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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刘荒田:百年之后

文学沙龙 文学沙龙 2023-09-03


      作者刘荒田:广东省台山人,属老三届,在国内曾当知青,民办教师,公务员。1980年从家乡移居美国。在旧金山一边打工,一边笔耕。2011年退休以后,开始在中美两国轮流居住。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4种。2009年以《刘荒田美国笔记》一书获首届“中山杯”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最佳作品奖”。2013年,获北美《世界华人周刊》、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2012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2015年获“新移民文学笔会”“创作成就奖”。

      2011年,以散文《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获新疆“爱情亲情散文大赛”第一名。获《山东文学》杂志2015年度“优秀作品奖(散文第一名)。

      2018年《中国出版传媒商报》发布统计报告,名列2017年三大文摘杂志(《读者》、《青年文摘》、《特别关注》)“最受欢迎的报纸作者”。



百 年 之 后

刘荒田


      “先生,我看看您这一页报纸行吗?”一位老太太的柔细声音从邻座发来。其时我坐在往唐人街开的巴士,打开刚买到的中文日报。我稍转头,看到她温婉的笑,80开外了,听口音是台湾人。“好的。”我把报纸递给他。“哦,是莫先生呢!这么快走了,两个星期前我在唐人街看到他,还打招呼呢!”这一页以半版登一个讣告,称旧金山一位居侨社要津的人物去世,我刚才读了,知道他生于1918年,得年九十有九,赞一声:好一个寿星公!这名在旬日内必然以隆重葬礼引起华人社会热议的大佬,我只在公众场合遥远地瞻仰过一两次,并无渊源,所以并没有陪着芳邻叹气,但把带讣告那页送了给她。


      巧不巧,我此刻读的副刊上,有散文《百年之后》,出自一位颇具幽默感的“大教授”之手。开头道及,作者和太太讨论“怎样安葬”,太太主张树葬,作者说要葬在一起,太太不同意,说:“谁要跟你葬在一起?已经在一起一辈子了。偶尔串串门子就可以了”幸亏教授有涵养,没有像中国大陆一对小情侣一样——他们为了“中彩票头奖一亿后如何分配”大打出手,头破血流时才想起彩票没来得及买,不曾为下一辈子失去佳偶而生气。他是聪明的,谁知道百年以后是何等景象?万一“那里”拥挤,连树葬和得像买Iphone8一样排几天几夜的队呢?谁都是说说而已。


      芳邻似乎是讣告爱好者,还在品味其内容,作言简意赅的评点。“哦,莫先生担任这么多要职!”我差点插话:着毋庸议。我虽然远观,但莫先生的风度是记得的,在同胞稠密的人行道上,走路格外雍容,短小的躯体所支起来的头颅微微下倾,向所有人点着,附送官式微笑。然而,若不算虚岁,以他的高寿,还是不能谈“百年之后”。


      谁够资格呢?诗人纪弦(1913-2013)。他生前写了大量现代诗,在中国诗坛的地位,比巨擘莫先生在华侨社团犹有过之,纪老身躯瘦长,自比槟榔树。说起对“百年之后”的历史感和责任感,忆及上世纪90年代,他和我常通信,我寄上习作请他批评。好几次,他反复要我查证:我和他认识于何时。我告诉他,某年,朋友介绍,在旧金山利治文区一个广式茶楼见的面,那是第一次。他不满意,要具体指陈月份和日期。我参考相关资料,再报告一次。他不大相信,提出反证。我苦笑地对他说:像李白与杜甫,伯牙和子期,您和张爱玲那样的初识,是值得文学史家研究的。至于我这样的中国人,满大街都是,您何时认识,说了什么,绝对无关紧要。他只报以温和一笑。我后来才悟出,纪老这是为百年后替他写年谱、传记的专家着想。自行把平生行迹弄得有条不紊,省却后来者多少考证功夫!他善饮,但生平一杯酒并没妨碍他关注“身后名”,那名实两副的“百年”,他有了;于凡人而言无非虚空的“之后”又予以眷顾。由此我想起一个形象:血战过后的军人,在硝烟未散的战场,扶起一棵被流弹削掉叶子的小树,往根部倾倒水壶。


      巴士上,芳邻絮叨完名人莫先生的生前胜业,下车了,再次谢我赠报。我说:“莫先生从在街上和您打招呼到把自己处理好,只用两个星期,堪称干净利落,为他高兴才是。”老太太唯唯。


      报上的《百年之后》,作者理解拒绝合葬的太太的心曲:怕老公“串串门子”以后,还是抓她去帮洗衣做饭。我想,对这玄缈的“以后”说三道四谈何容易?还是效古人,哼哼“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争说蔡中郎”为宜。



爷孙“读书”记

刘荒田


      “读书记”不如说是“胡闹记”。事缘女儿女婿带上两个外孙女来,一起过感恩节。夜晚,我和他们一家子在客厅,我安坐沙发要读书。明明知道两个孩子——五岁多的小C和刚满三岁的小A腻在旁边,打开书近于装模作样。我是无法可想,刚才在书房码字,她们轮番闯入,非要坐在我的膝盖上敲键盘。我起来和她们捉了一会迷藏,她们才忘记了我的电脑。此刻我可以回到书房,关上房门,但她们必一起或轮流起劲敲,不打开不罢休。


      起先读的是《龚自珍诗选》,结交多年的朋友今天送的。随手翻开,一首七绝:“风云材略已消磨,甘隶妆台伺眼波。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我对龚自珍绝句的喜爱由来已久,连同这一首在内,能背出十来首。粗看是缱绻闺情,前两句写诗人自己,自怜自嘲;后两句写女子,奇崛里蕴深情。教人震撼的跌宕,可惜,这点读后感是无说处的,女儿的中文只限于家常话,却不识汉字,身为中国移民第七代的女婿更是“擀面杖吹火”。两个小孩子呢,在英语的环境长大;亏得有中国保姆,才知道中国人开的面包店卖的叉烧包叫“包包”,还会以中文称呼“姐姐”。我只好悄声吟哦。闭目沉浸于诗境才几分钟,小A一把抢去《诗选》,以英语发表宣言:“我要看书。”她妈妈问她:“宝宝为什么要看书?”“我要讲故事呢。”


      我马上坐直身体。“好!我们听。”主讲者连英语字母也不懂,(她的父母素来对“赢在起跑线”一套不买账,对孩子无为而治,尤其是3岁前,只让她“玩个够”),可是,正儿八经地对着书页上黑压压的方块字。我说:“书拿反了。”她不理会,开讲了:“古时候,有一个‘姐姐’和我……”没了下文。她妈妈问:“继续说。”宝贝把打开的书,亮给大家看。她妈妈在旁解释,幼儿园的老师每说一段故事,必让孩子们逐个看书里的图画,小A是从老师那里学的。小A沉默10秒,想出新花样。问我:“你喜欢哪一种动物。”我回答:“小老鼠。”问她妈妈,她妈妈说:“小公鸡。”她爸爸说:“小猪猪。”在另一头埋头画画的小C高声呼应:“小羊,会咩咩叫的。”小A讲完故事,去玩皮球。我向她要书,她不肯还,藏进玩具箱。


      我顺手拿起咖啡桌上的另一本——张德彝的《欧美环游记》。张得彝于清同治七、八年间(1868-1869年),以外交使团翻译的身份来过旧金山。我对书内《合众国游记》一章,尤其是他由日本横滨坐船从旧金山入境一节感兴趣。张把“旧金山”译为“三茀兰西司皋”,把“加州”译为“嘎力佛呢亚”,把“香槟”译为“三鞭”,他写道:“此地在十七年前尚属旷野,榛莽丛杂,因广产五金,搜奇者不惮辛苦,咸集于此。刻下土人二十六万,华人八万九千,熙熙攘攘,称名都焉。”小A又来骚扰,把我的书没收,认真地“看”起来。她妈妈问她,里面有没有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她迟疑一下,来一次“避虚就实”:我会说米奇老鼠。但她累积的词汇只够说“米奇是个好孩子,爱妈妈……”。就此打住。又去找爸爸玩皮球。


      我拿起咖啡桌下的《明清杂记》,喜新厌旧的小A 又来抢夺。可惜,这是精装本,砖头一般沉,她拿在手里一会儿,累了,还给我。


      眼前活跃着小孙女的身影,我的思绪穿越百年烟水。在张得彝称为“地极肥沃,百物皆生”的异邦,后代要到了进研究生院主修汉语,才能读懂这些书。但我没有伤感,广义的人文传承,无论何时何地,都应龚自珍的名句:“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作者往期文章导读

刘荒田:聆听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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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誉顾问:杨 炼

总       编:木子(枫叶丹)

编       辑: 阿 静    雪 儿     河汉女

       传: 黄龙  大漠烟云   老道士  静水流深

作家诗人:《作家诗人名录》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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