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凤霞：不论走多远，我们都会回去的地方
作者简历：刘凤霞，笔名南风。山东郓城人，曾任《菏泽穆斯林》编辑。喜欢写作，此生辽阔，愿以文为马，见识更大的世界。
不论走多远，我们都会回去的地方
文 / 刘凤霞
我家院子里有棵枣树，每年中秋前后，母亲就要为打枣做准备，树下面四个人各扯住旧帆布一角，兜成一个大兜子，母亲拿一根四五米长的竹竿，哗啦啦一阵打，青枣、红枣便落满帆布兜子。母亲将枣树叶子捡走，将枣子分好装在袋子里，派弟弟给各家送一点，算是尝鲜。其实枣子并不珍贵，珍贵的是这棵树。
枣树是爷爷亲手栽下的。那一年父亲二十一岁，要盖房结婚。家里穷，请不起木匠，新房门窗、桌椅都是父亲自己做的，等新房建成，他也成了半个木匠，爷爷随手将一棵枣树苗栽到院子中间。若干年后，家里盖新房子，枣树正对着堂屋门口，风水上不吉利。盖房子的人建议我们把枣树砍掉，父亲想了想改了规划图，把堂屋门口往左挪了半米。枣树长得特别慢，三十年过去，它才只有碗口粗。母亲说，它算是我的半个保姆。
我刚学走路的时候，父亲随人去东北闯荡，一去两年。回来的时候坐火车，他身上只剩下一床从家里带去的被子，这床被子还在半路的时候被人偷去了。父亲在东北这两年，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要下地干活、喂猪喂羊，还要看着我。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我，又怕我乱走磕碰，就拿一根布条把我绑在枣树上，任我哭叫。等她忙完手中活计再来哄我。
我是家里的长女，比伯父家的三堂哥还小一岁。那时候，大人们的全部心思都在田间地头，我和三堂哥就跟由奶奶照顾。那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岁，我俩时常一人一边坐在她的腿上。她带着我们看过蚂蚁上树，也能拿着一片杨树叶折成一只小鸟，这在我们眼里非常神奇。奶奶的老式粗布褂子上，用红布缝着一个小钱包。偶尔有惊喜，她会拿出一毛钱、两毛钱让我们买吃的。吃饭的时候，我们剩饭她会唠叨很久，总要变着法哄我们吃下去。有时她会伸出手臂，让我们看她手臂和手背的疤。
那是她十几岁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出去讨饭时被狼狗咬的。
在我奶奶之前，我还有一个大奶奶，她是爷爷的第一个媳妇儿。大奶奶生了个可爱的闺女，坐月子的时候吃了一口凉烧鸡，她和我那个大姑姑都没有熬过出月子。几年之后，爷爷娶了我奶奶，他比奶奶大十三岁，他们生了两儿六女，一路互相扶持，从青丝到白发。儿女们相继成家，他们终于能卸下重担，好好松一口气。没过几天好日子的爷爷得了重病。爷爷病重的时候，靠吃药吊着一口气，临终前他想吃一口烧饼，伯父走了三四里路买来一个糖烧饼，他因为疼痛折磨没有吃一口。 爷爷去世那年我三岁，我对他的记忆也是模模糊糊的。每年过年的时候，爷爷的相片摆在桌子上，大年初一早晨，我们给爷爷的遗照叩头。我才在这个时候仔细端详他。那不算是一张相片，是爷爷临终前伯父请人为他画的一幅画像，后来又请人翻拍、装裱起来，成了他的遗像。他清瘦的脸，皮肤黝黑，皱纹很多，头戴一顶棉帽子，眼睛炯炯有神。我们叩头的时候，奶奶坐在一侧沙发上，重孙子在她怀里撒娇，有时她的眼睛会噙满泪，有时她好像并没有看到。过完年十五，我们就把相片撤下来藏好。爷爷刚去世那几年，奶奶经常抱着相片哭。父亲怕奶奶难过，就把相片用布包好，自己保管。父亲也会偷偷拿着相片哭，于是母亲就把照片换个地方藏起来，到过年再拿出来。
奶奶守寡十九年，一直是自己独居。后来生病，也是儿女轮流照顾，有时候姑姑们想把她接到家里去住，她总是说住不惯，我猜她是怕麻烦。我家房间多，接奶奶到我家住，她住得很开心。住了一段时间，她开始想家，于是又搬回去。我每次放假回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奶奶的小院里消磨过去的。我们这个大家庭人口多，四世同堂。奶奶家的小院总是人来人往，每个人都习惯去奶奶家看一下才安心。奶奶家是一个根据地，是不论我们走多远，都会回去的地方。
奶奶八十二岁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喜欢穿新衣裳。姑姑和母亲、大伯母，还有嫂子们轮着给她买新衣服。三堂哥要娶媳妇了，大伯母置办新被子、新床单，奶奶见了也要，就给她换了一个绣鸳鸯的大红枕头，奶奶一直枕着鸳鸯枕到去世。
上大二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奶奶走了。奶奶去世之后，家里没了主人，院子逐渐破败荒芜。母亲曾进去收拾过一回，她讲，荒草长了半米高，把屋门都堵了。昔日场景不在，那院门，我竟再没踏进去一步。每次从胡同里过，都觉得奶奶还是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太阳打瞌睡。十几年来，一直是爷爷的相片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直到添了奶奶的相片，他们又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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