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河】 欧美右翼民粹运动高开低走
2016年,以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为标志,强调文化认同和孤立主义的右翼民粹异军突起,一度让整个世界笼罩在阴影之下。然而右翼民粹的一时高涨并未产生连锁反应,相反2017年这股势力在欧美遭遇主流政治力量的有力遏制,势头趋于低落。比较而言,欧洲主流政党主要通过自我调整来应对右翼民粹的挑战,而美国建制派则更加坚定地运用既有政治机制来约束特朗普政府。
2016年6月英国脱欧阵营在全民公投中意外获胜,打破了英国和欧洲主流政治力量在统一派于苏格兰独立公投涉险过关后所一直抱有的“政治精英终究能够驾驭民粹情绪”的幻觉。这一出乎意料的结果不仅使得英国的脱欧旗手、独立党(UK Independence Party)党首法拉奇(Nigel Farage)有底气在斯特拉斯堡公开嘲讽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再也笑不出来”,[①]还鼓舞了整个欧陆的反一体化、全球化和自由主义的右翼运动。
五个月后,共和党“非主流”候选人特朗普赢得美国大选更是让局势雪上加霜。欧美主流媒体纷纷惊呼:为何美国的两大党并立、党内初选和选举人团制度都无法阻止一位民粹领袖上台?不过半年之间,欧美的右翼民粹力量就两次在不被看好的情况下大获成功,这迫使欧美主流政治精英不得不正视现实,再也不敢将它们视为偶然和孤例。更糟糕的是,法国右翼领袖、国民阵线(National Front, NF)主席玛丽莲·勒庞(Marine Le Pen)及其支持者受到了美国大选结果的强烈鼓舞,她在特朗普收到的第一封贺电中欢呼“政治和媒体精英们在今天早上遭到了痛斥,他们再也不能视而不见”。[②]两者的频繁互动始终提醒着人们法国完全有可能在半年之后步英国之后尘,而法国的离开则无异于对欧盟的致命一击。
从英国脱欧到特朗普当选,事态的发展不仅让欧美社会陷入了对右翼民粹主义的“多米诺效应”的恐慌,也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民粹主义及其“时代”的大讨论。对于民粹主义的兴起,一派观点将其归咎为欧美自身的“特性”:于欧洲是金融危机、难民危机和乌克兰危机的叠加效应,[③]于美国则是选民对外向政策、大政府和两党“否决政治”的不满。[④]但是另一派观点则认为民粹主义绝非为美欧所独有,相反日本的安倍、俄罗斯的普京、印度的莫迪、甚至是菲律宾的杜特尔特都带有强烈的“特朗普色彩”,在不同程度上体现出了领导人试图凌驾于制度之上的共通特征。[⑤]世界将重归各主要大国均为民粹政治掌握、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将遭到彻底颠覆的权力政治时代。[⑥]有鉴于民粹主义浪潮的可能普遍性和重大影响,本文将回顾民粹主义从2016年底至今在欧洲和美国的发展状况,并据此尝试判断其趋势和性质。
一、作为政治类型的民粹主义
民粹主义(populism)一词源于19世纪末期的美国民粹党(PopulistParty)和俄罗斯民粹派,长期以来只是历史研究中的专有名词。直到20世纪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后,美国学界才开始在政治学的意义上使用民粹主义一词。[⑦]经过将近70年的研究,国际学界逐渐将这一概念与某种特定的发展阶段、社会结构或者意识形态诉求相剥离,将其内涵限定于政治的动员和运作方式上。[⑧]这种定义一方面使得民粹主义更加清晰,另一方面又便于根据与其结合的不同意识形态来进行分类,避免“真伪”民粹主义的争执。
民粹主义作为一种政治类型(politicalstyle),代表着政治运作的基本原则和方式,其核心三要素是人民主权(appeal to people)、大众动员(popular mobilization)和强力领袖(dynamic leaders)。[⑨]人民主权将其与神权、王权等传统权威政治区分开来,指民粹政治的合法性来源;大众动员和强力领袖则指示了最高权威和大众之间直接联系、去中介化(包括代议机构、官僚组织和社会组织)的政治运作方式。[⑩]在绝大多数国家都以人民为合法性来源的当今时代,后两点是区分民粹政治与其它政治类型的主要标准,其中后者主要是指代议制和技术官僚政治。
民粹主义能够与不同的意识形态结合。在早期的民粹运动中,由于意识形态本身还没有完全分化,所以从今天看来它们往往同时与多种诉求纠缠在一起。例如1890年的美国民粹党就同时倡导反对资本、维护公民的社会权利、维持农业社会结构和种族主义。[11]此后,以扩张社会权利为核心诉求的左翼民粹与强调种族、文化认同的右翼民粹逐渐分道扬镳。前者以城市的中下层人民为主要政治基础,也被称为城市民粹主义(urban populism);后者则以在资本主义发展中被边缘化的城镇、乡村为主要政治基础,也被称为乡村民粹主义(rural populism)。[12]除了上述传统分类之外,自20世纪80年代起在拉丁美洲还出现了与新自由主义相结合的新民粹主义(Neo Populism),又被称为自由市场民粹主义(free market populism)。[13]虽然与这一地区传统的左翼民粹在政治运作上高度相似,但是新民粹主义推行的是与前者截然相反的经济政策。
民粹主义政治可以借用、模仿或者寄生于不同的意识形态,弥补其自身在政策诉求上的弱点。但民粹政治仅将人民的意愿作为其合法性来源,并不承认其它外在规范或准则,对一切政治议题都保持高度的开放性。[14]这使得民粹政治通常难以稳定,无法系统性地建立和维护复杂的意识形态体系。因此,民粹主义对其它意识形态的借用往往限于少数教条,例如极端的自由放任、反对金融资本、种族和本土认同(nativism)或者宗教原教旨主义。这种发展倾向也被称为还原主义政治(politics of reduction),[15]甚至可以说是现代意识形态和国家治理系统的劣化。
根据上述分类,英国脱欧主要代表了本土主义的右翼民粹立场,特朗普的支持者则是混杂了强调种族身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和主张小政府的经济保守主义者。正是由于这两大标志性政治事件的右翼色彩,尽管当前的民粹主义浪潮中同样也存在左翼力量,但是其整体上仍然被视为右翼民粹主义的新高潮。
二、欧洲政治之争:主流派应对初现成效
欧洲右翼民粹主义的主要政策诉求可以被归纳为“排外主义”和“疑欧情绪”。[16]前者主要包括反难民、反移民、反伊斯兰和民族分离,后者则是反对欧盟统一政策(左翼反对欧盟的财政紧缩政策,右翼反对欧盟的移民配额和边境管理政策)和联邦化,甚至是要求退出欧盟。从2011年至2016年,欧洲的右翼民粹主义借助难民危机发展到了二战后的“第四阶段”,不仅在部分国家成功执政或者参与政权,而且在国内和欧洲范围都摆脱了政治上的孤立,实现了常态化存在。[17]在这一环境下,欧洲主流政治力量与右翼民粹主义的博弈也进入了互相适应的新阶段,新的“中间地带”正在浮现。
(一)右翼民粹的“多米诺效应”落空
从2016年12月至2017年9月,欧洲政治发展的最突出特征就是避免了右翼民粹的“多米诺效应”,阻止了后者在欧洲各国获得更大政治影响。在这10个月中,欧洲已经进行了六次“风向标”式的选举,它们分别是2016年12月意大利伦齐政府提出的政府改革公投和奥地利总统选举的重选、2017年3月的荷兰国会选举、5月的法国大选、6月英国国会的提前选举和9月的德国大选。未来联邦层面的重要选举则包括2017年10月的捷克大选和奥地利国会的提前选举,以及2018年的匈牙利国会选举。[18]其中,法国和德国更是被视为重中之重:一旦国民阵线或者德国选择党(Alternative for Germany Party, AfP)在巴黎和柏林上台,那么欧盟就有彻底覆灭之虞。[19]
在已经进行的选举中,除了意大利的伦齐政府受挫、并随后辞职之外,相对亲欧的主流派政党和政治家在奥地利、荷兰、法国和德国的选举中均取得胜利,右翼民粹政党的发展势头则不如预期。此外,在“欧盟的火药桶”英国,主张强硬脱欧的特蕾莎·梅还在其一手主导的提前大选中弄巧成拙,损失了13个国会席位。相反,在科尔宾的领导下左翼色彩更浓的工党反而一举增加了30个国会席位。主张分离主义的苏格兰独立党则丢失了21个议席。[20]在意大利,虽然欧盟青睐的伦齐政府未能在2016年底通过政府改革公投,但是伦齐领导的民主党(Democratic Party)却在2017年6月的市政选举中获得重大胜利。相反,去年在市政选举中一举拿下罗马等大城市的右翼民粹政党五星运动(Five Star Movement)则遭遇惨败,在所有主要城市均遭遇失利。[21]
在9月24日举行的德国大选中,默克尔领导的基民盟(Christian Democratic Union)及其姊妹党基督教社会联盟(ChristianSocial Union in Bavaria)分别获得国会709个议席中的185和46席,虽然相较于2014年两党共减少了65个席位,但是这仍然意味着被视为欧盟“中流砥柱”的默克尔将要“历史性地”延续其第四任期。与此同时,极右翼的德国选择党固然在大选中一举获得了90个席位,但是支持自由主义理念的自由民主党(Free Democratic Party)也在选举中新增了80个席位。从总体支持率来看,选择党在2015年的难民危机后也一直未能突破15%的“天花板”,并且此次在大选中还有所回落(13%)。[22]大选后,德国第二大党社会民主党表示将不再与基民盟组建大联合政府,这很可能意味着默克尔将与自由民主党和绿党组建更加倾向于增强欧盟的新联合政府。[23]
目前看来,2016年的两大政治地震不仅没能引发“多米诺效应”,反而给欧洲主流政党及其支持者打了“预防针”。英国脱欧之艰难和欧盟的强硬打消了不少选民的“幻觉”,[24]而带有反欧色彩的特朗普的内外政策表现更是引发了不少欧洲民众对此类政治人物的不满,荷兰右翼民粹领袖、自由党(Party of Freedom, PVV)党首威尔德斯就因言行仿效特朗普而在大选中失分颇多。[25]总体上,欧洲右翼民粹政治在2017年明显受挫,恐慌也趋于平静。
(二)欧洲政治力量对比并未显著改变
尽管从2016年底至2017年下旬,欧洲的右翼民粹力量并未在主要选举中取得胜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其政治基础遭到了削弱。根据欧洲选民在最近一次全国选举中的投票状况统计,截止2017年7月,威权民粹主义(总支持率15.4%)已经超越自由主义(12%),成为继基督教民主保守主义(27.9%)和社会民主主义(23%)之后的第三大意识形态。左右翼民粹政党共获得了5500万张选票,占总数的20%。其中右翼为12%,连续三年维持在峰值水平。截止目前,右翼民粹政党仍然在波兰、匈牙利、斯洛伐克、拉脱维亚、保加利亚、芬兰这六个欧盟国家以及挪威、瑞士这两个非欧盟国家执政或者参与政权。[26]这些数据表明,欧洲右翼民粹主义的大潮虽然没能“破堤”,但是也并未衰退。
在奥地利、荷兰、法国三国,右翼民粹政党虽然在近期的竞选中失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支持者的减少。事实上,国民阵线和自由党在2017年选举中的得票率较上次选举分别提高了6.4%(国民阵线由21.7%上升至28.1%)和6.8%(自由党从10.1%上升至16.9%)。[27]其中,荷兰自由党虽然只获得了20个国会议席,低于30席的预期,但是依然增加了8个议席。[28]在奥地利,虽然亲欧派候选人在2016年12月赢得了总统重选,但是自2013年开始执政的中左联盟却走向瓦解。在将于2017年10月举行的提前选举后,很可能出现中右的奥地利人民党(Austrian People’s Party)和极右的自由党(FreedomParty)组成执政联盟的局面。届时,东欧的奥地利、斯洛伐克、匈牙利和波兰将均由右翼民粹政党执政。[29]
欧洲主流政党虽然在2017年的选战中守住了战线,但是并未削弱右翼民粹的政治根基。在国家选举层面,只有德国选民对右翼民粹政党的支持自2015年以来有所下降,并一度由20%跌至7-9%。[30]总体来看,主流政治力量与右翼民粹互有消长,大体格局基本不变。
(三)主流政党让步移民政策、力保欧盟一体化
欧洲主流政党之所以能够在2017年阻止右翼民粹的“多米诺效应”,部分在于前者在抵制之余也主动吸纳了后者的部分政策,这集中体现在难民和移民政策上。在荷兰选举中,现任首相吕特发表强硬公开信要求移民“要么尊重荷兰价值观,要么离开”。[31]默克尔虽然始终拒绝限制移民数量,但是也向选民承诺要加强监管,绝不会让难民危机时的状况重演。[32]丹麦政府为了争取丹麦人民党的支持,实施了欧洲最为严苛的难民政策,允许警察没收难民财物以冲抵食品和住房开支。[33]与之相应,由于执政和参政的现实希望大增,法国、芬兰、挪威等国的右翼民粹政党也在积极推动“去妖魔化”,更积极地与主流政党合作。[34]因此,当前欧洲出现“民粹政党主流化”和“主流政党民粹化”并存的现象。[35]
不过,尽管主流政党在难民权利、多元文化主义政策等方面向右翼做出了让步,但是它们并未附和右翼民粹的反一体化主张。目前,除了匈牙利和波兰等东欧国家主张“往回走”之外,包括法、德在内的大部分欧盟国家支持的仍然是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在2017年3月于《欧盟的未来白皮书》中提出的“多速欧洲”方案,即让各成员国根据自身状况选择性地参与不同领域的一体化进程。[36]法国总统马克龙甚至提出了更加激进的一体化改革方案,主张不惜修约以设立统一的欧元区预算和财政部长,这一想法也得到了默克尔的原则支持。[37]以此而言,维护和拓展欧洲一体化成果仍是主流政治力量的首要目标,不惜为此在难民等问题上让步。未来,欧盟或进入调整充实期,一体化进程显著倒退的可能性趋于下降。
三、美国政治之争:右翼民粹遭遇建制束缚
与两派力量互相调适的欧洲不同,在特朗普当选后,美国政治中的极化和对立反而“一浪高过一浪”。执政期间,特朗普政府没能减弱自身的右翼民粹色彩,反而陷入了与美国立法、司法、官僚机构和媒体的更激烈对抗。以上任之初司法部副部长耶茨拒绝签署禁穆令为开端,特朗普在政府内一直外面临着政治精英的强烈抵制,以至于白宫公开指责不受民选领导人掌握的“深层国家”(deep state)正在发起叛乱。[38]激烈的斗争甚至也存在于特朗普团队的内部,其直接后果就是政府高度不稳。短短九个月内,就有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弗林、中央情报局局长科米、白宫办公厅主任普里布斯、白宫首席战略师班农等多名高级官员被迫离开政府。其中,班农的辞职尤其被视为白宫内以库什纳、科恩、麦克马斯特为代表的全球主义者和政治建制派对民粹主义阵营的重大胜利。[39]
(一)特朗普民粹施政成果有限
特朗普的民粹政策承诺集中体现于他在2016年10月22日于葛底斯堡正式公布的《唐纳德·特朗普与美国选民契约》(Donald J. Trump’s Contract With the American Voters)之中。其内容分为清理华盛顿政治、保护美国工人和重建法治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旨在削弱代议制国会和政府官僚,提出要为议员设置任期、限制国会和政府的“旋转门”流动以及冻结联邦雇员;第二部分旨在推进贸易保护主义,取消对传统能源产业的环保规制;第三部分则是要打击移民,取消奥巴马政府颁布的带有自由主义色彩的一系列行政命令。[40]这一竞选纲领集中反映了民粹主义去中介化的政治倾向,体现了保守主义和新自由主义民粹所强调的本土主义和自由放任。
由于美国政治的长期极化,在过去的三届大选中各候选人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民粹色彩,前总统奥巴马也并不例外。[41]因此,当特朗普在胜选之后表现出与奥巴马和《纽约时报》修好之意时,美国建制派也一度抱有其将回归主流政治的期待。不过,特朗普在2017年1月21日发表的就职演说彻底粉碎了这一可能,他打破历次演说要强调“团结”的传统,公然宣称“唯有此次权力移交是由华盛顿移交到美国人民手中”并鼓吹孤立主义。[42]在此后的两周内,特朗普连接颁布了22道行政命令,强力推动包括退出冻结奥巴马医保和联邦雇佣、退出TPP、撤销环保规制、建设美墨边境防护墙、颁布限制难民和支恐地区公民进入美国的旅行禁令在内的右翼民粹政纲。[43]至此,特朗普明确表明了拒绝回归政治常态,致力于兑现所有民粹竞选承诺的“反常”立场。[44]
但是,尽管白宫通过行政命令以“先易后难”的方式迅速推进民粹政治纲领,但是受制于美国的立法和司法制度,其政治成果却难言可观。截止2017年8月30日,特朗普已执政234天,其在《选民契约》中的60项承诺中彻底兑现的有6条,推动中的11条,受阻5条,妥协1条,无暇提及的为31条,另有5条完全违背了承诺。这一数据与执政100天时相比,只是新增了3条受阻动议。[45]兑现的六条承诺分别为:退出TPP谈判、禁止白宫官员为外国政府游说、重启两项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任命新的最高法院法官、为新增规制设定比例削减条款、要求重新商讨《北美自由贸易条约》。总体来看,特朗普只实现了其承诺中的很少一部分,同时集中于外交和行政管理领域,至今未能在立法上取得任何重大突破。
(二)美建制派严厉束缚白宫
特朗普政府的民粹施政之所以成果有限,主要是因为美国建制派通过三种方式有效束缚了白宫:第一是在白宫和行政部门内部影响政策制订;第二是在国会修正和杯葛立法动议;第三则是通过司法审查阻止政策实施。从大半年的政治进程来看,美国建制派绝非单纯“静待掌权后的民粹主义力量被体制同化”或者“绥靖式应对”,[46]而是通过对大众意见具有更强“免疫能力”的部分政治机制来削弱特朗普推进民粹政策的能力。[47]
在行政部门中,特朗普及其核心团队极度缺少军事和安全经验,迫切需要借助美国军方的威望,因而不得不启用政见并不一致的马蒂斯和凯利担任国防和国土安全部长。在上任之前,马蒂斯就在参议院听证会表示不会改变北约和亚太同盟政策,不会与俄接近,全面否定了特朗普在竞选中提出的孤立主义安全政策。[48]此后,麦克马斯特和凯利等建制派进一步掌握了国安会和白宫办公厅。在他们的影响下,特朗普甚至改变了在阿富汗问题上的立场,最终决定予以增兵。[49]
在劝说或者影响无效时,美国行政部门的官员还会通过泄密来削弱白宫立场。例如,在6月卡塔尔—沙特的断交危机中,国务院官员就匿名披露蒂勒森不赞成特朗普对沙特的支持,国务院执行的是国务卿而非总统的政策。[50]此外,与澳大利亚总理通话、与俄罗斯大使分享反恐情报等机密信息也屡次被媒体掌握并用于攻击白宫。这既损害了特朗普政府的威信,又妨碍了具体政策的推进。
在立法部门中,不仅民主党国会党团不支持白宫,不少共和党议员也对特朗普政府疑虑重重,他们共同为白宫施加了层层枷锁。早在2016年11月9日,共和党参议院领袖麦康奈尔就表示特朗普为国会议员设置任期限制的想法“不在考虑之列”,[51]并成功迫使白宫放弃相关立法动议。在特朗普最为关注的废除“奥巴马医保”的议题上,不仅共和党内部无法就替代方案达成共识,在参议院的关键投票中频繁批评特朗普的共和党参议员、前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凯恩还与其它两名共和党议员一起投了反对票,扼杀了立即撤销的可能性。[52]在特朗普积极推动的美俄接近上,美国参议院则以两党全体一致的态度升级了对俄制裁,并限制了白宫对制裁的撤销权。[53]至今为止,特朗普尚未在国会取得任何实质成果。
在司法部门中,由于政治政策的“行政法化”,白宫持续面临遭遇司法审查的风险。[54]特朗普颁布的两版限制支恐地区公民赴美的旅行禁令先后于2017年2月3日和3月15日被华盛顿州西区和夏威夷区的联邦地方法院以违背宪法原则为由予以冻结,其间联邦第九巡回法庭还驳回了司法部的上诉。直至6月26日,美国最高法院才决定允许其中的部分内容生效,但是其效果已经大打折扣。[55]在此期间,虽然特朗普严厉攻击美国司法系统侵犯了总统的行政权,但是不仅司法部严格遵循了法院判决,就连特朗普亲自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戈萨奇也在参议院听证会上含蓄地表示前者的指责并不妥当。[56]目前来看,特朗普还无法动摇美国司法部门的权威。
(三)右翼民粹难以实质扭转美国政治潮流
特朗普执政的200多天反映出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的一个痼疾:其虽然在政治动员时声势浩大,但是在政策和制度塑造上却乏善可陈。与右翼民粹相比,历史上美国的左翼民粹运动要远为成功,后者坚持不懈地将社会和医疗保障、女性和少数族裔权利、劳工保护、累进税制、环境保护等进步主义诉求转化为了美国的正式制度。[57]以此而言,美国右翼民粹在制度塑造上长期处于下风,特朗普的执政也没能例外。
8月中旬爆发的夏洛特维尔事件正是反映了美国右翼民粹“外热内凉”的实质。从表面上看,白人至上主义者、新纳粹和其它极端右翼团体掀起了不少波澜,但是他们却并未实现自身的诉求。骚乱之后,不仅夏洛茨维尔市选择用黑布覆盖邦联将领李和杰克逊的雕像,马里兰、肯塔基、田纳西、佛罗里达、德克萨斯、俄亥俄等州的许多城市也在事件刺激下立即或者考虑拆除相关的邦联纪念碑。[58]美国国会民主党团甚至提出了要求军方更改所有依据邦联将领姓名命名的军事基地名称。[59]从博弈结果来看,不仅右翼民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特朗普为其辩护也是“引火烧身”,甚至遭到了其在共和党内最坚定的盟友的批评。[60]目前看来,特朗普上台并没有显示出右翼民粹开始拥有实质扭转美国政治发展方向的能力。
四、结语:民粹政治遭遇反作用力
在经历了2016年下半年的高潮之后,右翼民粹力量在欧洲和美国都遭遇到主流政党和既有政治体制的针对性遏制,其发展势头明显趋缓。在欧洲,右翼民粹期待的“多米诺效应”未能发生。在美国,特朗普政府的执政更可谓“举步维艰”。某种程度而言,右翼民粹力量在2016年下半年取得的胜利不啻于一记警钟,敲醒了政治对手,也导致自身遭遇了强大的政治反作用力。
相对而言,欧洲的主流政党在表面上取得了不少遏制右翼民粹力量的直接胜利,而美国则似乎陷于政治僵局之中,甚至被认为正在发生“文化内战”。但是事实上,欧洲主流政党向右翼民粹做出的让步更多,而美国的建制派则体现出更强的“原则性”。这一方面源于美国拥有更强的移民传统,更加适应自由主义价值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欧洲的社会福利和多元代表制度历来领先于美国,甚至可谓“超前”,反而需要停下来“消化调整”。
应当认识到,不同族群间的文化认同和不同阶层、区域间经济发展不平衡的问题绝不可能仅限于世界上的少数国家。欧洲和美国所面临的问题有其全球化时代的普遍性,并不能说是其政治体制的“独有问题”。反过来说,右翼民粹主义提出的主张也更不可能是解决体制“失灵”的药方。就此而言,中国不应当对欧美应对右翼民粹主义持有“看热闹”的心态,而是应当细致观察、小心借鉴,吸取欧美社会的应对经验和教训。
[①]Ajay Nair, “‘They Wereall Cock-A-Hoop’ Farage berates Juncker & EU for Reveling in Election Result,”The Express, Jun 22. 2017, http://www.express.co.uk/news/uk/820143/Nigel-Farage-jean-claude-Junck.
[②] James McAuley, “CanTrump’s Win Boost France’s Far-Right National Leader Marine Le Pan?,” The Washington Post, November 11, 2016,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europe/can-trumps-win-boost-fran.
[③]史志钦:《多重危机下的欧洲政治社会极化趋势研究》,《学术前沿》2017年第2期,第6页。
[④]刁大明:《“特朗普现象”探析》,《现代国际关系》2016年第4期,第38-39页。
[⑤]《阎学通点评特朗普当选:从特朗普看精英治国与大众治国》,日本经济新闻中文网,2016年11月23日,http://cn.nikkei.com/columnviewpoint/viewpoint/22480-2016-11-23-08-56-39.html。
[⑥] Niall Ferguson, “DonaldTrump’s New World Order,” The AmericanInterest, November 21, 2016,http://wwwthe-american-interest.com/2016/11/21/donald-trumps-new-world-order/.
[⑦] J. B. Allcock, “Populism:A Brief Biography,” Sociology, Vol.5,No.3, 1971, pp.371-373.
[⑧] Robert S. Jansen, “PopulistMobilization: A New Theoretical Approach to Populism,” Sociological Theory, Vol.29, No.2, June 2011, pp.75-96.
[⑨]Alan Knight, “Populismand Neo-Populism in Latin America, Especially Mexico,” 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 Vol. 30, No.2, 1998, p.224.
[⑩]肖河:《美国反建制主义与特朗普政策》,《国际政治科学》2017年第2期,第64页。
[11] Martin Eiermann, “HowDonald Trump Fits into the History of American Populism,” NonprofitQuarterly, spring 2016.
[12]Margaret Canovan, Populism, London: Houghton MifflinHarcourt Press, 1981.
[13] Federico Finchelstein,“Returning Populism to History,” Constellations,Vol. 21, Number 4, 2014.
[14] Ernest. Laclau, and C. Mouffe, 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 London:Verso, 1985.
[15] Jean Comaroff, “Populismand Late Liberalism: A Special Affinity?,” The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Vol.637,2011, p.637.
[16]史志钦:《多重危机下的欧洲政治社会极化趋势研究》,载《学术前沿》2017年第2期,第6页。
[17]罗英杰、张昭曦:《欧洲极右势力的崛起与难民危机》,《现代国际关系》2017 年第2 期,第52页。
[18]Alexandra Sims, LilyPickard, “The 9 Elections Going to Take Place in Europe – and How Much theFar-Right Stand a Chance,” TheIndependent, November 11, 2016,http://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europe/ 9-elections-take-place-europe-far-right-stand-a-chance-donald-trump-brexit-marine-le-pen-geert-a7412506.html.
[19]Reiss Smith, “Europe Electionsin 2017 That Could DESTROY EU: Votes in France, Germany and Netherlands,” The Express, December 29, 2016, http://www.express.co.uk/news/world/737771/europe-elections.
[20]“Election 2017Results,” BBC, http://www.bbc.com/news/election/2017/results.
[21] Giada Zampano, “5Stars Suffer Setback in Italy’s Local Elections, Politico,” June 12, 2017,http://www.politico.eu/article/italys-5star-movement-suffer-setback-in-local-elections-beppe-grillo/.
[22]“Bundestag Election2017, The Federal Returning Office, “https://www.bundeswahlleiter.de/en/bundestagsw..
[23]Guy Verhofstadt, “View: German Election Outcome is Opportunity for New Beginningin Europe,” Euronews, October10,2017, http://www.euronews.com/2017/10/04/view-german-election-outcome-is-opportunity.
[24]Jean Quatremer, “Thanks,Brits – Brexit Has Vaccinated Europe against Populism,” June 15, The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7/jun/15/britain-brexit-europe-populism-eu.
[25]刘晨:《荷兰选举:赢得对民粹主义的阶段性胜利》,《世界知识》2017年第7期,第51页。
[26] Andreas Johansson Heinö,Giovanni Caccavello and Cecilia Sandell, AuthoritarianPopulism Index 2017, European Policy Information Center, 11 July 2017, http://ieaepicenter1.wpengine.com/wp-content/uploads/2017/07/TIMBRO-Authoritarian-Populism-Index-2017-Briefing.pdf.
[27]同上。
[28] Chris Graham, “Who Won theDutch Election and What Does It Mean for Geert Wilders andthe Far-Right In The Netherlands And Europe?,” The Telegraph, March 16, 2017,http://www.telegraph.co.uk/news/2017/03/16/won-dutch-election-does-mean-geert-wilders-far-right-netherlands/.
[29] William Cook, “PopulismIs Making a Comeback in Europe, and Austria is Leading the Way,” The Spectator, May 20, 2017,https://blogs.spectator.co.uk/2017/05/populism-making-comeback-europe-austria-leading-way/.
[30] Lizzie Dearden, “PublicSupport for German Anti-Immigration Party at Lowest Level Since Start ofRefugee Crisis,” The Independent, March29, 2017, http://www.independent.co.uk/news/world/europe/afd-germany-anti- immigration -party-support-lowest-level-refugee-crisis-alternative-fur-deutschland-a7655601.html.
[31]刘晨:《荷兰选举:赢得对民粹主义的阶段性胜利》,《世界知识》2017年第7期,第51页。
[32]Asa Bennett, “AngelaMerkel Wants the German People to Trust Her to Be Tough on Immigration. Will TheyBelieve Her,” The Telegraph, April13, 2017, http://www.telegraph.co.uk/news/2017/04/13/angela merkel-wants-germany-trust-tough-immigration-will-german.
[33]“Guide to NationalistParties Challenging Europe,” BBC, May 23, 2016 http://www.bbc.com/news/world-europe-36130006.
[34]罗英杰、张昭曦:《欧洲极右势力的崛起与难民危机》,《现代国际关系》2017 年第2 期,第53页。
[35]田德文:《欧洲民粹主义政党崛起的原因与走势》,《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年第2期第119页。
[36]郑春荣:《右翼民粹主义影响下额欧洲一体化会走向何方》,《当代世界》2017年第6期,第33-34页。
[37] Henry Samuel andJustin Huggler, “Emmanuel Macron and Angela Merkel Pledge to Draw up ‘Common RoadMap’ for Europe,” The Telegraph, May15, 2017, http://www.telegraph.co.uk/news/2017/05/15/emmanuel-macron-call-eu-reform-heads-germany-first-foreign-trip/.
[38] Michael Crowley, “TheDeep State is Real,” Politico Magzine,September/October 2017.
[39] Jonathan Easley andJordan Fabian, “Bannon out at White House,” TheHill, August 18, 2017, http://thehill.com/homenews/administration/347102-trump-fires-stephen-bannon.
[40]Daniel Bush, “Read President-electDonald Trump’s Plan for His First 100 Days, PBS Newshour, November 10, 2016, http://www.pbs.org/newshour/rundown/president-elect-donald-trumps-plan-first-100-days.
[41] Eric Oliver and WendyM. Rahn, “Rise of the Trumpenvolk: Populism in the 2016 Election,” The 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September, 2016.
[42] Aaron Blake, “DonaldTrump’s Full Inauguration Speechtranscript, Annotated,” The Washington Post, January 20, 2017,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the-fix/wp/2017/01/20/donald-trumps-full-ina.
[43] Aaron Blake, “Donald Trump’s Full Inauguration Speechtranscript, Annotated”, The Washington Post, January 20, 2017,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the-fix/wp/2017/01/20/donald-trumps-full-inauguration/.
[44] Edward Isaac Dovere, “TrumpHas Done What He Said He Would. So, What's Next?,” Politico, January 30, 2017,http://www.politico.com/story/2017/01/donald-trump-whats-next-234351.
[45] “Trump PromiseTracker,” The Washington Post,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graphics/politics/trump -promise-tracker/?utm_term=.fc167ef43ead.
[46]周琪、付随鑫:《美国政治中的民粹主义传统及其功能》,《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7 年第2 期,第113页。
[47]约瑟夫·G·马奥尼著,张永红译:《美国价值观发生了民粹主义转向?——来自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7期,第76页。
[48]Rebecca Shabad, “JamesMattis Defends NATO, Calls Russia a Threat at Confirmation Hearing,” CBS, Jan12, 2017,https://www.cbsnews.com/news/james-mattis-defends-nato-calls-russia-a-threat-at-confirmation-hearing/.
[49] Julian Borger, “Trumpto Expand US Military Intervention in Afghanistan,” The Guardian, August 22, 2017, 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7/aug/21/donald-trump-expand-us-military-intervention.
[50] Ishaan Tharoor, “The Crisisover Qatar Highlights Trump’s Foreign Policy Confusion,” The Washington Post, June 15, 2016,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worldviews/wp/2017/06/15/the-crisis-over-qatar/.
[51]Amita Kelly andBarbara Sprunt, “Here Is What Donald Trump Wants to do in His First 100 Days,” National Public Radio, November 9, 2016,http://www.npr.org/2016/11/09/501451368/here-is-what-donald-trump.
[52] Leigh Ann Cardwell, “ObamacareRepeal Fails: Three GOP Senators Rebel in 49-51 Vote,” NBC News, July 28, 2017,https://www.nbcnews.com/politics/congress/senate-gop-effort-repeal-obamacare-fails-n787311.
[53]NicoleGaouette and Jeremy Herb, “WhiteHouse: Trump to Sign Russia Sanctions Bill”, CNN, July29, 2017http://edition.cnn.com/2017/07/28/politics/white-house-russia-sanctions/index.html.
[54]朱海文、贾御博:《民粹主义冲击下的美国政治司法化与违宪审查》,《法制与社会》2017年第4期,第134页。
[55]Meridith McGraw, AdamKelsey and Meghan Keneally, “A Timeline of Trump’s Immigration Executive Order andLegal Challenges,” ABC News, June 29,2017, http://abcnews.go.com/Politics/timeline-president-trumps.
[56]Ashley Killough, “Gorsuch:Criticism of Judges – Including Trump’s – ‘disheartening’,” CNN, March 22,2017, http://edition.cnn.com/2017/03/21/politics/neil-gorsuch-trump-criticism-disheartening/index.html.
[57]刘瑜,《民粹与民主:论美国政治中的民粹主义》,《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0期,第72页。
[58]Bryan Bender andNegassi Tesfamichael,“Battle Joined to StripConfederate Names from Military Bases,” Poitico, August 18, 2017,http://www.politico.com/story/2017/08/18/military-bases-confedera.
[59]Rachael Bade, “Ryan:Trump ‘messed up’ with Charlottesville Response,” Politico, August 21, 2017, http:// www.politico.com/story/2017/08/21/paul-ryan-trump-charlottesville-townhall-241879.
[60]Associated Press inCharlottesville, “Charlottesville to Cover Confederate Statues to Mourn HeatherHeyer,” The Guardian, August 22, 2017,https://www.theguardian.com/us-news/2017/aug/22/charlottesville-confederate-statues- black- heather-heyer.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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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nestoLaclau and Chantal Mouffe, Hegemony and SocialistStrategy,London: Verso, 1985.
延伸阅读:
(本文选自《全球政治与安全报告2018》,张宇燕主编,李东燕、邹治波副主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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