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信散文 《童话时光》系列之三
作者简介:张中信,字峰源,四川通江人,经济学研究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成都市青羊区文联副主席、四川文学网总编辑、《琴台文艺》执行主编。曾荣获“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四川省优秀青年”称号。出版《风流板板桥》《匪妻》《失语的村庄》《神韵巴中》等著作24部;散文集《野茶灞时光》《神韵巴中》分别获第七届四川文学奖,第三届四川散文奖;2018年6月,历史文化散文集《成都书》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
狗 尾 巴 草
黄昏刚刚带走夕阳的余晖,月牙儿又把清冷的夜晕洒满了屋脊,村庄笼罩在一层神秘的雾斑里。
赶着牛儿,背着柴禾,我和四姐跌跌撞撞往家去。家里的老屋早已升起了浓浓的炊烟,小花狗汪汪汪地在屋前屋后狂吠,为这静寂的村庄增添了些许生气。
“家里今晚有客来。”我忍不住对四姐说。下午上山放牛时,祖母就悄悄对我说过,要早点回家,晚上家里有客来。我感觉到今晚的客人对我们家很重要,似乎与四姐的亲事有关系。听了我的话,四姐的脸“唰”的一下白了,我仿佛听见四姐咚咚心跳的声音,甚至压过了诺水河哗哗的流水声。
四姐始终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抿紧小嘴,仿佛一下成熟了许多。下午在山坡上采摘的那束狗尾巴草,刚刚还在四姐手中活蹦乱跳,眨眼间便蔫了气,在月光下散发着暗淡的清灰。
月光已悄悄翻越树梢,在院坝里投下婆娑的影子。我从院坝里直接拐进了后门,四姐只在前门闪了一下便匆匆进了灶房。
堂屋里坐满了许多人,在那里嘀咕着什么,神情庄重而严肃。祖父拄了拐杖坐在上席,父亲板了脸孔坐在右首,左边是一个长着茄子脸的女人,她正在眉飞色舞地唠叨着什么。
母亲在灶屋里忙碌着杀鸡做饭,她要我把那个脸上涂了红膏色的老女人叫七婶。母亲脸上挂着既高兴又忧郁的神色,拉着四姐冰冷的手。那束狗尾巴草,刹那间已被母亲那粗大的手拧得奄奄一息。
那个叫七婶的女人极尽吹捧之能事,大讲男方家庭如何的富有,男人勤快善良,淳朴老实,只是有些笨嘴笨舌的。一直躲在里屋偷听谈话的四姐,听到这里便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七婶的话刚落脚,祖父使劲拄了拄拐杖说话了,他说既然男方的家道厚实,男人也老实(祖父把笨嘴笨舌说成老实),那就把这门亲事订了。
四姐的命运,就这样被大人们七嘴八舌的一席话敲定了。那天晚上,四姐一直关了柴屋的门在里面呜呜抽泣。第二天,我在门外捡到了那束早已面目全非,四姐昨天爱不释手的狗尾巴草。
不久,四姐便出嫁了。出嫁后才知道,我那个姐夫不是笨嘴笨舌,而是憨头憨脑。我不喜欢四姐夫,也没有进过她的家门,却怎么也忘不了那束狗尾巴草……
文 笔 山
站在皇村坪老家的院坝中,随随意意望出去,矗立在视线内的都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它形似神笔指天,笔锋尖锐,直插云霄,山上林木茂盛,四时鲜花常开。
春夏时节或百草丰茂、气清神爽;或云蒸霞蔚、瑞气馥郁。秋冬时候,或果实硕累,极尽收获;或银装披裹,气派无垠。特别是每遇刮风天气,那峦岗起伏,迤逦茂密的树木迎风而响,龙吟之声轰传数十里,缕缕不绝。这就是文笔山了。
关于文笔山的传说和故事,在这篇简短的文字里,我无法一一描述,只好从祖父如数家珍的口碑中拣出几则,权当作对故园山水风物的一点记录。
文笔山又叫文曲山,很久很久以前,老家黄村坪还是一块山水丰茂,平畴绿野的田园胜地。张氏家族的老祖宗开门创业于此,娶得良家女子张王氏为妻,夫妻恩爱,相濡以沫,膝下一子名张麟儿,长得丽质天造,神秀气质,5岁通经史百家,7岁能诗词歌赋,13岁中秀才,18岁中举,22岁科考及第,钦点状元,授南方八省巡案职。生前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官至极品,位尊人臣。60岁时辞官隐居老家黄村坪,闲云野鹤,诗赋怡年,83岁羽化仙逝。一夜之间,平畴间崛起一峰形似朱笔,巍巍耸立。皇上感其忠孝两全,朱笔点改黄村坪为皇村坪,此山即为文笔山。
文笔山的传说,版本颇多,祖父口中就有三五个,我无法探其究竟。倒是与文笔山有关的两个地方,令我颇感奇妙。一是文笔山左侧有一洞穴名风洞,外空内曲,不知深浅,冬暖夏凉,冷热气息蒸腾,被族人代代视为风水。祖父曾说过,丙子丁丑年,天大旱,河枯水涸,风洞方圆十里之地瑞气笼罩,树苗青绿,禾稻丰硕,保得张氏族人无性命之忧。二是文笔山下诺水河畔,有一回水沱,名才子潭,深不可测,无论洪水枯水,终年清浊自分,颇为灵诡,不仅皇村坪,乃至板板桥人都奉为神灵。民间相传,前往潭中洗浴,凡能自浊水中洗濯而浑浊不染者,必为大富大贵之人。
这活灵活现的神妙的传说,撩拨我神牵魂引几十年,终不敢跳进潭水中一浴,不仅仅是害怕不能荣华富贵,实在是害怕不小心,打破了那个代代相传的神奇。
祖父关于这两处的奇思妙论,且不说它。古往今来,很多人爱在这上面做文章倒也属实。典型的例证,明代进士向玉轩辞官归隐诺水河,曾专程前谒文笔山,并有诗词传世。清代翰林李钟峨编撰《通江县志》,专文记载文笔山风物传说。
最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在抓革命促生产时,不知是出于对文笔山传说的蔑视,还是对文笔山风土人情的反感,抑或是对文笔山人的不满,竟有不知天高地厚者宣称对文笔山属于“四旧”,要砍光文笔山的树木,堵掉神奇的风洞,砸毁神秘的碑石,遭到了以父亲为首的张氏族人的群起而攻。好事者落荒而去,文笔山风水依旧、葱茏依旧,风俗人情,绵延至今。
父亲从20岁便开始做生产队长,整整干了40年,这次的行为,足以让张氏家族所有人,消除多年来对他的微词和腹诽。
我时常想起文笔山,以及那满含泥土芳芬和宿命色彩的传说。原本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历史烙印,又岂可随便否定得了呢?
攀 登
文笔山的雾岚还没有消融,我和祖父已早早地来到山脚下。
祖父已经走向老迈,弱不禁风了。面对巍巍的山峰,他或许在想,自己已经老了,很少有机会再攀登此山了。
祖父是在用特有的方式,向我表达独特的爱意。他希望我就像山峰一样永远挺拔、雄健、威猛。手握一把锋刃闪亮的斧子,祖父把山路砍成一路银光迸溅。在银色弧光闪烁下,我们开始向着山顶攀登。
看见漫山的荆棘丛莽在脚下齐刷刷矮去,树叶与木屑迎风飘舞,我心中涌起阵阵豪爽与惬意。我渴望能像祖父那样,穿着宽敞衣衫,蹬着大码的草鞋,在冰天雪地上踩出一溜硕大的痕迹。
半山腰的一棵老青杠树,被祖父狠狠一斧拦腰斩断。随着“哗啦啦”轰响,树杈间相偎而眠的一对青鸟在惊慌中冲天而起。倒在地上的青杠树蓬松而茂盛,即使轰然而倒,仍不失为一道悲壮的风景。
“青杠遍身都是宝啊!”祖父絮絮叨叨的言语,随着飘浮的山风在空气中流散。可铭刻在我心中的记忆,却永远不落。坐在山峰之巅,我才发觉,祖父早已气喘气喘吁吁,脸色青中透红,花白的胡子上流淌着缕缕汗渍。
清晨的霞光照射着大地,我眼前始终浮现着那条祖父挥斧砍开的攀登之路。感觉这条山路,好比祖父几十年走过的人生道路,悠远绵长。多少年来,我不知攀登过多少名山大川,走过多少山间小路,却始终忘不了祖父开山的威猛形象。
太阳像一个通红的火球,懒懒地跳出地平线时,祖父高大的身影斜依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与我不安分扭动的身子构成一条折线。
“攀登是一种过程,人生就是一场登山。”多少年了,我耳边仍回荡着祖父的自言自语声。这声音,陪伴着我磕磕碰碰的人生。
我和祖父磨磨蹭蹭回到山脚,回头看那云雾缠绕的山峰时,我感觉到的,却是上山容易下山难的真实。祖父什么也没说,只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也许,那发自肺腑的笑容,才是祖父应有的脾性。
播 种
父亲光着青筋蠕动的肩膀,扛着犁头,身子一拱一拱地走着,像一束跳动的火焰,随时随地都散发着光和热。老黄牛驯善地跟着父亲不紧不慢地走着,像一个忠实的伙伴。
我来到那块红石骨坡地,父亲已开始了劳作。他双手紧握锄头,对那块巴掌大的坡地进行耕作前的整理。先把地上丛生的荒棘杂草都统统铲去,然后细心地把坡地里的拳头大以上的石块逐一挑选出来,小心翼翼在地边堆码好。
随后,父亲便开始用力挖掘那块红石骨土地。挖一锄哼一声,哼一声挖一锄,每锄下去,父亲双手都要用尽自己的力气。
父亲挥动锄头的时候,就像一张拉开的弓,弓背是父亲的身体,弓弦就是他的锄头与土地构成的直线。这时候,老黄牛若无其事地在山坡上吃着青草,尾巴轻松地摇摆着。父亲的艰辛劳作好像与它根本没有关系,它也好像生来就不是耕田犁地的,更不像是父亲的忠实伙伴。其实,父亲牵了老黄牛来犁地,无非是一种精神的安慰而已。那块巴掌大的坡地,根本无法用老黄牛耕。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高悬的老日头,毒毒的火焰炙烤着父亲和坡地。那些被父亲一锄一锄开挖的干巴巴的泥土,像被大火烤焦了的锅巴,远远也能嗅出一股焦煳煳的味道。我不解地问父亲:
“这地能种吗?”
“咋不能!”
“会有收获吗?”
“只要能播种,就会有收获。”
父亲坚定地回答我。言语间不容丝毫质疑和妥协。我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故事,不也同父亲耕耘那块红石骨坡地一样吗?
打我启蒙读书起,父亲从不过问我的成绩和作业。
他没有文化,更多的是固执己见的死理。他认为一个人读书与耕地是一样的,有播种才会有收获。
“成龙的上天,成蛇的钻草。”这是父亲经常对我讲的道理。而今,父亲已不在人世,他的那些话,却刀刻石雕般嵌在我心里。
父亲不时抽空光顾精心开垦的坡地。那洪荒之地,在父亲的侍弄下,萌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居然长出茵茵的庄稼来。
12岁那年,我独自一人背着铺盖卷,离开了板板桥,走进了县城中学,开始了我磕磕碰碰的人生旅程。临走的那天早上,父亲用他亲手播种收获的苦荞,为我做了一顿荞面早餐。直到我走出家门,父亲始终没有给我说点什么。
蹉跎岁月很快便过去了。每当我想起故乡,脑海里便浮现出父亲那块红石骨坡地,以及坡地上顽强生长的庄稼。还有那影响一生的红石骨般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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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誉顾问:杨 炼
总 编:木子(枫叶丹)
作家诗人:《作家诗人名录》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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