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离珣原创《梦画城》
作者简介:楼离珣,本名何金孔,广西梧州人氏,广西大学中文系在读大学生。嗜好阅读和写作,酷爱纯文学,犹爱中文经典文学著作,涉猎范畴达文言骈赋散文、文言小说;另古诗、词均有创作及发表,当代散文、诗歌、短篇及长篇小说亦有创作。作品多有发表于校级、市(县)级以及全国性刊物。
题 辞
世间几所痴男怨女,伤鳞千遍犹须爱一回,慼腑悺肠,厥情忘我,但为这斯风花与雪月,慇懃然付愿挚诺,洎沧海为桑田,三生缘续十世枕眠;而柳絮飞花轻似梦,东付沧浪瀷水流,化雨飘零,吹梦成尘。且夫若人之苦河,非世俗可穷尽,比及痴心蝶梦,詄我忘物,奚啻真焉?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允通“情因人生,心之所向”之理欤。
惜哉褚师胤偏为旧爱所弃,有缘无分,终致各去相安。如何痴情郎,眷念难自忘?既约弃毁,胤溺酌郁陶,锁扉闭户,亲友皆不得访见,由是经年,辞章经赋无可为继,犹若诗曲才穷,湎靡而难解其悲楚。某日遣酒染翰,绘美人图卷,并书怨语,墨痕犹之洇漉,已醺睡。既夜雨雪,藉梦入画中境,所履似见幻城,邂逅上官熙儿,坠爱河,恩爱缱绻,以致终不醒归人世。
嗟夫!盖梦本为心造,情意胜深海,更反梦若真,所谓尘缘虚幻而梦反无象,造梦中城,栖薄性之本真,亦复造梦城之梦,则孰亦为真孰亦假?情不由因果,缘注定死生。是故祈愿天下有情者,执手共白头,契阔永不渝,终成眷属已哉。
一
褚师胤字子君,龙城寒俊子。曈昽未阳,扃牖为冬雨所恣厉,风愈狂,宇室晻㫲,褚师胤废书而叹,起欠身,揉摩肿目,缘台环视之,冷峭且凄沧,遂闭扉生炉,欲唤童再添炉炭,温酒自酌。童揖曰:“爨炭之储峙已竭。”胤曰:“诺已!”命童假之东邻,食倾,石炭抱回。既而酒阑钟磬,辞章无言意,怅然咄嗟,阴吟哦:“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时已蜷卧枕榻,衾被单薄,则覆首憩眠,偶发謦咳,素烛尽燃,唯余其咍台盈虚室。
少间零雨其濛,风凛气凊,切肤彻骨,躯囊渹冻而尽为虐,胤故故颤栗,辗转反侧。亭午时分,俄旋微雪飘漫,寒英曒然,若梨华簌落,久不止。童喜雪,或跂而望,攀窗凝眺,髻首低掩且瑟缩,顾自碎语曰:“雪甚佳,亦甚冻冽。”胤裹袄起伫,谓童曰:“如雪拟何?”童曰:“何如柳絮舞空白?”胤见齿曰:“旁藉谢令姜之绝喻,善!”故遣童润毫备纸,磨墨候待。
墨研毕,童问:“先生将操觚乎?”对曰:“然。蕴结腹怀,颇慼醮。”背手踱步,戢翼彷徨,视坟策狼藉,而绮疏飉厉。乃遂坐案,泚笔良久,方就骈文短篇,童读科段,曰:
絮飘之纷漫兮,赓落桁榱,盈盈兮如撒;鹅羽之悠扬兮,冣牣楼阁,皑皑兮如珊;碎珏之磷磷兮,跕跕陂塘,橤橤兮若嫖。瀼瀼兮雰茫,淖约兮若倩。泪泪兮霈然,澶漫兮扢舞。聿雪兮谽呀,仙姝兮跰跹;忽弱兮澌澌,澒洞兮沕穆。落石罅之流兮,浟浟而溓溓;佁儗以沧浪,池鲤而含珠,双尾而欢弋。荫墙隅之篁兮,曰翠曰碧,清濯而猗猗,曰窔曰幽,暧暧而沧沧。弄人之薄褋兮,恣肆则猋猋,缀袂而昳丽,从容则阐缓,姁姁而儇泠。应情而造景兮,随以风霜,饰以冰霰,覆其桐绿,冻之沮隰。其性韵之空灵兮,宫徵而难为;其修态之缥缈兮,欲界之修幸;其仪色之纯洁兮,凡俗而莫绘。然斯如此,融释兮惨寞,摐摐兮布濩,转瞬兮即逝。
童屡佔毕,仍惑之,问道:“先生何居为此赋也?”褚师胤大笑,谓之曰:“孺子可知其胸臆邪?”童摇首,躬揖曰:“但知书翰璘彬,未全其涵,敢请先生训悟矣。”胤曰:“夫南国之山城,蓊郁幽荒,四序、节气分明,固物候宜人。憯非天象相助之,辄五十载无逢其雪也。纵佌雪乃形以冰霰,亦足赏悦且蕴藉。然则兹是幸与否?”童再摇首,恳恻曰:“请先生训悟。”胤略为不豫,曰:“拘佇孤斋,心悇憛而意憭慄,犹啽犹默;愁绪益樊然,无以名状。噫嘻!夫治学漫途,困鞅掌而无为;身痡经卷,黾勉竟踳驰。逝者如斯,云胡愿弗违?盖人之乘兴,心欢意惞,则赏雪相宜也,吾非徒醺中自忆,暗伤神情,又独失旧爱,亦郁苦不堪,固系结茧自缚也。及此强颜说辞,洵愧恧耳。虽然,《诗》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故雪有百态兮,眼有百景;情有百端兮,斯有美景;而诗兴发乎情兮,辄宜从天地自然哉!”童肯首而拜,似有所明会。
复命童沽醝。胤摛缣素于案,迂久,染翰长卷,淡墨凝迹,童端相其画,乃为月城江楼姣姬抚琴图,笔致艳丽,栩栩若生,且上书行草十字,考辨曰:“一厢兮情愿,终难兮为继。”童因感慨,移步窗台,倏然泣曰:“昔读《饮水词》,记诗云:‘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是故反观其旨,甚是契合先生之心境,仆为哀耳。”胤审顾之,引与式仰,附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童疑问:“世间皆谓情缘好,又为情缘伤悲怀,故两相弗抵梧欤?敢劳先生解其惑。”胤倅然笑之,曰:“黄吻年齿,竟论男女事!吁嗟,汝之不知,盖循阅籍多,却少不更事,未历世情也。”遂示童退出,枕案而眠,瞌然成睡。
明旦隅中,童例行拾房,开扉,惟屏椅床几,空无见主,不啻酒器具乱,词曲旧章之集籍咸散室地,袄服失严,覆地煨尘,满目狼藉。移视窗柩,亦紧锁弗开,故疑晨因出,整叠以待。既夕食也已,竟未回;再将定昏,犹人不归,遂慌之,遽走府门以告案。衙役遍寻龙城周遭,历时七日而不得,乃遂告亡也。法事讫,茔葬其籍袄。童泣涕交零,亦携画卷径去。
二
已而遥闻琴声,珊珊骀荡,褚师胤遂醒之,开眸忽见置身漪岸,起而睇眄,惟沮泽,软泥黛荇,并鸂鶒凫藻水间,岸上柳枝绥绥,豁目而见渨隩逶邃,烟霏融泄,溟濛碧落,循琴声远眺,且有亭阁隐稀隰坻。由是缘曲陌,过石桥,穿雾缓步,欲近前窥。亭为白纹罗帷所虚掩,垂缨繙㠾,宜若两倩影,一人危坐抚弦,而一人刺绣旁侧,当是主仆身份也。以为吊诡,稍咳之。倅然有女鬟内出,年若方龄十五,稚颜鬒髻,素服细体,体貌倩俏。端相胤,不逮问,返身即入。未何,曲段终,女鬟又出,既躬且揖,谓胤曰:“公子请进亭来。”遂搴帷随入。
亭中设陈雅致,熏炉裛裛,淑郁喷鼻。既进亭,则一闺秀端坐,因戴帷帽,盈纱隐姿,无得识面,而容质甚婠妠。见客倚立,且低首抚奏梧桐之朱弦,不与语。胤即行恭揖,简报名姓同籍贯,曰:“子君斯厢有礼。”女未应,仍弹其曲。胤复揖曰:“请恕冒昧!吾实系疑云纠腹,难以驱解,故可请教否?”女止琴,稍稍答曰:“俞。”并令鬟设座,沏香茗。胤坐饮,曰:“云何至足此地,莫能名状,百思而疑窦不解,故问焉斯为若个州城。”女答:“先生勿虑,此乃蜀城广元州也。”胤甚惊诧,暗揣情,顾女曰:“此恰为吾画境之城也!”遂问:“姑娘何许人也?且望祈明告以芳名。”女低首掩绢,答言:“喏。小女名唤上官熙儿,世居蜀城,利州人氏。”胤因问其:“尚椿萱并茂否?”熙儿凝目迟言,倏然泪垂,低摧曰:“犹尚始龀,肯分双亲见背,今已逾十载休矣。”既闻,胤益为之恻隐,搯膺曰:“予汝悲恸!”又曰:“然则兹安谁赡养欤?”熙儿对向:“委身仲父,其为商贾,因无嗣息承家业,殊爱熙儿。”乃下帷帽,拭泪痕,端的晕红浸染辅颊,陫侧且䩄觍,脉脉不作一语。女鬟以袖擦泪,亦随之低首悲泣。
既脱盈纱,略退避而余目女容,辄见弱颜弯蛾,无假施朱描黛,扬娥含睇,㛹娟紑脩,着身之鲛绡裾裾,衿带灵盈,袗衣之装束颇同世俗异,鬒发齐腰,肌肤莹澈,珍璧无其透皙,风雅淖约,堪过之绝代嘉丽。视其痴迷失神,熙儿但微笑。胤喜极,颈脖赧然,暗自念曰:“吾生当为汝所媲偶!”爰是情愫油然,遂制词一阙以遗之,先曰:“但谅子君干突。所谓诗兴发乎情端,而倾之于诗文,汝诚乃仙姝落凡,才仪佥赋,故葵倾毋抑,不能不辞以心焉。”继而脱口吟之曰:“窈窕朱琴淡素霜,冰绡匀抹靓红妆。重巘别枝漫香蕊,溢香融。一剪梅花堪怜落,一帘幽月泪中藏。酴醾几番春梦醉,长生宫。”熙儿呒然,令鬟退亭外,起敛衽,持绢示礼,及吟之,遽度曲,揉弦而抹挑,纤指玉手,俄顷琴调回绕亭阁梁椽,跻踬雝雝,众皆甚悦。胤情赏,拊手曰:“妙哉!橤橤然若诉愁肠,娑娑焉比猗傩苌楚,似入仙画之境。且夫绕梁之音,萦弦所思,此曲天工,虽齐蛾而莫为焉。”熙儿咍曰:“君过誉也,系君辞情之俱佳休。”胤谦曰:“红粉赠佳人,拙词衬风情。得非损美乎?”曰:“益美也。”熙儿或赪颜,或俯首含笑,或颦蹙,哀郁可怜。
胤复謦咳,咯血襟袖。熙儿惊问:“胡为乎病重至此之?始君候临亭前,间闻斯声,既惶且忧。”胤答曰:“沉疴症结,又弱贫,奄然就木矣。”熙儿嗔曰:“莫妄语。女配身之容臭,乃为医和所制,可缓君之症情。”遂摘取,呈送与胤。接之,掺嗅斯臾,则心旷神怡,果有奇效。其时女鬟入亭,谓主曰:“晏朝依夕,霞景渐已西斜,宜速当归。”鬟遂取幜,攓罗帷,为披之,熙儿负弦而寥意,欲言而止者再,瞻望悢悢。胤痛惜,曰:“盖合契而相逢恨晚,即天意也,缘聚只今夕,更不知游好何期,而以往祗遗恨乎?妄其吾两人之缘分未尽,则何如?”姑久凝思,熙儿方曰:“其诸随君心所想矣。”胤无复琐言,俯偻,欲拜送别,惟谓曰:“曷其刻期而相见邪?”时暮风拂漪涟,浃渫隤照,熙儿绣履亭阁前,无几何,乃韵词一首以回赠,吟曰:“玉楼难销金鹦鹉,红雨依依偏画暮。漫羡春寒,零落梨花怜鬓尘。合聚离散江帆往,月似水流流年长。惆怅情怀,勾指红绳缘徘徊。”并回眸告曰:“及君成曲,是相见时。”二人沿曲陌过桥,缓缓别去。长顾凄然,胤持睹容臭,蓦然昏睡,寻回神,岸柳猗靡,怀侧但遗存熙儿之桐琴。
是夜宿皇泽寺,既用素膳,方丈清虚僧引之西厢。即夜,长思未眠。初,困诸亲历离奇,茫然憞溷,因请教清虚僧,见告以随安,亦不得解惑,由是居数日。自遇上官熙儿,每夕思慕,容臭无离其身,虽令琴曲谱成,犹终未得见,故而渐废饮食,不能自拔。时三更将阑,恍惚难寐,坐视暗斋,则案几萧然,故著襜褕而伫厢房,邑邑徘徊。至于搦管蘸墨,辄为情书数封,遣寄缄愁,间潸泫不知,并蜡封之,攀系寺中菩提之枝梢。或其书曰:
在衽兮而为枕,偎云鬟之芳鬈;依玉靥之红汗,恨良宵之苦短。
在衾兮而为裯,被烟纱以连袂;安绮罗且帞服,御落花之春寒。
在梦兮而为会,遹暗思而慕向;挴琅阁之缱绻,共神魂之荡漾。
在妆兮而为奁,施画镜之匀眉;猗媔只而朱唇,配纤腰以霞褕。
在鬟兮而为簪,跪金膝以饰珥;缀螺钿且华胜,臻步摇之柔嘉。
在蹙兮而为颦,衬秀襦于脂肌;悦伊郁以幽兰,随游狎而咍颜。
在舞兮而为袖,携袗衣之衿带;起无骨之灵盈,修廉廉之翩跹。
在水兮而为艓,荡双桨而采莲;愿勿忘之若溪,期鹣鲽以长安。
在楼兮而为月,煜银汉之广寒;怨鸿雁于鱼信,空游涉而伤悲。
在酒兮而为觞,温岁华以怀肠;却睄窈以明蟾,醉露瀼之香馥。
在琴兮而为瑟,欢弦律而融裔;伴凤凰之和乐,迷缘情于廊桥。
在膺兮而为心,念卿怀之是我;允期诺之契阔,爱吾心之是卿。
三
既逾数月,因守夙昔两人诺言,故寺无去。某日月夜,褚师胤儃佪乐楼庭前,傥然颓靡,顷之猝行至则天殿,入跪祈,后又返,独坐客馆中,弹曲谱律,然皆不尽意。又正清秋娥影,禅房矮墙,甚静邃。约人定,沙弥偕方丈挎檠来,为掌灯。见胤度日怫㥜,实不忍啽默,清虚僧遂谓胤曰:“佛偈道:‘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世缘由来多苦厄,允为情俗所困,妄念亦虚幻。”胤躬身拜曰:“知者方丈也。然则恍惑,曷求渡解之法?”清虚僧答曰:“谨瞽言。《般若心经》如释:‘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物随心转,境由心造,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故欲知佳律缠绵曲,须是真情诚心人。”如获至言,胤拜揖曰:“愚生顿悟。”
旋时秉持烛灯,袖藏香囊,不复空睹之,转而负琴携素服,跻览望江楼,睹江奏曲,绪通衿腑,辞动情端。数曲复终,移步廊栏倚息。临俯瞻眺,其寺傍崖建宏,飞甍琉璃,画栋雕梁,下可瞰嘉陵江湍流,悬身峭壁,辄可闻浪涛之渹湱,观涵虚之溶漾,遥岑而望东麓秀峨,峛崺幽穆,相隔广元州府。斯蜀城之胜景,乃胤平居所以向往哉。故唱太白诗,曰:“皎如飞镜临月阙,绿烟灭尽清晖发。”既景赏倦,则回坐栏凳上,复扣弦,调律循曲,间或因景即情,不可不想望熙儿。弥望宕冥,其时风清月朗,胤亦傫傫焉瞌然合睫,恰宜成眠诸楼廊,更加沉睡之。
为间,熙儿循曲律至,若乘绸带,飘飘乎霎登斯楼。细顾卧影,见胤已然熟睡。遂轻抚琴弦,奏胤当日所赠之词乐,悠悠如旧,珊珊若昔,靥颊凄洏而无所知觉。淌至唇角,则以绢揾泪。未几,胤亦闻声复醒也,循曲遽起,视之,其人正熙儿也,既惊且喜极,而四目对凝,况味萧条,初无言。逮稍稍静心,又疑惑,胤曰:“时夜既夤,卿遐傥来?”熙儿舒曰:“纱月摇影,愁思萦怀,难成梦寐。”胤曰:“允卿所诺,成曲之时,即相见之日,然吾已成曲久矣。”熙儿答言:“因见君系缄素于菩提树,贶施兰讯,无不感动,故特来与会。况许君之约,毋敢兼忘。”胤不悦,曰:“既是如此,则底事逾期也?算来已竟数月。”熙儿颇委屈,乃且泣曰:“君不知其故,容许女细告之。”胤佚忽曰:“善。”熙儿辄旋背倚栏,乃具相告胤,爰哭爰陈。听罢,方得知其颠末,原是两月前,因其仲父欲结媒城畿之王家才俊,已行纳征请期之礼,违心苟从,非熙儿本意,因以死抗拒,屈于无情之婚缘,毋宁投江自沉。不胜愍怜,暗暗感怆,予赞其贞。胤甚赧然,抱愧曰:“请谅坠言!”遂与宽肩抚慰之,伊红潮上颊。默定少时,熙儿问曰:“君可知女其境耶?”胤稍迟豫,答曰:“知矣。”熙儿再问:“阴阳相隔不相见,恨望参与商,君若无此怨乎?”胤含笑答:“但可残年卿相伴,愈爱不及,何怨之有?”熙儿方解颐,即坠睫,羞涩曰:“何居得君厚爱邪?”对曰:“情因人生,心之所向。”熙儿敷愉曰:“毋宁从君言,誓不他适。”时犹之月浦粼粼,楼前扶疏清影。胤兴起曰:“意归兮,意归,企望兮,心盼。越山千嶂,涉水万重,因缘际会,千里相共。”熙儿附曰:“思梦兮,思梦,卿离兮,心碎。卿眉依君衿,卿曲和君琴,卿诗已君颦。”惟拥熙儿入怀,恐即去,而相对脉脉,双掌十指紧扣,拥臂蜜吻,彼偎温怀,遂赋曲合欢。是夜更阑,胤为熙儿之熏香所迷昏,眠怡然。俄刻东隅,精庐晨钟悠荡。
及胤醒,遽视四围,竟身躺客馆中,且桐琴不复见。倏尔,沙弥敲门,入送早粥,置几,手掌合十曰:“施主既醒,请漱而用膳。”胤犹恍惚,问:“讵憩在此?”沙弥曰:“昨宵诵经已,为凄逸之琴声所引,驻听楼台侧,少间但见施主倒卧栏凳,而衣身单寒,恐伤风寒,乃始擅自搀扶回斋。”胤又问:“吾琴何在?”沙弥曰:“未得见。”即告退。胤复枕簟,闭目追忆故梦。
四
及薄暮,褚师胤独行漪岸,时夕阳斜霞,亭阁依旧。盈风拂面,忽闻琴声,遽回首,适见熙儿一人抚奏亭帷中。狂喜。急步径至之。欲入亭,夷豫阶前。熙儿止弦,曰:“君缘何不进耶?”罗帷爰自挂起。睨之,则冁然而笑,犹若觳衣戌削,容媚动人。胤存疑,问:“间阔未谋,卿何故在此?”熙儿颦曰:“君言差矣。”问:“何以见得?”对曰:“犹忆之否?昨夜素魄盈柔,予君相会望江楼,为诗琴袖舞,燕好修已。”胤益诧异曰:“借使卿言,然不啻梦焉。”熙儿哂笑曰:“君蔽矣。然若即梦,则君如梦何?”胤曰:“卿勿戏言。”熙儿曰:“无敢恣意,君宜信矣。”遂离座出,莲步从容,把臂入坐。胤随入亭,但拘佇。
稍稍神绪恢复,胤肃祗曰:“望谅吾态之失矣!”熙儿曰:“君何须言歉?”又曰:“睽违数月,君无恙否?”答:“卿勿惦念。既得奇药之香囊,疗之不逾半月,沉疴皆除,心脾健爽。初至蜀城,暂宿皇泽寺,山房款洽周至,犹感宾至若归。”熙儿喜曰:“如此善矣。唯恐君之不适。”复扪舌斯臾,方始释怀,胤问:“兹以何处栖托之?”熙儿即酸怀,对曰:“生身易箦,而阳世不居,惟附之桐琴,若许方得与君会。”胤方明悟,怆悢曰:“以为琴失焉。”熙儿曰:“犹记梦中君言,历历浮眼,皆系衿腑乎?”胤曰:“所言断断是心语。今者重逢,纵有千言万语,而莫能尽意与。”熙儿曰:“女亦如是。”遂扑其怀,不语而泣,红泪潸靥。胤无措,熙儿反为微笑。
适“女儿节”,游河湾。阆水津崖前,利州红潭,船艧十数,彩帆连纵,萌隶盛束艳舞,笙歌聒天,庶几倾尽红尘客。胤携桐琴,为尔连袂游狎,悬行明月峡,登剑门关,胤感斯景,而吟之曰:“依旧倾城醉鸿雁。”熙儿亦和弦曰:“绝代佳人绝世雄。”即日移步云台山,取道鼓城,皆林森、禽珍、兽奇,一如闻传。寻转游百龙宫,憩鹿溪,舟洞庭,观天瀑。俄而又过京兆山,层峦叠峰,岚岫重重,或稽留九寨沟,步足翠云廊。日赏金桂古柏,夜排花灯戏、傩戏、皮影并薅秧,随意而步足,情款快焉。是夜,游至古街坊处,见“唱灯”者喧腾,胤辄引《赶隍会》、《灵牌谜》二出剧目以娱之,因引诗曰:“一堂歌舞一堂星,灯有戏文戏有灯。”既听,熙儿却略自感伤,旋背怜影,且欲泣泫。急问:“何遂服臆若此?”答言:“憘!浮生若戏,戏犹红尘,奈恨良辰春宵短,聚少离多是辛酸,奈何教人心不悼?”胤引为同调,慰抚之曰:“不尔何以珍重眼前人?愿执卿手,跪裙为梳鬟,斯情不易。”熙儿喜泣,曰:“善矣,善矣。”更日与胤携游,周览芳流剑阁,折花重锦官,遍赏蜀川风胜,景逸无忧,不世美。
逾三秋,某夜横生梦魇,惊醒之,惶汗天明。虽然,眼前欢愉,然则世事亦实间虚,犹多虚浮之物象,胤仍疑惧,遂问熙儿:“好景若梦,而梦城若幻,安得长久乎?”熙儿答曰:“山与海不相共老,还羡此生天涯远。不求万年,唯争朝夕。”胤曰:“然也!但可此心归,不期恨,意期铭。”熙儿曰:“如君所言,莫从离分。”胤曰:“爱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熙儿曰:“驻一城,等一人,知彼心,解彼意,爱一生,守一世。”胤曰:“世间虽广厦,祗造爱宇半阙,为卿余生。”是故恩爱非常,以天地为鉴,誓日月之盟约,饮合卺,结秦晋之好,双栖蜀城利州。
后世传之画卷者,乃所绘月城江楼,姣姬抚琴,俊子和瑟,熏香萦绕廊桥,秘境缠绵,缥缈予雅逸之梦境也。或画题,曰“梦中柔情,何必非真”数语。
名誉顾问:杨 炼
总 编:木 子(相思枫叶丹)
主 编:王跃强
编 委: 雪 儿 河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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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名录:文学沙龙作家诗人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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