火仍十分旺盛。每年农历三月初三的二郎庙会,方圆百里之内的香客就会云集于此,祈求二郎神的保佑。韩好古接到乡绅联名上书的请愿书后,发现这既是一项民心工程,又是一项政绩工程,同时还是一项敛财工程,于是就立即朱批,县里从府库中拨付三分之一的经费,其余经费由县民和乡绅自愿捐资。

       翌年三月三二郎庙会前,所有修缮工程如期竣工。远远看去,修茸一新的二郎神庙,规模宏大,气势恢宏,观者无不肃然起敬。县长韩好古亲自前来为二郎神庙举行开光大典。开光大典仪式隆重而热烈。洛阳白马寺、登封少林寺、开封大相国寺、汝宁府南海禅寺等著名寺庙的方丈、住持也都应邀前来参加。数百名僧人团坐于大雄宝殿的蒲团上,一齐诵读金刚经、大乘经、楞严经,庙内庙外一时笙号齐鸣,声震寰宇。

       开光大典仪式结束后,二郎庙方丈慧明法师设斋宴招待县长韩好古和各寺方丈、住持及当地各界名流。三巡素酒过后,慧明法师起身拱手打躬道:“承蒙县台大人、各寺方丈、住持、各位施主光临敝庙开光典礼。在此,我谨代表二郎神庙全体僧众,向各位嘉宾、施主表示热烈的欢迎。昔者,腾王阁有王勃的《腾王阁序》、岳阳楼有范公仲淹的《岳阳楼记》。想我二郎神庙,自明洪武年间由胡公捐建以来,传至我大清朝已历时五百余载。目今恰逢盛世,皇恩浩荡,恩加海内,万民乐业,五谷丰登,重修二郎庙当有庙记勒石以记之。老衲和二郎庙全体僧众,恳请县台大人不悋赐墨,以撰庙记,望勿推辞。”

       韩好古深知自己一顿能吃几个馍,一听慧明法师让他撰写庙记,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忙起身推辞道:“岂敢,岂敢!本县才疏学浅,恐冒犯了二郎神吃罪不起,还是请德高望众之贤能代撰为好。”

       韩好古说的本是肺腑之言,众人以为他是在谦虚,便齐声附和道:“县台大人是淮阳百姓的父母,这撰写庙记之事非您县台大人莫属。”

       韩好古看实在推脱不掉,便只好硬起头皮,搜肠刮肚挖空心思提笔写道:

天下善事莫如积德,积德之大莫如修二郎神庙。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老郎之子也。庙前有一棵大树,人皆以为树在庙前,我独以为庙在树后。庙内设钟鼓二楼,晨钟而暮鼓。钟声嗡嗡,鼓声咚咚,十里之内皆能闻焉……

       慧明法师请人把《二郎庙记》刻成碑文立在了二郎庙的山门外,至今犹存。这篇庙记以其言之无物,空话连篇被后世文人传为笑谈。


讼 人 遗 事


        淮阳自古多讼人。

       讼人是旧时替人打官司告状代写状纸这类人的总称。淮阳讼人这一职业由来已久,但能够享有盛誉且又名满天下者,当首推王有福。

       王有福,行二,人称王老二,以其替人写状子诉讼打官司而得名。王有福打小就有一肚子的歪心眼和孬点子,因此,淮阳人送他一个外号叫老古洞。

       王有福祖上原是开绸缎庄的,家道殷实而富足。传到其父辈时,除在淮阳县开有瑞龙祥绸缎庄外,还在县内置有良田一百多亩。但王家到王有福这辈人时,却出了他这样一个败家的孽子。                          

       幼年时期的王有福绝顶聪明。七岁那年,父亲王掌柜以每年二十两银子的高薪聘请了一个私塾先生,专门教授他四书五经。初上蒙学时,王有福对先生教授的《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都能过目不忘,背诵如流。自恃聪明的王有福,并没有把他的聪明才智用在读书上,只要先生一不留神,他就偷偷溜了出去。一溜出去就是半天,甚至有时一天也见不到他的踪影。王有福是那种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主儿,偷鸡摸狗,上树掏鸟,下河摸虾无所不为。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更是变本加厉。为此,他也经常会招致先生的一顿毒打。久而久之,王有福就产生了逆反心理和厌学情绪,并一度萌生了报复先生的念头。

       一天,先生让他背诵以前学过的《三字经》。先生让他背诵《三字经》时,提到了孔子的一句话,说,温故而知新。他感到报复先生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于是,便灵机一动,随口编了一段顺口溜儿辱骂先生,借以发泄郁积在胸中许久的愤恨:

       人之初,性本善,

       狗咬先生的蛋,

       先生不愿意,

        我是先生的大女婿。

       狗咬先生的屌,

       先生没处跑,

       我跟先生是老表……

       先生一生以教书为业,桃李满天下,哪受过这等屈辱?一气之下,先生便辞职不干了。王掌柜扒光了王有福的衣服,把他反吊在供奉着祖宗牌位前的房梁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打得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但奄奄一息的王有福并无一丝一毫的悔意,竟然为自己因此能赶走先生而感到无比自豪。后来,王掌柜又接连给他请了几个先生,但都没能教到半年,就被他一个一个地给气走了。对于这个不肖之子,王掌柜着实是费尽了心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所有能够采取的手段和措施都用上了,仍然没能改掉王有福身上的劣迹和恶习。一气之下,王掌柜便一病不起,不久便不治身亡。

       没有了王掌柜约束的王有福,更是变本加厉,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整天串赌场、泡烟馆、逛窑子,夜不归宿。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浑身上下沾染了许多恶习。不到两年的功夫,就把父亲给他撇下的偌大一份子家业挥霍一空。

       家道败落后,王有福再也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了。于是,凭借着写得一手好字,在别人婚丧嫁娶时,帮人写写对联和挽联,挣点润格费来养家糊口。穷困潦倒到这般地步,王有福并不觉得有什么丢人。他常常当着众人的面自我解嘲地说,能伸能屈是条龙,能伸不屈是条虫,关公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言外之意是说,这也是一条靠劳动吃饭的生存之道。认识到这一点,的确是王有福人生道路上的一大进步。婚丧嫁娶是有定时的,有时三五个月也遇不到一次,因此靠那点润格费难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为了能增加经济收入,王有福就在县衙门口支个破桌子,替人打官司告状写状纸。

       俗话说,干啥讲啥,卖啥吆喝啥。为了写好状纸,王有福确实狠下了一番功夫。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整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大清律例研究个通透。人该吃那碗饭是上天注定的。在帮人写状纸时,王有福把他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致。他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孬的说成好的,好的说成孬的;有理说成没理,没理说成有理;就是一只死蛤蟆他也能说得尿流。凡经他手写出的状纸,官司十有八九都能胜诉。以至于发展到后来,当地许多买卖房产、地产的人,都来请他代写契约合同。他起草的契约合同不但令双方都能满意,而且在引起纠纷时,就连县长韩好古也断不清楚。

       王有福有一个本家叔叔,是开生药铺的,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延续王家的香火,过继要了一个儿子,取名王一,字一非。本家叔叔临死前怕女儿女婿来跟王一争财产,于是就把王有福请来,为儿子立了一个遗嘱。酒足饭饱后的王有福不加思索,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王一非吾子也财产给与吾婿外人不得干涉”。那时候立字据、文书,不像现在那么规范,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王有福把写好的遗嘱给本家叔叔念了一遍,叔叔听了后十分满意,端端正正地在上面按上了自己的手印,才满意地撒手归西。

       本家叔叔过世后不久,女儿女婿果然来和王一争财产。双方争持不下,官司一直闹到县衙。县长韩好古升堂,传原被告上堂。

       韩好古一拍惊堂木道:“原告,你有何冤屈从实招来。”

       女婿上前跪禀道:“大老爷,我岳父临死前把家产全部留给了小民,但王一至今仍赖占着不走,请大老爷给小民做主。”

       韩好古一听怒斥王一道:“你为何赖占别人家产?”

       王一道:“大老爷,家父在世时曾把家产留给了小民,是妹夫、妹妹看见家父过世才来跟小民争家产的。”

       韩好古问道:“你有何凭证?”

       王一道:“有家父在世时立的遗嘱为证。”

       韩好古道:“呈上我看。”

       韩好古的话刚一落音就后悔了,因为他这个县长是靠花钱捐来的,加上他又识字不多,根本辨不清遗嘱里所写的内容,就立即改口道:“念来我听。”

       王一就掏出遗嘱念道:“王一非,吾子也,财产给与。吾婿外人,不得干涉。”

       韩好古一听很有道理,便指责女婿道:“你岳父留有遗嘱,白纸黑字,你为何还无理取闹?”

       女婿辩称道:“大老爷你有所不知,我岳父在世时,曾亲口告诉过我,王一对他不好,在他百年之后,财产全部赠与我们夫妇。况且,遗嘱上明明写着是把财产赠给我的,是王一无赖,与小人争夺遗产。”

       随夺过遗嘱念道:“王一,非吾子也。财产给与吾婿,外人不得干涉。”

       韩好古一听,也有道理,遂不知所然。

       女婿接着又禀道:“大老爷如若不信,可把立据人王有福喊来,王有福可替小人作证。”

       韩好古无奈,只有传唤王有福到庭作证。因为此前女婿女儿早就和王有福串通好了,王姓的财产不能落到外姓人的手里,加之王有福平常就对这个过继来的本家兄弟抱有成见,因此,王有福就替本家妹妹、妹夫作了伪证。由于有当事人王有福的证言,县长韩好古把王掌柜生前的财产,全部断给了本家妹妹和妹夫所有。

       自从这一财产纠纷案尘埃落定后,王有福在淮阳诉讼界的名声便随之大震,方圆百里以内打官司告状的人便慕名而来,纷纷找到王有福代写状纸、契约、合同。润格费(现在叫诉讼费)一涨再涨。

       自此,王有福就在原告与被告之间,自由地穿梭和游走。两头通吃,且生意盈门,衣食无忧。


德  山  酒  馆


        离开了淮阳镇近二十年之久的赵德山,突然又回到了淮阳镇,而且还领回个小他十多岁的如花似玉的女人。这消息不胫而走,就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小镇的大街小巷。

        赵德山重返淮阳镇虽谈不上衣锦还乡,但这个仙女一般叫翠仙的媳妇,倒是给他脸上陡增了不少光亮。

        赵德山一回到淮阳镇就去拜访了九爷。九爷在淮阳镇的赵姓人家族中,辈份最高年龄也最长。淮阳镇的人已大都不记得淮阳曾经有个赵德山了,唯独九爷还依然记得。

        赵德山的爹在民国初年过老王太时,被老王太的队伍打死了,娘也被裹了叶子,至今下落不明。那年赵德山八岁。十一岁那年,孤苦伶仃的赵德山跟着一个打连花落的瘸腿走了,一晃就是二十年。先后流浪到信阳、汉口,帮人推小车子,赶驴贩子,卖过狗皮膏药和大力丸,也说过大鼓书。据说,这个天仙似的媳妇,就是在信阳平桥说大鼓书时拐来的。当然,这些只是谣传,赵德山本人对此也矢口否认,指天发誓说翠仙是明媒正娶来的。据赵德山自己说,他曾经救过他师傅的命,后来,师傅看他忠厚老实,也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就把闺女翠仙许配给他为妻。这件事虽经赵德山慷慨陈词,极力辩解,但街坊邻居们对此仍时有微词,私下议论赵德山这个妖娆的女人来历不明。究竟娶也? 拐也? 个中的隐情只有赵德山本人知道。

        但是,九爷并不这样认为。九爷说赵氏家族新添了人丁,是祖上的荫德。九爷只要一听到有谁议论赵德山的媳妇就骂人:

       “屄,见不得人家娶个漂亮女人,娶个漂亮女人就说人家非骗即拐。有本事也拐去? 拐回来让爷也见识见识。”

       九爷耐心询问了德山和媳妇的情况。

        九爷说:“回来就回来了,回来要好好过日子。你家里也没有啥人了,就跟你媳妇住在赵家祠堂那两间偏屋里吧,回头我再让下人给你们送些锅碗瓢盆。”

        于是,赵德山就跟媳妇翠仙住进了赵家祠堂。老少爷们念及赵德山是赵家的一门血脉,就东家一瓢米,西家一瓢面,兑了不少东西,倒也解决了赵德山一时的生活困难。

        光靠别人接济度日总归不是个长久之计,总得有个啥子营生来养家糊口,赵德山想。于是,赵德山就找到了九爷。

        “九爷,我想借点钱。”赵德山说。

        “借钱作甚?”九爷狐疑的问。

        “开馆子。”

        九爷坐在太师椅上,托着个一尺多长的旱烟袋沉吟半晌。突然,九爷把装烟丝的烟袋往烟袋杆上一缠,用烟袋锅照布鞋底子上一磕,说:

        “ 中,你小子有眼光,是该瞅个营生干干。开馆子爷支持,先给你10块光洋,不够回头给爷再言一声。”

        赵德山揣了九爷这10块光洋作为本钱,租了染坊的两间门面,请麻秀才书了“德山酒馆”四个大字悬挂在门楣上。于是,德山酒馆就算是正式开张了。这是淮阳镇有史以来第一家酒馆。开张那天,九爷拄着龙头拐,亲自为德山酒馆点着了炮捻子。噼噼叭叭的爆竹声,吸引来了许多过往的行人驻足观看,而更多的人,则是来一睹老板娘翠仙妖娆绰约的风姿。

        淮阳镇是豫南颇有名气的水路码头,双日子逢集。每天,过往的商贾都要在这里食宿或停下来打尖。赵德山亲自执锅把勺。翠仙集老板娘、招待于一身,跑前跑后,给客人们让坐递烟,添茶倒酒,忙得不亦乐乎。间或,有客人一时兴起,邀翠仙陪着喝几盅,翠仙也不推辞,就大品品的坐下来,挽起袖子与客人们推杯换盏,猜拳行令。    

        隔三差五,赵德山就得推着个小车子,一边放一个大酒坛,到汝宁府去灌高梁酒。淮阳镇离汝宁府七十余华里,早晨鸡叫头遍就上路,到天擦黑的时候才能够赶回来。

       那一年秋天,淮河流域发大水,连绵的阴雨一直下了月余,淮河水猛涨出不了镇。眼着着酒快要售罄,赵德山很是着急。半夜,翠仙背着赵德山偷偷爬起来,打了一桶井水兑到酒坛里,才勉强维持到天放晴。赵德山困惑。一问,才知道是翠仙酒里做了手脚。赵德山把翠仙骂了个狗血喷头。翠仙不恼,也不气,依旧面带微笑,给客人们掂茶倒水。

        一日,有好事者喝醉酒后在赵德山店门上书了一首打油诗:

        喝了德山酒,

        提着裤子走,

        肚子喝多大,

        就不说胡话。

        第二天一大早,赵德山打开店门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这简直是等于砸酒馆的招牌,真是岂有此理。遂和诗一首:

        说的是个屌,

        喝的还是少,

        喝个七八斤,

        看你晕不晕。

        这件事后来在淮阳镇被传为佳话。虽然如此,喝酒者仍人流如潮,络绎不绝。人们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老板娘翠仙。

        民国十四年腊月,开了将近五年的德山酒馆突然被查封了。大门的封条上,盖着国民党淮阳县党部和骑兵一师的两颗朱红大印。有人说赵德山和他媳妇翠仙是共产党,德山酒馆是共产党的联络站。也有人说是赵德山与翠仙私通,被翠仙男人发觉后,失手打死了翠仙男人,拐走了翠仙。

        行刑那天,正是淮阳镇逢集。天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数万名围观的群众从几十里外赶到淮阳镇看稀奇。两个刀斧手光着脊背,腰里抹着红腰带,手持鬼头大刀一脸的杀气。据目击者说,赵德山的头被砍下后,整个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跑了四五丈远,一直跑下淮河大堤才倒在沙滩上。

       公元1954年春天,淮阳镇忽然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这群人径直走上淮河大堤,在当年赵德山夫妇被砍头的地方,树起了一座高大的石碑,石碑上书着“革命烈士赵德山、于翠仙夫妇永垂不朽”几个遒劲的大字。

       至此,淮阳人才真正知道赵德山夫妇的真实面目和德山酒馆的历史背景。


秃    子


        秃子没名,也没姓。秃子不知道他自己的姓,更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氏。

        秃子是跑黄水那年,跟着逃荒的人流来到淮阳镇的。那年他七岁。孤身一人的秃子长了一头的秃疮。秃疮发作的时候,奇痒难忍,秃子就坐在莲花庵门前用手擓,擓挠得满头黄水。秃疤子掉了后,头上就变成了一个光亮光亮的秃疙瘩了。

        吃饭的时候,秃子就掂着一只破海碗,挨门挨户乞讨,直到吃饱为止。吃饱后,秃子就跑到淮河岸边去看王麻子撑船,看那来来往往坐船过河的人。看着看着,秃子就坐不住了,就光着两只脚丫子跳到河水里,寻那河里的贝壳和石子。偶尔,秃子也帮着摆渡的王麻子扛扛船脚。后来, 王麻子就收他做了义子,整日跟着王麻子在淮河上撑船摆渡。

        秃子大了之后,也有自己的忌讳。当然,秃子的忌讳比不得皇帝老子的忌讳。犯了皇帝老子的忌讳是要杀头的,而犯了秃子的忌讳就不用担这个风险。比如,秃子最忌讳当着他的面说光、亮之类的词语,谁要是说了这样的词语,秃子就知道是影射他的,光光的头皮就会气得猪肝似的,立马就会跟你翻脸。

       十八岁的秃子已到了完亲的年龄,这个时候的秃子就很有些想入非非了。想入非非的秃子就在撑船的时候,用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坐船女子的胸部,直盯得人家羞红了两腮,别转了头。没人过河的时候,秃子就把船拢到岸边,用船浆把船戗住,坐在船头上看一只母狗和一只牙狗在河滩上嬉戏调情。看到动情处,秃子就有些拢不住缰了,腰里的那根玩艺儿,就在裤裆里别别直蹦。

        眼看着镇上的年轻人都一个个吹吹打打完了亲,秃子就十分地懊恼和焦心。秃子也想娶个老婆。为此,秃子曾向王麻子暗示过。那日,爷俩儿收了船后,睡不着觉,就躺在床上闲唠。

        秃子说:“爹,咱对诗吧。”

        王麻子说:“对个球诗哩。”

        秃子说:“不是睡不着么。”

        麻子说:“对诗你先对。”

        秃子就先对:

        “儿子今年十八九,

        王麻子一听,心里就明白,你不用说,老子也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想娶老婆吗。王麻子就对道:

        “老子银钱不凑手。

        秃子对道:

        “天天搬着橛子睡,

        王麻子立即对道:

        “累了这手换那手。”

        从此,秃子再也不敢向王麻子提娶亲的事了。后来,王麻子也着实托人在河南(淮河)给他张罗了几回,但人家姑娘一看他那光光的脑袋,就都不愿意了。

        刘邓大军南下抢渡淮河的时候,秃子和王麻子就把他那条破船贡献出来,帮助大军运送人马,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秃子一提起这事,就激动得眉飞色舞。

        过粮食关那阵子,王麻子饿死了。王麻子死了以后,秃子就继承了王麻子的财产—一一间破茅屋和一条破船。秃子就整天泡在船上为两岸的过往行人摆渡。

        秃子极爱唱歌。没有人的时候,秃子就喜欢哼个酸曲儿。秃子最喜欢唱最拿手唱的,还是《朝阳沟》里拴保娘和银环娘那段对唱“亲家母”。当然,唱词是经过秃子改编加工过的。尤其是当着女人的面时,秃子就大声唱:“亲家母,你坐下,咱俩比比谁的大,你的能装拖拉机,我的能装圆盘耙……”

        女人们就骂:“秃子,你妹子的也能装。”

        这时,秃子高兴得就笑,笑得头皮紫萝卜似的。女人们就教一群孩子儿歌,骂秃子。孩子们不懂事,就跺着脚吼:“秃子秃,上广州,买皮纸,糊秃头。鸡儿叫,狗儿咬,我的秃儿回来了……”

         秃子就顾不上再唱了,四处追着孩子们打。

        有时,淮河水退潮的时候,船拢不了岸,男人们就脱下鞋,挽起裤脚淌水,女人们就得由秃子一个一个的往岸上背。虽然累一点,但却是秃子最快活的时候。女人们爬在秃子背上,走到水中间时,秃子就故意把一支腿一闪,做个险些要摔倒的姿势,女人们就惊吓得大呼小叫。就不由自主的用两只纤纤的胳膊,紧紧地箍住秃子的脖子,两只膝盖紧紧地夹住秃子的屁股。这时,秃子就乘机隔着裤子,在女人的屁股或大腿根儿上揪一把。    .

        秃子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偷女人们用的骑马布子。那时还没有时兴卫生纸,淮阳镇的女人身上来了,就缝一块布缠在腰里。用脏了,拿到河里洗洗,挂到树杈子上晾干,下次再用。但刚晾的骑马布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女人们害羞,不敢声张,只是夜晚睡觉的时候,跟自己的男人说说,也就罢了。

        1975年8月,淮河流域突降暴雨,河水猛涨,淮阳镇一夜之间成了汪洋。秃子就用船把被洪水围困的群众,一船一船运送到河对面的山上。在运送最后一批群众时,船突然翻了。秃子凭借着一身好水性,往来于激流中抢救落水的妇女和儿童。群众得救了,可秃子却被浪头卷进了激流中,再也没有能够出来。

        洪水过后,当人们在清理秃子那间倒塌的破草屋时,在秃子的床掖儿里,发现了一卷子女人们用过的骑马布子。

       人们愕然。


       原载《岁月》文学月刊2009年第5期    责任编辑:未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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