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栗山截句: 父亲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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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简介
周瑟瑟，当代诗人，小说家。现居北京，研习书画。著有诗集《17年——周瑟瑟诗选》、《松树下》、《周瑟瑟编年诗选》、《元诗歌》、《硬骨头》等9部；长篇小说《暧昧大街》、《原汁原味》、《苹果》、《中关村的乌鸦》等6部，三十集战争电视连续剧《中国兄弟连》（小说创作）等500多万字；曾获2014年度“国际最佳诗人”、2015年“中国杰出诗人”等称号，以及百集人文纪录片《馆藏故事》总导演；曾任中关村IT企业高管、央视某栏目总监、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组长、《卡丘》杂志主编。提出元诗＋元艺术，主张重建诗歌启蒙精神。
周瑟瑟创作的《栗山禅意图》
栗山截句: 父亲的灵魂
北京飘雪，我突然想起故乡的池塘
在冬日暖阳下发亮，父亲离世后
留下几只鸡鸭在池塘的青石跳板上昏昏欲睡
其中那只鸡冠通红的是可怜的我
飞机还在湖南境内的天空飞行
我孤身一人回北京，机窗外白云的形状
像我的亡父，沉默而轻盈，紧紧跟随我
——那片刻，我成了一个悲欣交集的人
我怜爱松树瘦小的枝条，像父亲最后的身体
桔黄的夕阳涂抹了全身，池塘是万物的镜子
照亮了栗山上每一棵松树，也照亮了衰老的
母亲，再美的风景终将逝去，松果滚落池塘
我回故乡的那个雨夜，两只狗崽在院子铁门外
嗷嗷哭叫，“哪来的呀？冻得快要死了”
父亲那时还没有发现癌症，他起床把狗崽抱进了屋
半年时间很快过去，小狗伏在父亲的棺前陪我守灵
父亲离世前半年，他租了一台推土机
在后山为自己推出了一块墓地，茂密的树林
黄土腥黄，天空碧蓝，记得那天我从北京回来陪父亲看墓地
鸟雀在新鲜的墓地飞舞，人生的欢乐永无止境
父亲临终那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上厕所
“不行了，已经不行了……”父亲说
经过61年婚姻的人就要分离，母亲说“他紧紧抓着我”
我呆立于父亲的平静与母亲的悲伤之间
暴雨过后，天空放晴
我们抬着父亲的灵柩
行进在稻田、水塘间
人世清澈，安详如斯
把父亲送上山后，我坐在他的卧室流泪
道士们在池塘边烧他的衣服
我擦干泪，再收拾他的毛笔与墨汁
最后把父亲临终的床也倒立在墙边
我家老屋空无一人，父亲的遗像在客厅端坐
“让他守屋”母亲说，院子里一棵老桂花树
在静寂的夜晚散发植物的清香，我怀念故乡的树木
在黑夜里发光，像我的赤脚踩进雨水
在异乡旅馆，我的头靠在白色枕头上
闻到父亲的气息，“一个人死后，他的气息还会存在三年”
姐姐说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
今天我才发现这是父亲对灵魂准确的判断
昨晚梦里重回故乡学校，我扑进
红砖校舍最北那间，父亲已不在
木床上零乱，桌子上堆满了课本
我哭着翻找父亲留下的任何痕迹
后半夜，我抱着父亲与我的合影照片
像夜鸟抱着微暗的星光
我不知道希望还会不会在黎明升起？
雷鸣送来死去的父亲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他饿了
我们一起吃闪电，吃风中煮沸的麻雀
异乡雪夜，我梦见自己剃发为僧
走在从长沙到樟树镇的河边，我的眼泪忍不住
滑落到僧袍上，我隐隐约约听见母亲在哭泣：
“你随你父亲去了，把我遗弃在尘世……”
小学校的树林哗哗作响，风吹教室窗户的塑料
像一个人打另一个人的耳光，我们提着小火炉
一生的温暖微暗，也比不过小学校里五年时光
睡在土豆地里的孩子，与睡在土豆地里的蛇
在午后的阳光下热醒，风吹蛇信子滋滋作响
40年后我记起蛇爬过我小腹时凉飕飕的恐惧
池塘，稻田，山林，石桥……一个孩子要走过
多少路才能到达外婆家?才能吃到黄色米豆腐？
路边的孤坟边窜出一条土狗，它的眼睛流着泪
背后的脚步声一直跟随我多年，直到外婆过世
我们潜水的本领一年比一年高明
母亲惊慌的呼喊在夏天傍晚传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回到栗山塘
池塘的水面突然冒出少年的脑袋
一只被雨淋湿的鸟扑到我家窗台
我那时大约只有七八岁，看着鸟
我伸出手捉住了它湿漉漉的身体
它浑身发抖，就像我无助的样子
天光透过窗户照在蓝印花被子上
我们睡在七十年代末的湘北早晨
国家正艰难，少年在饥饿里贪睡
四处借米的妈妈呀露水打湿愁容
外婆坐在地坪缝补衣服，我洗完澡
提着一只木桶走向池塘，这时大雁
从栗山上空飞过，发出沙哑的叫声
翅膀扇动一路向东，仿如我的青春
蹲在茶园割草，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腿
我熟悉云雀的歌唱，它们一群群盘旋
茶园空寂，鸟鸣愈发加深了我的恐惧
我知道朝阳会从松尖一点点照射过来
杀牛的场面不堪回首，时隔多年我的心还吊着
在集体的喧嚣中我向大队部靠近
牛眼里有泪水奔涌，一瞬间它与我对视
仿佛我是那个要杀它的人
怀念栗山的每一棵树，它们都是九死一生的树
怀念栗山的每一座坟，它们都是埋葬生命的坟
没有人砍柴的栗山已经荒废，惟有树坚持生长
没有后人祭奠的坟已经坍塌，留下孤坟在冒烟
我们过河，沿着山下的小路往东走
鸭子蹲在路边，像穿黑衣的旧时代的亲戚
看我们上山，去找那寂寞的坟
我见过最有质感的阳光，在农家狭窄的卧室
它们从一扇小窗射进来，木窗棂没有拦住它
窗帘也只是滑过，然后迅速移开，阳光照在
床铺上，棉被半掀开，主人的体温仿佛还在
一张躺椅静卧床边，没有人但人的气息弥漫
除了两边光滑的木扶手，躺椅被陈旧的白布
包裹，或许主人刚刚离开，还在院子里散步
我喜欢农家卧室的宁静，新鲜又陈旧的宁静
去年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一户农家卧室的宁静
阳光照亮了躺椅，一只朱红色的䕨条小篮子
放在窗台下的矮桌子上，旁边是一把旧竹扇
篮子里有针线、剪刀与布头，久违了的熟悉
我见过世上最温暖的床，挂着陈旧的白蚊帐
木床沿磨得光滑，床单补过，像清贫而朴素
的生活本身，我还倾心于凹陷在下午阳光下
的布枕头，在老年农民的卧室，时光已静止
我惊讶于农家客厅的仪式感，此刻光线半明
半暗，两张小太师椅摆在正中，木质已泛白
两边各有一矮凳，上面均端坐一菩萨，香灰
点点，中国人的传统生活渗透了时间的痕迹
墙上的水墨画已发黄，荷花蜻蜓，适得其所
我能感觉到老年农民夫妇均匀的呼吸
天下的父母都有一幅旧面孔
木梯是漂亮的家庭成员
谷仓里的黑暗在半夜顺着木梯爬出来
老年农民夫妇梦见欢乐的家禽金光闪闪
腌菜坛三五个，摆在床边
蚊帐高挂，地上铺满了银子般的日光
农民无秘密，明暗处是生活
河水干枯露出河的丑陋，以及鸟的遗骸
两岸杉树静穆，为乌云让出整齐的道路
河底淤泥里的天空，映出我歪斜的倒影
寒气顺着河流聚集到天上，迷途闪闪发亮
与其说星空，还不如说漆黑的故乡在沉睡
“在劳动中得到休息”，村民钱良意说：
“我与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生活在一起”
其实他孤身一人，脑子已经坏掉了很多年
九只青蛙胚胎在罐头瓶子里，“它们是我的生物体……”
村民钱良意拨开一层层乱草喃喃自语
让我看见另一个世界：九位幼小的神仙正在长大
而我无法进入他们的生活
寂静的树林深处落日在燃烧
一条小路尚未被夜色埋葬
虫子的低泣暗合了我还乡之心
古人相信生命是风吹来的
条风至，地暖明；庶风至，万物产
清明风至，物形干……
我相信甲骨文，在本命年祭风
戴貂皮帽的人出现在门口，毛绒绒的脑袋
他眼睛枯燥，空洞，隐匿着我未知的生活
他一身的寒气袭击到了我，喂亲爱的猎人
让我的头上也趴着一只貂，让我一身寒气
我们都爱穿海魂衫，没有见过大海
但少年的心里浪潮汹涌，趴在地上
玩小弹珠，每个孩子的裤兜里都有
彩色玻璃弹珠，像把大海随身携带
城南供销社墙皮发霉，老树披头散发
一座破败荒凉的生活博物馆
副食品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
鸟的舌头上压了一台小型发报机
黎明的光线又薄又亮一卷又一卷
土墙三十多年不倒，我认出是七外婆留下的墙
衣架挂着白萝卜条，太阳依旧曝晒宁静的生活
我听到母亲讲某人去了血防站
一个曾经的地名让我心头一热
我血液里也隐居了一座血防站
我坐在三年级教室一群孩子们中间
木桌与我身体的不协调性让我兴奋
我闻到课本、教室与女老师的气味
打扫庭院，小孩子的脚印像梅花鹿留下的
他们从月夜里来，清晨从栅栏上悄悄越过
桃花怒放的速度
慢于鸭子投水自杀的速度
一头猪的叫声乱七八糟
一群猪的叫声整齐有序
故乡活色生香，连猪粪也是香的
我顺着墙上的电话号码
就可以买到鸡、鸭、鹅苗
它们在我的幻觉里潜伏
随时破壳而出
太阳照耀竹竿上的床单与腊肉
残雪照耀还乡者的苍白与慌张
一周后我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又一次忍心离开老妈妈
猫头鹰站在故乡的枝头
我认得它铁丝一样生锈的双脚
我认得它的眼神，那是我童年早夭的好友
他还活在猫头鹰的哀叫声里
下半夜我到栗山塘洗衣服
是为了与化生子相遇，我洗衣像洗他们的亡魂
一个个幼小的亡魂在月亮下跳跃
在我家菜园旁边的小屋里曾经放了两具棺材
现在只剩下了一具，孤零零
母亲偶尔去看看，看它还在不在
路过一片阴沉沉的杉树林
25年前我见过一对恋人在此喝农药自尽
那时的杉树林比现在要生机勃发
穷人家的屋檐下总有成梱的木柴
我羡慕它们那样整齐
露出新鲜的木头截面
好似敞开的伤口
欢迎来栗山散步
看鸟在空中亲嘴
看我的眼神像情人
八风以时，则阴阳变化道成，万物得以育生
在死者的唇边，风是秘密的遗嘱
星星凝固在故乡的夜空
吾本一老猴，对月转动须发皆白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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