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洪烛:我拿青春赌明天
作者简介: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诗歌分社总监。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眉批天空》《浪漫的骑士》等四十多部。
本文1995年刊登于《青年文摘》等多家报刊
我拿青春赌明天
——一位大学生进京求职记
洪 烛
洪烛是当今诗坛很受青年关注的诗人,现供职于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北京)。作为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生的他,靠什么进入这国内文艺界的上层建筑?这里,他给我们叙说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
我想,总会有许多东西证明我曾经爱过、恨过、追求过,也失落过,直到由幼稚变得成熟。人总是生活在过程之中。就像一幅习作阶段的画,被太浓或太淡的油彩,被过于生硬或过于脆弱的笔触所反复涂抹。这么一天蓦然回首,我发现它一切都恰到好处,甚至当时最懊恼的败笔,对于其形成都是必要的。
于是我不是那么太爱感叹了。
在这个夏天,一切都因为天气而变得温和,包括我每天路过的那些行道树,总是以雷同的表情提醒着我什么,我走出单位的玻璃大门,取出自行车回家去,一个意义不是那么确定的家。然而我爱它,在我这一年孤独而不无安慰的外地生活中,它提供了暂时遮风避雨的处所。当然,这里所指的风雨,主要是任何敏感者都摆脱不了的内心冲突。对于我这样新分来的大学生,单位几年之内不帮助解决住房问题,联系工作时就说好了。我现在借住在一个朋友家,上下班骑车需要一个小时。从三里河到农展馆,我天天都横穿北京,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幸福。
在农展馆南里0号,有一幢十六层的中国文联大楼,算是国内文艺界的上层建筑了。在那里面有我的一张办公桌。我说这些没有炫耀的意思,那太俗气了,但如果一个人苦苦追求后终于在自己梦想中挣得一席之地,那份欣慰、那份自豪是应该得到谅解的。
许多人听说我是自行求职来到这里的,第二句话就问:“你是不是托了什么关系?”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同时看见那么一个风尘仆仆的小伙子,在一年以前,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疲惫而富于梦想地行走着。他的神情令我感动,以至到了想在心里为他流点泪的程度。
工作着是美丽的,更何况是一份渴慕已久而又来之不易的工作。
1989年月,我还是个大学四年级学生,却不得不提前半年考虑分配问题了。我们今年采取双向选择的方式,说白了就是自己联系单位。
我所在的武汉大学算是名牌了,依珞珈山,傍东湖水,据说此山此水之间的莘莘学子大多胸怀大志。我也不太希望自己例外。我是学中文的,爱搞创作,在全国各地发表过一百多篇诗文,中学时就因这一特长而被保送进大学。现在又要走向社会了,我当然知道扎根什么地点、什么单位对我能否成为作家,成为多大的作家所具备的意义。我平静地把目光投向《中国地图》上的北京。我不爱贴域,床头的墙壁总是钉一幅地图以弥补空白。
历代的文人可能都有“进京”这一观念,或是赴考,或是入朝。条条大路通罗马,京城的大门永远具备着诱惑力。我也摆脱不了骨子里的传统因素。我想在艺术的范围里发展自己,不得不考虑到层次问题,如果终身局限于连书店都要倒闭的小城市,怎能不有井蛙之叹?谁都知道,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据说那儿音乐会的黑市票价上涨到几十元仍然供不应求。这使我向往极了。
然而这仍是一项不无犹豫的选择。来武汉读大学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南京,那真是一个美丽而让人感到舒适的城市。况且我的家庭还不错,书香门第,如若归巢,父母会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同时也可能正是这一点,我理智上又倾向于一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闯一闯,我倒要看看自己能活成什么样子。“你还停留在浪漫主义时期”,亲爱的爸爸在“每周一歌”的家书里力图说服我。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了。
一下北京火车站,我故作老练地买了一张交通图,然后头就开始发晕了:那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地名,那么多公共汽车抑或地铁的线路,密密麻麻。北京太大了,许多初来乍到的外地人都这么说过。
晚上我住在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亲戚家,凭妈妈不愿写而又不得不写的一封信。妈妈是太希望儿子留在她身边了。在这个夜晚,我想了一下妈妈,又想了一下明天的计划,就拉熄了床头灯。啊,马上就是明天了。这多么好,而又使我不无畏惧。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到过北京,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和任何北京人有过较密切的联系。惟一的就是几年前在《诗刊》发过稿件,这家刊物是各地诗人心目中的北京。责任编辑的名字我还记得,老早时通过信。
如果以后我能成为诗人,会永远记得年轻时是如何投奔《诗刊》,它是我的麦加。虎坊路甲5号,许多写诗的人都记得这个地名,我放轻脚步走进六层楼了,恍若梦境,我正在接近缪斯在中国安设的祭坛。传达室的老头打断了我的诗化联想,他说《诗刊》已经搬走了,并且把新址告诉我。
我按图索骥地又转了几趟车,终于找到了农展馆南里0号的文联大楼。冬天苍白的阳光照得十六层的新楼亮闪闪的,在我眼中是那么高不可攀。《诗刊》在五楼,我拿着责任编辑几年前的阅稿信找到了他。直到今天,在上下班时遇见他(我现在的单位和《诗刊》在同一幢楼里),我仍想告诉他:我很感激当时他还记得我的名字,真的,很感激!
我就要大学毕业了,很想来北京工作,却又不认识什么人,只得冒昧地找您。我说话有点局促。
“你倾向于哪类单位呢?”他颇能理解地点头”。
“杂志社、出版社、报社或者什么单位都可以。”我急不可待地报出一串来,他宽厚地笑了:“文艺单位都是挺难进的,比如我们《诗刊》吧,有些知名诗人想调进来都不可能呢。”他看出我眼中闪烁了一下的失望,沉吟了片刻,“这样吧,我给一家报社的朋友写封信.你带着去他那里问一问。如果正缺人的话那正好.但我估计可能帮不上太大的忙,现在联系作是太困难了。”
我在街边的小摊子上:胡乱吃了点水饺,北方水饺,手工粗糙而给人以充实感。站起身来,感到暖和了一点,可以略为抵御呼呼响着的风沙了。我把领口的扣子系上,向卖水饺的老板问了一下路怎么走,就乘车往西南方向而去。
《诗刊》编辑给我介绍的这家报社,坐落在一幢破落的小楼里,好像还是租来的。我按照信找到了那个小头头。把上午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注视到门上写有“无烟室”三个字,没敢掏出兜里的阿诗玛敬上去。来北京前我已做好周密的准备,例如把学校介绍信、个人简历以及稍长点的发表作品复印了十份。
小头头从这一叠东西上抬起头来:“我们专业性报社,确实需要几个有过工作经历的记者,而不是直接从学校里来的。尤其对像你这样搞刨作的人,我们是不欢迎的。”这家伙话说得太重了,我心里隐隐火起,但想到现在是求人办事,只得尽量使表情保持平静。
他看了我一下,又说了下面半句话:“搞创作的人是不会安心于本职工作的。”我努力使语气放软,向他说明自己属于比较踏实的人,况且写作水平好对搞新闻也不无益处。他的表情是既不反对,也不同意。我边说告辞了,边试探性地指指他面前的复印件:“要么我留一份在您这儿,没希望就算了,有机会的话烦请您留点心?”
“算了吧,有希望的话我给你写信。”
他把复印件推给我。他妈的,给我写信?连我的地址都没记下。我这一瞬间特别想骂他一句,那份痛快太吸引我了。然而除了痛快一下,又有什么用呢,我悲哀地想。于是较有礼貌地向他道谢。
走出门外,路边是一条河,已经结冰了,远处是穿着火红或天蓝滑雪衫的少男少女在滑冰,动作像一只只鸟,使我的心情明朗了一些。我掏出阿诗玛,抖索着手点上了,然后恶狠狠地吸上一口。我发现人活着真不容易,总有那么多事接踵而来,“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真想永远在这桥上呆着,看看别人的风景,什么都不用烦恼。
其实我还有许多事要跑的,公文包里就装着南京一位文学老师写的推荐信,让我来北京找找他的熟人。“他们都是出版界的,也许了解点情况。”他尤其给我介绍了李先生的情况,说其是出版行业的元老,对晚辈后生也很能理解。于是我找到了公用电话亭,塞进五分硬币,拨响了李先生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苍老,听我说了自己的情况,他约我晚上七点钟去他家。
我找到一带商业区消磨了无所事事的两个钟头,然后乘开往西单的车,终于在七点整按响李先生的门铃。我知道守时会给别人好印象。
一位穿着黑坎肩的老人打开门,邀我到客厅里坐下。几分钟之后,他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一杯热咖啡,催我喝几口再说,温暖的水气蒸得我眼睛有点潮湿。李先生打开台灯,戴老花镜,很认真地翻阅着我的资料。“你在写作方面挺有才的,确实应该到北京来。”我刚要叙说困难,他微笑了一下:“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但我很喜欢想于点事业的年轻人。这样吧,我为你给几个!出版社的同志写点信,你拿着去他们那里看看是否缺人,好吧?”我很感激地点点头。
于是他在台灯下给我写信,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喝咖啡,室内安静了好长时间。写好后他又拿出地图,告诉我地方怎么找.我已经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送我出门时李先生才加上一句:“我已经退休了,平常也不多问事了,但看了你的材料,觉得你要找不到好单位,以后确实挺可惜的。好好试一试吧。”
天已经很黑了,我一个人走在小巷里。想想热情宽厚的李先生,又想想中午去的那家报社的小头头,觉得社会上许多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反倒比某些没什么资本可以骄傲的人更为谦逊,更能理解年轻人的青春热情,那是一种大家的风度。这么一比较,我又觉得没有必要感叹什么。
剩下的几天里我东南西北地跑。通过各种线索,找了十几家单位,大到中央部门,小到只有十几个人的皮包出版社,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去问一问。我清晰地记得每一次问路、进门登记、交谈情况以及兴奋或者失望地出门时的情景。怎么说呢,北京的许多胡同都留下过我的足迹。有时一天跑四五个地方,转十几趟车,碰了数不清的冷脸。也因之而结识一些师长和朋友。更使我高兴的是,有三家单位留下了我的材料,让我回去听消息。其中中宣部还让我填了政治情况表,并且有两个同志面试性质地和我交谈过。
坐在返回的火车上,我趴在茶几上香甜地睡了一天,觉得这一星期里过分的劳累统统是必要的。
我曾经和琼讲述过这一星期的经历,那是在她的学校朝阳的山坡上,阳光暖暖地映照着我们。琼是我挺要好的女友,我们的关系是一首朦胧诗,我想可能因为她对我的感情尚未达到愿意完全接受的程度。也有分配的原因.我们都是毕业生,以后很难联缀到一起,于是只能像好朋友一样相处。
当我讲到在北京一次次碰壁,又一次次执拗地敲叩的时候,琼显出很感动的样子,以那么一种目光看着我:“我终于发现,你有比一般人强的一面。”
我付之一笑:“是吗?”其实我也挺欣赏自己,知道自己想干点事情,并且懂得如何去实现它。我是为了自己好,希望自己富于幻想,而又永远不失望。
也许我把许多事想得太简单了。一个月过去,已经有两家单位给我回了信,说他们对我的材料很感兴趣,经过开会研究,考虑到优化组合、人员饱满诸原因,确实爱莫能助。我知道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守株待兔仅仅是为失败所做的准备和铺垫。很烦恼的时候,我又去找琼了。
那是一个晚上,我们坐在月光下的石凳上,谈到了未来。琼安慰我:“你不要太失望,因为你现在还做得不够,否则许多事情我相信你都会做成的。”
我凝视着她时常浮现在我梦中的美丽面庞:“我准备再去北京试一次,你愿意陪我去吗?”这类似于爱情的表白了。
仅仅是两天之后,我们就并肩坐在开往北京的38次特快上,像两个逃学的孩子一样快活。在许多年以后,我们会回忆起这么一个晚上,并且深深地感叹:我们曾经多么年轻、浪漫、执著过啊!
在北京师大,有一群写诗的哥们,我一月份进京时与他们相识,虽然只聊过两个小时,但友情常常就是在仓促间牢固地结下的。我带着琼去找他们,他们立即就从食堂里打来了饭菜,伊沙还把他的女朋友喊来陪琼。晚上她们就一起住在女生宿舍里。当琼知道我和他们仅仅是第二次见面,不由得说:“你太会笼络朋友了。”我知道这是在变相地夸奖我。我这人挺重感情的,也懂一些交友的艺术,很容易真诚地拉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后来我又两次进京求职,每次都住在师大,他们总腾出最干净的床位给我一个人睡,而情愿自己挤一挤。还有许多事,使我在让人心里发冷的求职生活里感受到温暖。我一般白天出去找单位,晚上回来和师大的诗友谈天,顺便陪陪琼。在杂乱的学生宿舍里,大家站着坐着挤在一起,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心心相映。我们谈得更多的是诗,他们知道我是为了诗而来北京孜孜以求的,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他们欣赏我、帮助我的原因。
伊沙的女朋友对琼说:“你真了不起,能够陪着他来打天下,没有比这更使一个诗人幸福的了。”
这也是我和琼交往过程中最美丽的时光,只是过于短暂罢了。
琼心理上甚至愿意和我一起分配到北京,如果可能的话。她家在武汉,又是独生女,况且当地就有不少男孩追求她,我至今仍很感激她在那段时间有过这种想法。可能是我对事业的执拗、对朋友的坦诚打动过她吧,哪怕这种打动最终将在现实面前显得无力。
我鼓动过琼和我一起在北京求职。她属于那种外貌漂亮,但各方面能力又很强的女大学生,这本身就是一个挺好的条件。在一家大公司的高楼下,我用一百种理由劝说琼进去试一试,她仍很胆怯。我想自己第一次找单位时也是这样。直到我说就当开一次玩笑吧,她才向那扇辉煌的玻璃大门走去,走到一半又跑回来:“我不想干了,别逼我了。”
我默默地看着她。她终于鼓足勇气走进去了。我站在楼外面等她。结果自然是失败的,回来路上琼依偎着我:“我会永远记住这一次的,你使我做了别的男孩使我做不了的事情,你是成功的。”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们反而没很失望,两颗心因之而碰撞出微弱而珍贵的火花。也许以后我们会嘲笑这时候的幼稚和耽于幻想,我们会逐逐渐淡忘年少时的狂热和深情,而变成另外两个人,但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涉世未深的心灵呢?它所迸发的一切,都是一去不
复返因而永恒。
四月是让人伤感的季节,那风和日丽的气象很难弥补我内心的空洞之感。经历了两次求职的挫折,我已不敢奢望什么。意外会发生吗,那让人惊喜的意外?
经过近一个月的冷却,琼已理智了许多,比我更直接地从短暂的梦中走出来。爱情在被触动时迸发的火星是多么微弱且易于熄灭。
还是在上个月的晚上共同坐过的两张湖畔石凳上,琼注视着我的眼睛说:“长痛不如短痛,我们不要多见面了。”
我无力地试图挽留某种东西:“也许我们还是应该努力分到一起?”
琼平静地笑了一下:“你跑了几趟北京都没找到单位,更别说我呢?不要把社会看得太简单了。”
在琼抉择的时刻,我看出她变得成熟了。对于我来说这又是多么残酷的成熟啊。
琼果然很顺利地在武汉找到了好单位,还约了几个朋友庆祝过。酒会上她容光焕发,几乎没有什么能影响她春风得意的神情。我坐在角落,内心一片荒芜,这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颗被自己的幻想所捉弄的心。
仅仅是第二天,我又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没要任何人送就启程了。
四月份进京是我最为辛劳的一次。我仍住在师大那帮诗友处,早出晚归,他们说我上床一分钟后,再喊我就不见答应了。
我白天跑单位,选择最适宜的方式与之交谈,头脑中深藏一张算盘,许多场合处理得很机智,在路上顿时松懈下来,体会到来自骨子里的一种累,感觉视线时常缭乱,迟钝而缺乏目的。我的眼中只有一个个单位所在的地点,以及抵达和返回的路线,其它的一切都与我毫无瓜葛。
我被机械的思维控制着,偶尔找一家街头餐馆吃点东西,仅仅是为了把奔波时耗费的精力补偿或延续下去。晚饭时我可以喝点儿啤酒,使眼前的景物恍惚一些,无端地对自身滋长了几分怜爱。我要好好地跟自己相处,以便共同克服外界的压力。
我对求职时必然遭受的冷遇已经习惯了,相反,一些稍为热情的接待,哪怕只表现在一句同情和安慰的话语上,都容易使我感动。并且时常怀想着它们,因之而加快了步伐。 李先生的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我每次去他都先奉以一杯热咖啡,然后耐心地听我描述具体情况,传授以应付的办法。坐在这位谦逊的长者家的客厅里,我的心境变得柔和了许多。
我当然知道:此时在全国各地,为职业而奔波的大学生岂止我一个?从彼此相似的神态里,可以感受到某种积极向上的力量。是的,他们仍会做梦,却已懂得把梦想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使自身与社会之间获得桥梁。他们为之所付出的一切,都将被证明是有价值的,无论最终实现与否。
这也是我历经艰难而无悔的原因。虽然我有时很累很累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又去了农展馆南里十号,联系的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因为三月份留下过材料,他们对我文学上的能力和爱好有一定兴趣,特意在今年要人情况的会上讨论过。这次让我和编辑室的领导面谈,快到吃中饭时间了,我只得告辞,说好一点钟以后再去。
其间的两个小时我不知如何打发,既不想吃东西(心情因希望的出现而过于紧张),又没有力气闲逛,于是在楼下的街边花园找了张石椅斜躺下,我是太想放松放松自己了。不知不觉居然假寐过去,那天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身上的感觉至今也难忘记。
一阵脚步声把我弄醒,上午接待我的那几位领导下楼办事,正好路过街边花园。我顿时觉得自己狼狈极了:躺在一张石凳上,沉重的旅行包垫在头部下面(没办法不守好它,里面有我回程的路费),典型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虽然我是为了追求艺术而来。
下午和我续谈时,那几位领导的语气里渗透着理解和同情。也许是回想起他们自己年轻创业时的那份虔诚了吧。
虽然如此,仍然没有哪个单位给我以比较明确的答复。他们总是说这事我们还需要研究,即使真要也得向人事部门申报。急也没用,你回学校等着吧,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写信告诉你的。
回到武汉后,我果然陆续收到几家单位的信,无一例外都表达了经过努力,爱莫能助的歉意。
难道我每次进京的收获不过如此吗?我简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堵铁壁铜墙。
哪一本书里说过:抛一百颗种籽到空中,至少有一颗会落地开花的。五月中旬,我收到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一封信,说他们很慎重地开会讨论过了,考虑到我冢不在北京,而该单位没有集体宿舍,如果我有什么亲戚可以提供住宿担保,这事才存留着一线希望。
我不由得想到了在北京求职时认识的朋友小栗。
初次进京时还是冬天,南京一位好友给了我小栗的地址,间接地介绍我们认识。我找到了三里河一带,敲响一扇很普通的门,这一动作后来大大地帮助了我。
我和小栗一见如故,都是有点艺术家气质的小伙子,谈得来什么都好说了,他摆酒相招,一问我俩的生日居然是同月同日,趁热打铁就结拜为兄弟。他很希望我能来成北京,他说现在想干点事情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真希望搞艺术能搭个伴儿。最后他说:“如果来北京没地方住,你就在我这里搭张床儿。大话我不敢说,至少一两年内没问题。”
他话说得很实在,反而比有些把胸脯拍得嘭嘭响的人更使我觉得牢靠。
以后几次进京,我都是要到他那儿玩玩,还回请过他几顿酒。酒确实是男人们交往的最佳道具,能鼓舞起血液里的某种义气,和小栗对酌常使我想起梁山泊好汉相会的场面。也许男人的友谊也需要借助于缘分。
我想小栗会帮助我的。于是收信之后即毫不犹豫地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凌晨四点钟天还没亮,我出现在北京火车站。有点儿冷,我抖索着把夹克衫套上了。毕竟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加上心绪紧张而混乱,在车站洗脸间照照镜子,发现自己面容憔悴。
我狠狠用冷水擦擦脸,希望恢复点平日的神气来。我准备当天早晨就去中国文联出版公司问问具体情况,可不能让他们觉得我一副落魄相。其实我确实够落魄的了。
就这样熬了两个小时,街头渐渐有豆浆铺子亮起了灯。我买了几根焦脆的油条,就着滚烫的豆浆灌下来,浑身舒坦,才想起旅途上几乎粒米未进。远处的钟楼传来早晨的报时声,薄雾迷离中开始出现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们,空气新鲜,城市在这个时刻给人以拉开幕布的兴奋感。我估算了下时间,乘车向农展馆而去。
我几乎是在正常上班的时间来到这里,好在负责人事的同志已在了。我拿出那封信,很诚恳地述说了一下匆匆前来的目的和心情,并说信中提及的那个障碍我可以克服。“我在北京有一家亲戚,他们住房比较宽敞,并且说好如果接收单位没宿舍,可以到他家住。”我尽可能使语气平稳而肯定。
“你能不能让亲戚就此给我们写个协议书,以便我们向上级部门申报时有所依据。文化单位普遍住房紧张,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
我答应第二天把亲戚的信送来。又分别和编辑室的几位同志具体商谈了一下工作方面的情况,直到中午才离开那里。事情并不是很乐观的,我的心情没有办法不沉重。我在想如何在今天晚上之前找到小栗,以及怎样求助于他。除非无路可走,我是不大愿意求人的。现在只有小栗能帮我这个人。
从农展馆到三里河,几乎要横穿北京,天渐渐下起毛毛雨,满街都是撑伞的行人。我没有雨具。于是设法乘地铁,在木樨地出站时,几乎把我吓了一跳。刚走了几级台阶,隐隐听见地面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雷雨声,甚至有积水从外面漫了进来。站口挤满了为雨所阻的人们。
我尽力挪到前面,发现天是铁青色的,像是晚上,雨像鞭子抽在地上,溅起好高的水花。我冷得牙齿直打战,索性把夹克衫的拉链直拉到领。周围的人虽然同样一脸忧戚,他们毕竟有一个温暖的家在远处等待着,我呢,漂泊异乡,心灵几乎没有栖息的余地。积水漫上了大街,公共汽车已经停开,我估算了一下到小栗家的距离,约摸三站路。为了早点和他商量那件事,我恨不得冒雨冲出去,但预想一下浑身湿透,头发耷拉的落汤鸡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是我最脆弱的时刻,居然觉得自己的追求有点滑稽,我真希望能拿到一张回程车票,在母校,毕竟有一张可以朦胧入梦、疗治创伤{的床,我一遇挫折对它格外眷恋。
老天有眼,雨说停就停了,我趟着人行道上一洼洼积水,头脑一片空白。终于走到小栗家门前,房间里黑着灯,我的心悬到半空中,敲了敲门,果然没人。看看手表,才三点多钟,小栗一般傍晚才回来。
我沿街踱着,以图打发时间。腿已经抬不起来了,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马不停蹄地奔波一天,处于心力交瘁的状态。真想找个台阶什么的坐下来,那感觉肯定非常好,可路面上都是水渍。看到交叉路口有家电影院,我灵机一动,不问什么片子就买了一张票。
可能白天的缘故,剧场里散坐着二十几个观众,大多是一对一对的情侣。银幕上是一部描写西部歌手的国产片,我只管找了个最靠边的座位,蜷缩下来。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了,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剧情接近尾声。在电影院里睡一觉,既便宜又解乏,流浪也有如此聪明的方法。真好。
我再次敲响小栗家门的时候,心情晴朗了许多.正如此刻的天气。小栗给我开的门,他并不很惊讶,只是微笑了一下。就着昏黄的吊灯,我们聊了起来。
这是单元房里的一间,旁边住着另外一家,厨房、洗手间之类合用。小栗平常一个人呆在这儿,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看看书、写点东西,他父母住在另外一处。
我看快到吃晚饭时间了,就邀小栗出去找家酒馆坐一坐。哪怕是在请哥们帮忙时,我也是很讲究礼仪的,它能证明一个人办事的润滑程度。
两瓶啤酒下去,我注视着小栗的眼睛,平静地说起这次求职的情况。小粟默默地听着。等到我们起身结账时,他一声不响地摸出一套钥匙放在桌上:“拿着,你就在我这儿住吧。”
虽然朋友之间无需过分感激,我还是无言地碰碰他的臂膀。他明白我的意思。
第二天我拿着小栗签名的一封信交给了单位,上面写着我几年之内可以住在他处,请单位不用为我的住房问题操心。
单位也很诚恳地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好克服几年困难的准备,如果有条件他们也会尽力为我着想的。
其实我对这一切都能理解,我来北京是为了创业,根本没有资格苛刻于生活。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我相信自己是不至于白来的。我目前缺乏的仅仅是一个可供驻扎下来、逐步发展自己的位置。
我曾经把这一段故事和一位女孩讲述过。她只下了一句评语:“如果一个男人为做某件事情而什么都不要了,实在是太可怕了。”她是小栗的女朋友。由于我后来住在小栗那里,三个人直相处得友好。我想,有可能是我对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所抱的态度,使他们有所感动吧。他们各方面都很关心我,他们的友情是我来北京工作后的一大安慰。
我会永远记住帮过我的朋友们,哪怕是在我虚弱时握一下我的手,都能支撑着我走很远的路。
在生活如意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那半年五味俱全的日子,那虽然涉世未深,却苦苦追求的心,并且深深地为之骄傲。那青春的每一下心跳我都记得,它是多么真实而值得怀念啊。
(本文1989年写。原载1992年《风流一代》。1995年《青年文摘》等多家报刊转载。)
名誉顾问:杨 炼
总 编:木 子(相思枫叶丹)
主 编: 阿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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