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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辰专栏 | 释展人:阐释展览背后的文化(上)——策展实践

2016-01-23 弘博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起,对媒体的研究与欧洲新兴的新博物馆运动的结合,启发了博物馆对认知沟通的渴望,催生了释展人(interpretive planner)这一角色。所谓释展(interpretive planning),旨在用简明的语言传达不同文化背后的逻辑,同时也是对展示空间设计和平面设计的阐释。


作为浓缩了世界文化精髓的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ROM),我们始终将异域文化中的理解和阐释问题置于首位,坚信好的展览设计与内容相关、与阐释相关。释展人属于展览创意团队成员,但是与展览研究人员关联最为密切的一员。他/她需要有博物馆学科的知识背景以及较高的文化修养,当然实践中其实就是一位专业的文字编辑人员。基于他/她对展览的空间和藏品的理解,释展人需要承担起对展览文字说明进行风格编辑的责任,达到以一种通俗易懂地方式向不同层次的观众诠释展览的深层文化内涵的目的。


始终坚守的阐释理念


ROM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推出“释展人 (Interpretive Planner)”的概念,这一理念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七十年代北美东部的多伦多和纽约曾有过关于博物馆与观众互动的大讨论,ROM在这场激动人心的辩论中是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这无疑得益于两位牛人,一位是声名卓著的传播学“始祖”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一位是于一九五七至一九六八年在博物馆担任策展总监(Chief of Display General) 的哈利·帕克(Mr. Harley Parker)。多伦多大学的博物馆学专业隶属于信息学院(The Faculty of Information or the iSchool),而信息学院的前身就是多伦多大学于一九六三年专门为留住声名日上的麦克卢汉而专门成立的研究所,原名文化与技术研究中心(the Center for Culture and Technology)。如今多伦多大学的信息学院可谓麦克卢汉的精神遗产。


ROM从建馆之初就与多伦多大学的学术和教育系统绑在一起,即便后来在体制上与大学分离,至今仍然是一间与学术界保持互动的研究型博物馆,所有研究馆员都必须兼任大学教授。因此,当麦克卢汉对未来的所有精准预言全然依赖于对历史的理解,坚信所有的“未来”无非是用新的方式去再现“过去”的信息(The future is always a new way of retrieving the past),这种观念当时在一个拥有着世界各文明之“过去”的博物馆里得到了最恰如其分的实践。一九六七年,哈利、麦克卢汉和雅克·巴尔赞(Jacques Barzun)在纽约主持了一个名为“博物馆传播学”(Marshall McLuhan, Harley Parker, Jacques Barzun,Exploration of the ways, means, and values of MUSEUM COMMUNICATION with the viewing public, Museum of the City of New York; New York State Council on the Arts, 1969)的研讨会。这三位主席当中,生于一九〇七年的雅克是后来被誉为参与确立文化史研究之现代准则的先锋,而另外两位皆与ROM息息相关。麦克卢汉当时已在多伦多大学执教二十余年,并刚刚兼任纽约福坦莫大学(Fordham University)传播学系主任,而哈利则是以ROM的策展总监的身份与麦克卢汉合作主导了此次在北美博物馆领风气之先的讨论。该讨论的余绪和实践,可以在ROM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两套大部头《沟通观众:博物馆规划指导守则》(Communicating with the Museum Visitor: Guideline For Planning)和《探索人类文明: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展厅规划》(Mankind Discovering: A Plan for New Galleries at the Royal Ontario Museum)中看到。


ROM始终坚守这一理念,时至今日,整个展览创意团队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问题仍是:这一展览设计背后的文化阐释是什么?(what is the interpretation behind it?)策展过程中创意总监(Creatives Director)常告诫团队成员,要用设计表达出研究员提供的信息,包括提炼学术研究中有当代关怀的元素,将其通过视觉设计表达出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ROM曾拥有13个释展人负责不同展厅的诠释设计。值得一提的是,ROM还有3个法语释展人。由于法语与英语同为加拿大官方语言,安大略省是加拿大第二大法语人口居住区,因此博物馆所有书写都必须使用英法双语。正如一切跨语际实践,不同语言表达背后的文化逻辑不同,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并无法直接对译。例如,一些英语的词汇是法语本身所没有的,那么,法语释展人就必须真正了解这件文物和这个文物要讲的故事,从而达到“达、信、雅”。ROM无疑拥有一个奢华的团队来确保文化信息被参观者接纳,从而达到博物馆教育社区的目的。如今,随着西方大型博物馆职责分工日趋细致,虽然释展人的人数日减 (今日只有3位全职释展人),但由于信息传播效率空前,其在策展过程中的重要性却与日俱增。


阐释文化的策展实践


艺术馆(Art Museum/Art Gallery)里的展示往往强调对器物的阅读快感,即将物理功能和社会历史意义急剧地扭转成象征和符号,尽量聚焦于器物,以极其少量的文字垫后,在艺术馆这一空间里供观者各取所需地享受。而在ROM这样的历史考古博物馆里,对文物的展示是对物形、功能和历史意义三个层面的共同强调。一个展览,必然能从不同层次和角度被阅读。接下来就以ROM二〇一四年三月开展的“紫垣撷珍:故宫博物院藏明清宫廷生活文物展”为例,展示展览所诠释的文化意义。

紫垣撷珍:故宫博物院藏明清宫廷生活文物展

关注需求 

ROM市场部在给展览定名之前就进行了社会调查,即焦点小组(focus group)的工作,他们非常关注如何为不同背景的观众带来不同面向的刺激和感受。焦点小组旨在了解社区中潜在观众的需求,在策展的一开始,就注意获得来自本社区的多元化的声音,从而让参观者有最佳体验。之后的工作也会注意不断去满足和实现这些观众的需求。


博物馆首先需要了解的是观众对一个展览提案的反应,比如,“紫禁城”这一展览的主题出现后,焦点小组对不同观众群调查之后做出的结论是,大多伦多地区的观众(即ROM的主要观众群)对中国明清皇室的紫禁城不甚了解,对这段中国历史也只有浅浅的认识。这样我们的释展团队就会要求研究员提供最基本的历史信息,并从平实的角度由浅到深的渐进,这就帮助研究员把握到了很容易被忽略的部分。而如果调查结果发现观众对“紫禁城”已经了如指掌(比如同样展览在日本或韩国),那我们的策展团队对释展的要求就会从另外的角度出发。这个基调,直接影响到展览的陈述和展品的挑选。


在向受调查的观众解释了ROM研究员定的展览主题之后,焦点小组需要了解的是观众想象中这个展览是什么样的,是气势宏大还是细无声息的,是突出人物还是追求奇异的故事,是喜欢多色调还是庄重稳定等等。这样的调查结果能保证无论设计团队如何根据研究人员的策划打造展览,我们的释展人员还是会基于观众的期待从文字上进行渲染和并努力贴近他们的想象、满足他们的体验。


最后,ROM的焦点小组会提出四、五个展览的名称让观众进行评估,告诉释展人什么样的展览题目会给他们留下什么先入为主的印象,以及他们是否愿意花钱花时间到博物馆来参观。这个结果不仅对展览题目的设计有参考价值(避免博物馆自以为是高大上的标题),更是直接影响了博物馆市场部门的导向性策略 。

展品挑选

在展品挑选上,由于必须在有限的空间中纳入众多难舍的议题,策展团队选择了让中国宫廷艺术成为西方观众日常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从幼帝的玩具到宫廷宠物的衣服,从洗澡盆到冰箱,从精美的刺绣到暖手的炭炉,都是此次展览的重点。此外,对于不可或缺的要表现皇家尊贵的宫廷文物,ROM三位策展研究馆员也尝试在常规之中寻找新意。譬如,清康熙年间青花万寿尊、康熙“天子万年”竹管笔和乾隆缂丝宝典福书,配以皇家安大略博物馆馆藏白玉紫檀如意,从宫中极尽奢华的节庆用品中谈及清代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和事件,又譬如,内务府大总管和珅、封疆大吏白潢、兵部尚书胡季堂等,以及1793年乾隆皇帝与英国使臣乔治•马嘎尔尼(George McCartney)的会面。而一向用于显示皇家玩物工艺奇巧的多宝阁、清乾隆红绿彩葫芦瓶、铜胎画珐琅菱花形盘、镀金铜胎掐丝珐琅扁壶、金胎錾胎珐琅嵌画珐琅执壶等文物,被用于讲述皇上与西洋传教士的互动,以及清代中期内务府造办处的人员设置等。同样是陈列宫廷器物,ROM的策展团队试图强调宫廷生活中鲜活的画面,而不仅仅是展示精湛的工艺和装饰艺术美感。

白玉紫檀如意 清代嘉庆年间 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藏

展示空间的设计

在策划最初,ROM的设计师们便基于紫禁城的空间,试图在博物馆内创造一个时空悬浮的阅读框架,并同时也必须符合文物本身的情境。这就需要依靠空间来叙事,并在访客观赏的行进线路上设置“伏笔”,以保证故事的逻辑。如该展的3D设计师原是一位舞蹈家,她受到清宫床帷帐幔的启发,结合自己曾经熟悉的舞台感、对剧场的想象等经验,以及对观众情绪流动的敏感,在“外廷”和“内廷”的主题中使用帷幕的形式,使展品得以在戏剧性的明暗节奏下被阅读。

紫禁城大展外廷

内廷

对文化的理解和阐释

此次故宫明清文物巡展主旨是借明清宫廷文物讲述紫禁城历史中的关键人物、空间与事件。整体的叙事主线是紫禁城数百年的历史进程,其中凸显了清世宗雍正和高宗乾隆,以孝钦显皇后(即慈禧太后)为线索串连起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宫廷生活,最后落脚于二十世纪初紫禁城建筑群由宫城向故宫博物院转变的历史进程。除了最高统治者外,朝臣、嫔妃、宦官、儿童和西洋传教士也是展览尝试着力叙述的人群。ROM以“权力尊贵”“宫廷生活”“修身养性”“西风东渐”和“帝国黄昏”五个主题,呈现一个个关于紫禁城建筑空间、器物情境和宫廷日常生活的故事。展厅空间设计受紫禁城建筑群构造的启发,从紫禁城之“禁”入手,一步步引领观者从北京城走进故宫,同时,通过来自宫廷艺术的装饰母题和颜色,运用明暗光感和不同材质在展厅中的变化,使观众生出由外而内愈渐私密的观感和情绪。

传达不同文化背后的逻辑  提供跨文化理解的空间

除了皇宫之内时间、空间和人物的线索之外,本次展览特别关注到清代宫廷与世界的联系。考虑到目标观众(在这个案例即在多伦多的西方观众)的兴趣,展出西洋钟表、象限仪、望远镜、假数尺、纸筹式手摇计算器等,选择体现西洋技法的宫廷书画如郎世宁绘《乾隆帝射猎图》轴和《弘历射兔图》轴、法国传教士王致诚《十骏马图》册等,以及具有异域材质和工艺属性的器物。在展览文字说明方面,策展团队通过“外人”的观感如德龄公主日记和溥仪的英文老师庄士敦的回忆录,结合器物本身,让西方观众将一个“禁忌”空间里的人、事、物与自身观念和经验相联系,提供一个跨文化理解的空间。无论成果如何,这是策展团队本身所希冀达到的目标,也是ROM作为加拿大“文化大使”的身份所决定的策展理念。

乾隆帝射猎图 朗世宁 清代乾隆年间(公元 1736 〜 1795 年) 绢本设色


阐释是为了发现


什么样的展览是一个成功的跨文化展览?历史即异邦,无论是跨文化的展览,还是跨时段的展览,其实皆为策展人与观众展开的一场角力和对话。如紫禁城大展的开始和结束分别聚焦于清康熙青花万寿字尊和清康熙青花题万寿尊赋笔筒,体现了故宫博物院藏品之间的对话;内廷展品中清胤祯妃行乐图轴之《消夏赏蝶》,表现了清代仕女画中展示的宫中女子平日闺阁中的清玩雅兴,本馆中国绘画研究员着意选择了画中的白釉塑贴鲜红蟠螭蒜头瓶在随后的“帝室收藏”主题中展示,意在强调艺术品之间的“对话”,使观者得到从平面到立体的直观感受;清代帝室收藏中的明代嘉靖白釉塑贴鲜红蟠螭蒜头瓶,与《消夏赏蝶》图轴中的闺阁陈设相呼应。那么在这场对话中,沟通的平台是什么?是文物本身固有的美感,还是“收藏”这一人共有之的同理心?是否一定要在展览中将艺术植入宏大的历史叙述,通过策展人和文字为文物制造情境;还是让器物本身的材质、尺寸、颜色、图案和形制娓娓道来,为观众创造一份窥视历史的好奇心和离开博物馆空间之后仍兴致盎然的求知欲?

明嘉靖白釉塑贴鲜红蟠螭蒜头瓶


一个跨文化的展览可以让我们看到,受众对于展示对象的兴趣在哪里,进而理解文物能为文化提供的知识和自我认知。就像路易十四希望沈福宗表演书法,用筷子吃饭,用中文念新教祷文;在博物馆里,历史文物与社会现实之间,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如何通过研究、展示和诠释,使藏品既不脱离历史情境,又不脱离当代社会脉络,是ROM策展团队尝试的方向。


毋庸置疑,博物馆的未来需要以展览的形式为不同文化的之间持续对话提供合作平台。所谓合作,并非仅仅与博物馆所在社区潜在观众的互动,更重要的是与那些和馆藏相关的文化之人的合作。合作对象提供的不是所谓“反馈”,而是一种也许与博物馆之“自我”迥异的“他者”的思考方式。“提供另类的思维方式”才是博物馆器物、空间和叙述与社区/观众之间最终极的关系。这也是由博物馆衍生出的公众历史学/公众考古学(Public History/Public Archaeology)的内核。



【原文发表于《美成在久》第7期,原标题《凝视中国: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馆策展之道》。作者何鉴菲博士作为香港利荣森纪念访问学者在多伦多访学期间受到沈辰博士的指导成文,现由沈辰博士修改独立成文后,授权弘博网专栏独家发布】



本期我们介绍了“释展”在策展过程中的重要性,下期我们来感受“释展人”是如何作为建筑空间设计的链接点的,以及ROM四次大的空间变迁是怎么处理文化阐释这一重要命题的。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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