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的本质是“成人之美”：台湾实验教育一窥

LIFE观台湾教育：21世纪教育研究院与机构伙伴深度参访，解读台湾教改20年的成效。

台湾游学路线图（图片绘制：刘  昉）

LIFE观台湾教育

阿简，任职于上海微笑青年公益服务中心、心和公益基金会，儿童阅读推广人

台湾实验教育一窥

2017年6月，我再访台湾。此次所有行程都和“实验教育”有关，而“实验教育”在台湾并不是新东西。如种籽学校校长所说，20多年前他们作为家长对教育现状不满，便自已办学教孩子，一做就做到现在。但这次参访之前，我对台湾实验教育一无所知。以下逐一介绍此次行程的主要收获。

均优学习论坛

均优学习论坛对所有人开放，并且参加会议和住宿都免费。与我同听讲座的就有两位“在家上学”孩子的妈妈。在这次会议上，我主要关注到两个主题：技职教育以及实验教育评价。

技职教育：“孩子放对位置都是人才”

在台湾，技职教育（技术与职业教育）是实验教育的一部分。在后来与高雄校长们的交流过程中，我问了两个问题：台湾的职业中学教学质量如何？台湾家长是否如大陆家长，职业高中是万不得已的选择，相当于已经放弃了孩子的教育？几位校长们都答：台湾公立职业中学的水平不错，家长们也认可，并且职业高中的进阶途径是有的，学生一样可以上大学、成为工程师，上职高并不会受到岐视。所以在均优学习论坛上，象新泰国中这样的传统中学也开始引进职业教育。职业试探、职业准备，不一定只有升学重要，技艺教育也同样重要，“孩子放对位置都是人才”。

醒吾科技大学副校长陈义文先生表示，台湾的技职教育是学德国，德国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分流，技职教育受到尊重与重视，但在台湾，50%的学生要到高校才接受技职教育，在小学、中学阶段，技职教育是缺失的，这导致生源断层的骨牌效应。台湾正努力让学生在国小国中先行了解、试探职业体验。

实验教育的评价与辅助教学

如何评价实验教育的教学质量？在均优学习论坛上，台中教育大学教育学院院长郭伯臣做报告“教育部教师适性教学素养与辅助平台”，指出“因材施教”先要“因材施测”，适性测验有助于改善教学。传统纸笔测验可能需要测试九题，适性测验只要知识结构正确，可以做到题数更少却更有效率。在台湾，有“因材网”平台做适性测验，实验教育群体，包括在家上学的孩子，都可以从这个平台上获得测试帮助。

如何对孩子进行辅助性的教学？在台湾，有翻转教学和“补救教学”。翻转教学相对于传统的讲述教学，对低分组学生帮助更大，因为低分组在需要老师解惑时能及时得到帮助，而高分组的学生学习能力本来就很强。“补救教学”是针对学习困难学生进行适当的诊断，而后根据诊断结果，给予特别教学的过程。老师进行补救教学，只能从低分组讲起，“30%的精英只能呆坐一节课”，而在适性测试后的补救教学中，电脑化适性学习相对老师进行团体补救教学，高分组获益更大。

后来我在访问台湾教师总工会时询问老师们对补救教学的看法。几位老师认为补救教学有一定作用，但学生的学习跟不上，更多还是与家庭有关。与其花很多精力与金钱去做补救教育，不如与社工联合，看看从家庭方面能让孩子得到什么帮助和改善。

兴仁国中

兴仁国中是高雄一所相对边缘化的学校，学校生源主要来自前镇工业区，以劳工子弟为主。学校的建筑看起来很旧——这也是此次对参访学校共同的印象，没有一所具有光鲜亮丽的建筑，所以老师和校长们提起去大陆参观学校时都感觉叹为观止。但是所有学校的绿化都做的很好，树木郁郁葱葱。

兴仁国中外貌

台湾有60%的学生不能升高中只能读高职，而在兴仁国中，这个比例是70%，因为他们多是劳工子弟。用年轻校长的话来说，“比学业我们是比不过的”，但学生也需要学习，于是学校就用各种方法鼓励他们学习技艺，不只有电焊、建筑、服装设计社团，整个校园文化都在强调“多元化”，“做你自己”。校刊上出现最多的不是成绩排名，是类似“做自己最有型”、“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标题的文章。学校标语也特别出彩，我最喜欢其中的一句：“在港口的船是安全的，但那不是船被建造的目的。”

兴仁国中校刊

旗美社区大学

旗美社大是位于高雄偏乡的一所社区大学。创办人张正扬认为，社区大学多建在都市，会不会强化了既有的阶级差异，比如说城乡？又如何与80岁的老农谈公民社会？所以他创办旗美社大，致力于“知识解放在偏乡的实践”。

旗美社大校长张正扬

旗美社大借用一所学校的空置教室做为总部。社大十几年的乡村办学，最小的班级仅有几名学生，开课有时就在村子的大树下，有农机维修、布艺、日语等多种课程，也有公民讲座。

在旗美社大的宣传CD上印着这样一段话《向农村学习》，写得非常美：“2001年，旗美乡野里安静却汹涌地展开学习运动，我们谦卑地向农村学习，认识广袤的田野， 无边的大地，在田野里蒔下新禾，许下愿望，要更多人好好对待农村，领悟在地知识。十年了，这股学习运动持续涌动着，从乡间慢慢扩及城市。我们仍旧向农村学习着，也要在农村不断学习。当年蒔下的新禾，已饱满丰厚，等待收割。”

恒春国小

恒春国小位于台湾小小的恒春镇，却获得台湾学校形态实验教育最高级别的“特色学校”称号。这个特色就是民谣、月琴。

恒春国小学生弹奏月琴

小镇上学习资源有限，家长们也会给孩子补音乐补美术，但要论弹钢琴拉小提琴，这里的学生哪里比得过高雄台北的孩子。校长说：“如果一个孩子数学很差国文很差，你还一个劲给他补数学补国文，那他就只有四个字送给你：死给你看。”因此，恒春国小运用不同的Team形式，让孩子在校本课程、项目活动中获得自信，重新找回学习的乐趣。所以，恒春国小全校学习民谣，举办恒春民谣节，所有师生参与、研发在地课程。校长说要“对抗教育的平庸化和功利化”。

恒春国小的“口号”被编成歌谣，每个孩子都会唱：“你以为我在游戏，其实我在学习；你以为我在学习，其实我在享乐趣；你以为我在享乐趣，其实我在累积能力”。哪怕是口号，也能看出价值观的高低。

台东大学

台东大学的儿童文学研究在大陆都鼎鼎有名，能来这里参访是心愿之一。我喜欢台东大学，不只是太多的大草坪，还有“儿童文学书库”和“林文宝儿童文学特藏室”。林文宝老师捐赠的十万册童书中都有什么宝贝呢？大陆出版按省份排列、印数2000册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整整两大排不同版本《小王子》……这所大学里的“亲子书坊”，也对社区家庭开放。

台东大学林文宝儿童文学特藏室的藏书

民族大爱国小

民族大爱国小的学生全部都是“布农族”原住民，原先居住在山上，台湾921地震后由政府统一迁至山下，生活、教育各方面既有便利，也有磨合。新学校里，保留了许多传统元素。 不止是在校园中继续上农耕课，“族语”也排到课表中，请原住民老人来上。年轻的校长是有自己的教育哲学的人，他说：

  “没有历史观的孩子不叫‘全人’。原住民有自己的哲学，与万物沟通的方式。生命的哲学观不是学者教给你的。今天大家来参观是来理解我们的，不是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这才是交流。孩子们游学也一样，向对方学习，而非做价值判断。

找到内省的力量，才能办实验教育。我们的课程是按‘文化作息’来的，‘春学播种祭、夏学射耳祭、秋学进仓祭、冬学年终祭’。我们不帮助孩子顶尖，而是帮助他找到‘天赋价值’。

 我们只在祭典时才穿传统服饰，并不会随时穿上它来表演。实验教育是融入生活的，并不需要专门体现。学习要跟生活整合。凡是有社会运动的地方，我都想带孩子们去看，这样他们才会学会思辨，未来成为合格的公民。对于边缘位置的孩子尤其要学会思辨，不然会放弃自己的本质。”

民族大爱国小：冬学年终祭

道禾实验学校

道禾实验学校位于新竹，是当地很受欢迎的一所融合中国文化传统教育的实验学校。 作为民办教育，道禾面向的是当地有选择能力的中产阶层。

道禾实验学校学生

在访谈中，创办人曾国俊先生说；“文化属于‘经验教育’，不是‘上课有喝茶，下课不喝茶；上课有音乐，下课没音乐’，这是分离的教育。唐宋元明清，各朝有各朝的美，道禾所要恢复的不是到哪一个朝代，那已经是过去式了。道禾的课程有循序渐进的、有耳濡目染的，在初中以前，孩子应该多用手，用感觉去体验和学习。教育应该教导真善美的感受力，知行合一的能力，而不是三五年后就过时的知识。”

在道禾，教师培训是成体系的：第一年修24学分，找到身心灵的安顿，做当老师的准备；第二年自选精修一门“六艺”，如茶艺、农学等；第三年留职发基本薪水，再向书院老师学习其他“五艺”，并参加书院游学、活动。三年学完，相当于道禾“博士”毕业。

道禾课表里有发呆、睡觉的内容

我对道禾要做中国文化标杆学校表示敬佩，同时持保留意见。我个人没有那么大的情怀，在我看来，一所尊重孩子天性和教育规律的学校就是好学校，它是不是要成为传承文化的典范倒不是重要的。这种文化精致美丽，也需要批判自省地吸收。“天将大任于斯人也”，这重担在我看来不必背负。

丁志仁实验学校

台湾接受实验教育的学生人数不到3%，既有道禾这种“高大上”的，也有丁志仁老师借国中六间教室办学（少子化让台湾生源缩减，政府允许学校出租闲置教室）、仅30名学生的学校。政府会颁发毕业证，一样可以考大学或留学。学生们用了一学期，利用每周四、周五全天时间从无到有搭建了这间小木屋，这就是中学生“协力造屋”项目。从木材到砖、泥，全是学生们一手建成。

丁志仁实验学校学生搭建的小木屋

丁老师说，他是信奉“劳动神圣”的，当资本家不再提供物质时，“自造者运动”培养的“造物者”也能生存下去。30名学生最多时开设了30门选修课。当这批学生在造屋时，不知道国中正常上课、为升学拚搏的同龄人有没有羡慕呢？虽然教室、办公室、电脑室都很简陋，丁老师却说，他的实验教育目标是：寻求改良公共教育的方法。 

开平餐饮学校

没想到被誉为“台湾夏山学校”的是一所职业高中“开平餐饮学校”。创办人夏院士说，在这里希望孩子们找到目标，体验真实的社会。高一下学期开始学生们就会到开平中西餐厅实习，二十多年来培养了许多明星厨师。开平学生可申请低息贷款完成学业，毕业两年后再开始还款。尽管学费高于其他职业学校近一倍，口碑很好的开平并不愁生源。

开平餐饮学校

台湾教师工会总联合会

在台湾，教师给人的普遍印象是保守、顺从，但台湾教师工会总联合会是有进取、反抗精神的一个教师联合体。它由教师自愿入会，经费来自会费。它强调教育公共化，倡导教育应促进阶级流动，同时办有“Super教师奖”。

“Super教师” 

在访谈过程中，联合会的秘书长表示：大陆人口多、基数大，可以去冲击精英教育，但台湾不可以始终保持M型的教育形态（即优秀和极差的学生差别太大）。每年三分之一的学生“待加强”的结果，会影响台湾民众的素质。从这群老师的议题及表述方式来看，我认为这一人群的公民教育是成功的。

实验教育论坛

张辉诚老师做会议发言

在实验教育论坛上，我的最大收获就是认识了台湾的张辉诚老师和王政忠老师。“学思达”创始人张辉诚是一个传奇，故事很长需要另说，他的发言摘要如下：

台湾老师最需要什么？看到真实的教育现场（随时开放教室）。

创新扩散理论：跟随创新的人，一开始只有2.5%，后来逐渐到13.5%，学思达要用十年时间做到13.5%。

最可怕的推广：日复一日的推广。学思达的推广，要改变台湾的填鸭教育。

只有第一线的老师能教现场的老师解决教学现场的问题。

王政忠老师做会议发言

王政忠老师对今年台湾国中会考题目的分析让人大开眼界：

三十年前的会考考定义，而现在的会考80%在测验阅读理解能力，测验开始有了学习的功能。阅读是学习的工具：检索脉络功能并加以解析。即使不背，也可以考试。48道题中只有6题来自课本。这不是趋势，而是自2000年开始早就发生的事。

阅读理解题目都不会来自课文，那么学习课本干嘛？利用课本学会怎么学习。会考中有许多文本主题，而学生需要去读懂它。今年全台湾公立学校拿到5A的学生是6-12%，私立学校是57%，差距非常大。

当学生问Why，学习正在发生；当学生问Why not，创造正在进行。利用课文做多元主题阅读建构素养，把课文“掂”起来，上下左右去延伸阅读。

如何解决“已读不懂”的问题？答案是：提问（找出重要关键）；绘图（拼凑）；口说（逻辑）。

三层次提问设计：预测、猜测、想象。

让老师专注于课堂，先谈教学再谈教育。没有教学的科技是烟火，“技师”会被取代，“人师”才是我们存在的价值。

对偏乡孩子而言，国英自（自然）数社（社会）不是他们感兴趣的舞台，听说读写算却是他们上舞台的梯子。走入生活，一定需要解决问题的能力。离开学校后他们不再会考国文，但他们需要阅读。 

论坛结束时，一位发言人说：“我们不能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还在‘陪读’，陪精英读书而找不到自己的价值。象芬兰一样，因为‘少子化’，台湾无法承担教育不好一个孩子的后果。教育的本质就是‘成人之美’。政府应注意中低收入的教育选择权，可以釆用教育券的方式予以䃼助。”

小 结

此次参访，无论在会议还是在与学校、老师的交流中，我看到的是台湾教育的评价体系正在多元化，没有人仅仅再以成绩和升学为唯一评价标准。通过实验教育的不断推进，台湾社会的氛围已经成为：鼓励孩子“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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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编辑：查  敏

美术编辑：刘  昉

图片来源：钱  锋、阿  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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