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尔：行走的蔷薇
作者简介：胡容尔，写作者，烟台女子。文字入选多种散文选本、诗歌选本和中学语文试题。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奖等奖项。
行 走 的 蔷 薇
胡容尔
多年前，我还是十二岁的少年时，独自一人走在乡间金黄的麦田里。蝉在远处树枝的暗影里不停地聒噪。
翻滚的麦浪发出噼噼叭叭的脆响，仿佛琵琶滴落的动听弦音。麦黄的月光清凉地照在脸上，成熟的麦穗针尖似的划过掌心，有微微的痛楚。初夏的风一寸寸地侵略着肌肤，我知道自己是鲜嫩纯洁美丽的，但我不怕，一点也不怕。我与大自然和谐地交融。田野打开了它所有的芳香，托起一个少女黑夜的行程。
那一年，我刚从乡村回到城里。朝朝暮暮的身边人，由慈祥的外公外婆换成了陌生的父亲母亲。孤独和忧伤，像黑压压的羽毛似的，纷纷扬扬地占领了我的天空。不喜笑，也不愿与人语。母亲总是担忧地注视着我，她无法洞悉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内心里隐藏着怎样浓郁的恐慌和脆弱。
时常悄无声息地穿过风和田野，去往外婆的村庄。沉迷于一个人的旅程。安静地行走，以野生花朵一样自由的姿态。脚上穿的是轻软的黑球鞋，一身棉质的T恤和天蓝色的牛仔裤，梳着高高的马尾辫。全身生着蔷薇似的毛刺，有少年的锋利尖锐，小刀似的绝不妥协。
在一个人的行走中，滴答滴答响的时间，渐渐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那扇神奇的门，径直通向我的心灵深处，让我遇见另一个自己。她笑逐颜开，端坐在年画中的莲花上。我与另一个自己惊喜地相逢，掏心掏肺地交谈，一会儿泪流满面，一会儿破啼为笑，直到明媚的朝阳一点点散开，将自己温暖地覆盖。
在一次次的孤单旅程中，我看到了生命中的热火和亮光。于是，仿佛地里嘎吱嗄吱拔节的禾苗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学会了快乐，学会了宽容，学会与家人相亲相爱。
也曾与人结伴同行过，瞒着父母，有冒险得逞的兴奋和愉悦。
十六岁时，与同桌华密谋策划了一次暑期里的远行。没有多余的行李和盘缠，只有两个干净清爽的女孩儿，骑着旧单车，摇着一路叮当叮当响的铃声，没有目的地，只奔向远方的青山绿水。两旁葱绿的庄稼和树木飞快地向后倾倒，风声在耳畔呼啦啦地响，我们笑嘻嘻地唱着嘹亮的歌曲。刚刚开始萌芽的青春，悄然破土拱出一颗颗青春痘，伏在两张年青的神采飞扬的脸上。一种饱满激昂的情绪，撞痛了胸口，那是对成熟的渴望和探索。
路边开着团团簇簇的野蔷薇，白的黄的粉的紫的小小花朵，坚韧繁茂地缠满了路基和树梢，瞬间惊艳了眼眸。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踩碎了碧玉的光阴，或惊扰了一个美好的幻境。
但还是忍不住摘下几朵蔷薇花，用柔软的柳条编成花环，戴在发间。青春放纵着我们，丝毫不觉得愧疚和脸红。记得那天的华，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下身是一条缀着蕾丝的黑纱裙，修长的身躯，宛如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亭亭玉立。她娇嫩的白里透红的脸庞，在阳光斑驳的影子中，发着柔和的光，清秀动人。
入夜后，我们在水库边一处废弃的农家小屋里栖身。宽阔的河水泛着层层的涟漪，仿若我们不安分的心事。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仰望着满天的星辰。四周空旷朦胧，时有光影坠落，稀疏地掠过我们，飘远，好似年华。
华说，她的理想是当老师，像她的父亲一样，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而我含糊其辞，觉得遥远的前途是那么的飘渺。她忽然问：“多年以后长大的你，还会记得我和这个夜晚么？”
“当然会。”我望向华。她长长的眼睫毛在星光的影子中，像翕动的蝴蝶翅膀，一开一合。
那阵子，我们紧赶慢赶，一心想早早地踏上成年盛大的岁月，急急地想在脸颊上描出一抹青春的胭脂红来。满心欢喜的我们，又哪里会知晓，在人生崎岖的路途上，还有深不可测的黑洞，正阴森森地张大了嘴巴，等待伺机猎杀。
只过了两年，华便消失在时间的海里，像一滴安静的水珠。在一个霞光万道的早晨，十八岁的她，带着绚丽的只露了一小点影子的青春，遁入了那个黑洞。她走不下去了。她患了可恶的白血病。病毒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一朵在晨露中将开未开的花苞。
我第一次站在时光的岸边，静静地打量着同类的死亡，散发出恐怖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是的，同类，就像那些恣意野生的蔷薇，我们都是热爱自由行走的蔷薇少年，将带刺的触角伸向天空和云朵，拖着满身的枝枝蔓蔓，无所畏惧地奔走在原野上，向着光明，向着温暖，向着梦想。
光阴将华包裹，让她凝固成一朵琥珀状的蔷薇花，永垂不朽。或许她在那端的世界中，仍在孜孜不倦地奔跑，追逐着她的老师梦。
有梦不觉旅程寒。梦想是一叶弯弯的月亮船，载着我们，荡悠悠地驶向岁月河的彼岸。我用美丽的幻想，豢养着自由行走的灵魂。
我一路走一路唱，那是一首关于生命与成长的歌谣。我愿我的歌声，是一粒粒蔷薇花种，播撒在脚下经过的每一处土地。它们会满目苍翠，花满枝桠，开在时光的路上，装点着后来年少者寂寞的旅途。
有一年，行走在深圳。在世界之窗景区，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站在一株奶白的鸡蛋花下。她的眉眼像极了华。一张素净的清水脸儿，流淌着少年的清澈和不羁。身着白色的休闲短装上，缝了许多个醒目的小口袋。有零碎的阳光雀跃在袋口，窥视着里面盛满的对这个尘世的好奇与幻想。经过她的身旁时，我有片刻的恍惚，几乎想握住她的手。
我依稀看到，华缓缓地向我走来，笑意盈盈，戴着那顶粗陋的蔷薇花环。
我相信，花开青葱时节的蔷薇，会有无数次的生命轮回。她从未停止在人世间的行走。如同季节，生生不息，轮回不止。
(原载《青岛文学》201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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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诗人：《作家诗人名录》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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