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筑观点 | 光的容器:Baitur Rouf清真寺与路易·康的三个房子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有方空间 Author 闫明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有方空间(youfang502),已获授权。
"I have introduced a light-giving element to the interior, if you see a series of columns, you can say that the choice of columns is a choice in light. The columns, as solid [forms], frame the spaces of light… I am working to develop the element to such an extent that it becomes a poetic entity, which has its own beauty outside of its place in the composition."
——Louis Kahn
“光的容器”是我对文中提及的四个房子的一种阅读角度。这里所定义的“光的容器”的概念,不仅是建筑内部的一种采光方式,更是以此为基础的一系列综合了结构、构造、材料问题的空间操作。本文无意以现象学方式去分析描述现场感知,而是对这四个房子以采光为核心的空间操作进行拆解,试图解读创作者的意图。同时文章以Marina Tabassum作为出发点,介绍了孟加拉国现代建筑的历史脉络,特别是路易斯康与Muzharul Islam对于新一代建筑师的影响。
全文共10603字,预计阅读20分钟。
绘图:闫明
来自孟加拉国的Marina Tabassum因所设计的Baitur Rouf清真寺获选2016年的阿卡汗建筑奖,在一个88%人口信奉伊斯兰教,一切社会事务由男性主导的国家,一时成为最受瞩目的明星建筑师。
让人吃惊的是,45岁的Marina Tabassum在这次设计之前几乎没有踏进清真寺一步:在极度保守的孟加拉国,只有男性才能进入清真寺,所有女人都只能在家祈祷。整个国家只有很少的几座清真寺允许女性进入。但是为了设计这个房子,女建筑师考查了超过100座清真寺。建筑用地来自祖母在2005年的捐赠,老人去世后建筑师筹划了清真寺的建设,她身兼投资人、甲方、设计师和施工指导,让整个建筑有着超高的完成度。
清真寺地处达卡北部的一个人口极为稠密的地区,建筑四四方方,外墙由红砖砌筑,落在一个高起的平台上。清真寺室外便是道路汇集之处,车水马龙。与嘈杂的室外环境一墙之隔的是却是充满神性的祈祷厅。Marina Tabassum通过精准的光线控制营造出一种神秘又有灵性的宗教气氛。 Tabassum说:“因为南亚次大陆并没有女性去清真寺祷告的传统,所以我没去过清真寺,但是我体验过一些非常有精神气质的空间,而这些体验给了我设计的灵感。对建筑空间精神性探索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我着迷于设计精神性的空间(spiritual spaces)。”
Baitur Rouf清真寺
Baitur Rouf清真寺与周边环境
无论称它为精神性、宗教性或者是禅意,Baitur Rouf清真寺中有一种能让时间停下来的静谧。我在这里会把这个清真寺的光线控制与我所去过的康的三个房子做一个比较。一方面通过对这三个房子的分析来解读Baitur Rouf清真寺,另一方面也是通过对于清真寺与康的建筑的类比,在康的几座建筑之间建立新的联系。
看到这个清真寺照片的第一印象就是“康”。它和康做的室内有着相通的精神气质。不仅在光线使用上,就连布局和空间处理都和康的几个房子十分一致。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因为康最重要的作品就在离这座清真寺不远的达卡市中心,孟加拉国虽然与世隔绝,但它却拥有现代建筑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康设计的孟加拉国国会大厦。
国会大厦在1982年建成,和泰姬陵一样共耗时23年。其间逃过了1971年独立战争时巴基斯坦飞机的轰炸,据说当时被飞机认作废墟所以逃过一劫。
在委任之前,政府最先找到了孟加拉国最出名的建筑师Muzharul Islam(后来公认的孟加拉国现代建筑之父),Islam认为如此重要的项目需要一位大师来操刀,因此拒绝了委托并推荐阿尔瓦·阿尔托和勒·柯布西耶。然而不巧当时这两位建筑师都无空档,阿尔托有恙在身,而柯布正全心投入印度昌迪加尔的建设,随后Islam才找了他在耶鲁的老师路易·康。康正处在他一生创作的黄金时期,他从不绝任何一个重要的设计机会。就这样因缘巧合,康把自己的巅峰之作(也是最后一座建筑)留在了达卡。直到今天,当建筑师们提到孟加拉国,首先想到的仍然还是这座国会大厦。而促成国会大厦建成的这两位重量级建筑师路易斯康和Muzharul Islam便是影响了孟加拉国几代建筑师的最重要精神领袖。在孟加拉第三代建筑师Marina Tabassum的这座建筑中可以同时看到这两个人的影响。
由左至右:康、Islam与Tabassum
康的建筑空降达卡,这座居住密度位列世界第三的城市,它好像完全属于另一个时空。像是苏格兰草甸上的古堡,又像是一座远古或未来的神庙矗立在水中央,与它所在的时间和空间完全脱节。然而正是这种与周边环境的脱节造就了它戏剧性的伟大。
如果说国会大厦神圣、庄严、秩序、充满精神性的话,那么达卡这这座城市恰恰就是它完全的反面:混乱、无序、喧闹和世俗。2016年我随建筑考察团去印度和孟加拉国学习,达卡是整个旅行最后一站,也是最精彩的一站。超过2000万人口,城里有200万辆人力三轮车。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人流。在达卡老城,人像鱼群一样涌动。三轮车在其中快速穿梭,一切都好像编了程序似的,凑得很近却又不撞上。大喇叭在城市上空响起充满魔性的穆斯林祷告,所有人都极其亢奋地往前涌。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有上百个当地穆斯林围上来,好奇地看动物一样看着我们。路边的楼很多都是只有窗洞而没有窗户,像极子热闹集市旁边的罗马废墟。雅鲁藏布江与恒河合并后从城中穿过,河里到处是水草和垃圾。河岸边的码头停靠了十几艘五六十米的客轮,甲板上挤满了人。河里还有上百只人力渡船在巨轮和轰鸣的驳船之间灵活的穿梭,小孩子在这些船、垃圾和水草中间游泳,一切就好像上了发条一样亢奋。
Baitur Rouf清真寺就坐落在这种环境之中,如果说康的国会大厦外面有巨大的水面把城市切开成为神庙的底座,那么在清真寺中则有一种更为激烈的宗教与世俗的并置。房子平台的台阶在几何上响应了周边的城市道路 ,同时在日常生活和使用中使房子成为了社区的一个舞台,清真寺不再是像康的国会大厦一样冰冷庄严、面无表情,这个舞台给建筑带来了方向性,建筑有了它面向城市的正面。整个平台变成了当地非常有活力的一个城市广场,而一墙之隔的室内就是灵光漫射的祈祷空间。这种强烈的冲突让闹市之中的清真寺变得更加迷人。
康是大器晚成的美国建筑师,成名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比起上一代欧洲现代主义建筑师,他更加关注建筑的本身,在国际式现代建筑师将全部热情注入社会生活变革的时候,康回到了建筑发生的起点,他同时关注精神性以及建造逻辑本身。而柯布一代的现代主义早期建筑师都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和共产主义倾向,坚信自己所创建的建筑和城市能改变社会现状,同时他们也非常强调建筑师的社会责任。
虽然没有柯布的直接影响,但Marina Tabassum承认自己受Islam影响很大。Islam是孟加拉国现代建筑空前绝后的一代宗师,他在孟加拉就像多西在印度,是他最开始用自己的理解将现代建筑的概念带入了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社会并影响了整整一代人。Islam在国际式最为盛行的年代到欧美接受现代主义建筑教育。早年求学于俄勒冈大学,后来又到伦敦建筑联盟和耶鲁大学进修,作为最早留学西方并系统学习现代建筑的第一代人,他归国后就职于政府任职高级建筑师,是他最早把Louis Kahn, Richard Neutra, Stanley Tigerman, Paul Rudolph这些建筑师从欧美请到孟加拉国做建筑设计。
Islam在1965至1973年间一直跟随康进行国会大厦的设计工作,虽然之后的几个代表作品都在设计上受到康很大的影响,但他归根到底还是柯布的信徒。他坚信建筑可以改变社会,除了建筑设计之外,将大量精力投入建筑标准的建立和城市规划中。从他一生的言行中都可以看出这种早期现代主义影响所带来的强烈社会责任感,他一直强调要做孟加拉国自己的建筑。
Marina Tabassum的责任感便是来自于Muzharul Islam。她在采访中说:“孟加拉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国家,这就要求建筑师要有责任感。责任感说的并不是设计漂亮的房子。如果在孟加拉这样一个贫困的国家设计一个Frank Gehry式的房子,那会非常不合适,我们要设计适合孟加拉的房子。人们应该一眼就能看出一座建筑属于哪里,然而太多时候我们看到的建筑都极其类似,你完全看不出它属于哪,这对我来说完全不合理。”
从Marina Tabassum设计的清真寺中可以同时看到了康和Islam的影响,康在建筑的空间布局、采光、精神空间的塑造等方面的影响,让清真寺更注重系统内部的完备和建筑精神层面的诗意与神秘,而Islam传递给年轻一代孟加拉建筑师的遗产也在这里显现:做孟加拉的建筑,做此时此地的建筑,用当地的材料和做法建立一套孟加拉的建筑语言, 并通过建筑改变社区的生活。
First Unitarian Church的主厅
清真寺的室内大厅首先一下子让人想到了康在纽约州罗切斯特市的教堂(First Unitarian Church)主厅,康在这个方形的空间中设置了四盏巨大的灯——我在这里把它们称作“光的容器”。这个容器的目的是让日光不直接照进室内,而是照亮这个容器,这个容器再成为整个室内的光源。
教堂中庭室内
康用两种不同的墙面处理来限定了这个“容器”的边界,让其更有可识别性,上面日光可以直接照到的部分用了清水混凝土墙面,有淡淡的模板的边界,中间有纵向的木材模板的痕迹。
在室内康采用了清水混凝土砌块的做法,值得注意的是砌块墙面中间的竖缝并非无目的的装饰,在方形混凝土柱前面的裂缝稍宽,暗示了柱子虽然在砌块墙之后,但是是要从地面一直撑到天花。而其它较为细小的裂缝则更为巧妙,访问这座教堂时,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是教堂空间的出风口——就像“光的容器”一样,康倾向于为空气(或是建筑设备)做一个容器,它把温度调节后的空气先释放到上面的混凝土墙与下面的砌块墙中间的部分,再由这些砌块墙中间的细缝慢慢地渗到教堂大厅。与让人熟知的萨克生物研究所中的设备层相比,这里的空气的容器来得更为隐蔽和含蓄一些。
First Unitarian Church室内
由此看来,这个室内是由“光的容器”和“空气的容器”三维叠合而成的一个空间。“光的容器”不仅仅在室内是“光明”的所在,在建筑的外立面上也被表达(celebrated)。同样被表达的还有屋面正中间汇水槽和排水口,康在这个建筑中选择表达了建筑与自然流变力量——光和水之间的互动。
First Unitarian Church外立面
First Unitarian Church剖面
我们常常用服务(serving)与被服务(served)来解读康的建筑。那么对这个房间的一种解读就可以是光的容器和空气的容器“服务”了中间的空旷。之所以有了中间空间的存在,正是因为这些“容器”对它的定义。而“服务”便是这整个建筑存在的过程和全部的意义。
Erdman Hall 中的共享中庭
第二个要说的房子是康在宾州女校布莱茅尔宿舍楼艾德曼厅(Erdman Hall)中的共享中庭。
建筑是由三个在角部连接的立方体组成,其中每一个立方体中间都有两层通高的公共空间。四周是学生宿舍。校方最开始提出要求为130名学生提供多种不同规格的宿舍;整个建筑要设计成为现代风格并且不能有过多的玻璃(当时美国校舍设计经常采用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校方因此有所顾虑);宿舍楼要有自己独立的餐厅、一个大公共活动空间、一些小的公共空间以及“一个有大壁炉的吸烟室“。
左:Erdman Hall;右:光的容器与楼梯(混凝土体块)
在设计开始,康和康的长期合作者安婷(Ann Tyng)十分罕见地分别发展了两个独立的方案,两者之间没有交集。安婷延续了她在新泽西Trenton浴室的模块化方式,每个八角形的单元都有着非常复杂的几何构成,而康则提供了一个简单的矩形体量,中间有两个公共庭院。最后的方案是1963年12月康从被安婷放弃的最后一版方案中发展出来的。三个简单的方形体量,综合了两个方案的主要想法,将公共空间植入了单元体量之中。
Erdman Hall剖面及平面
在1960年代,康经常把苏格兰邓弗里斯郡的Comlogan城堡作为一种空间模型的范例,这是一种中间是共享空间(common)而四周是相对独立小房间的布局方式。像上面提到的第一基督教教堂一样,康在这里的设计中也采用了这种布局方式。十二个巨大的方形体量把光线引入三个中庭。这些体量就是我想提的“光的容器”。
左:康绘制的苏格兰城堡平面;右:Erdman Hall鸟瞰
光的容器
然而和First Unitarian Church不同的是,这些容器开口朝外,站在室内就可以通过巨大的玻璃天窗看到天空。这也许是康为了降低室内的纪念性气氛——毕竟这既不是一个教堂也不是一个墓室,因此光线并不是只经过这些光的容器反射进室内,在一天的不同时间,中庭的一些部分可以接收到阳光直射。
然而Erdman Hall的室内中庭也许是我进入过的康的最为凝重的室内空间。公共区域所有的墙面、楼梯、天花都是清水混凝土饰面,地面更是用了抛光黑色石材,让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了五度。据说若不是校方强烈反对,康本来也要把建筑外立面设计成裸露混凝土饰面,双方妥协后的结果是选用了宾州当地产的黑色石材。但我个人认为这个妥协后的黑色石材其实是让建筑变得更加肃穆了,还不如清水混凝土来得欢快些。
回到这三个充满神秘感的中庭,四角的玻璃高窗点亮中央的一片空旷,让时间停止。虽然康意图让人在室内可以直接看到天空,但是大部分光线还是先直接打到了这些“光的容器”壁上,照亮角上的这四个匣子,匣子成为了四个舞台,光线在这里表演,光线又同时让匣子变成了四个巨大的照明装置,从四角照亮室内。和教堂中完全受控制的光不同,偶尔可以直射进中庭的阳光成为了整个系统中最浪漫的一笔,会有一束光打亮室内的某个角落,让其成为焦点。
光的容器
从建筑第二层的回廊便可以进入这些“光的容器”,南北两侧的是公共空间上空的阳台。可以从二层相对阴暗的回廊进入并鸟瞰中庭,而三个立方体两两相交处的容器则是楼梯平台。站在这些阳台和平台上便是身处这个“光的容器”的之中,会有一种身处室外的错觉,因为这里相比室内其它地方实在是太过明亮了,头顶有整扇的大玻璃窗。康用了一整块玻璃覆盖了全部的开窗面积,几乎没有边框的交待,康想让边框消失。琉璃框出了天空的一块,其中几乎没有任何分隔,抬头便可以看到云从画框中流过。
达卡国会大厦中的清真寺
第三个要说的房子是康在达卡国会大厦中的清真寺。
如果说密斯设计的柏林国家美术馆是他对神庙的终极想象,那么国会大厦对于康来说也是有着同样分量的收官之作。整座建筑像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曼陀罗图示,有着威严、神秘而且不容质疑的确定性。建筑核心是国会大厅,由中心向八个方向层层伸展,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个方位生长出四个相同的长方形体量,里面是国会大厦的办公空间。而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则分别挂着四个各不相同的体量,成为了主入口、清真寺、咖啡厅和部长厅。最南侧的,在正方体的四个角分别与一个圆柱体相交的体量就是这里要说的清真寺。
清真寺无疑是整个平面中最为特殊的一个部位,原因是它的轴线与主体建筑的轴线稍稍错位,让清真寺可以朝向麦加的方向。康所引入的这个角度让清真寺的体量与平面中其它七个方位的体量在形式意义上产生了本质区别。在一个全民皆穆斯林的国家,有什么比清真寺更重要的场所呢?就算是在立法机构中,清真寺的位置也要站在其它所有的附属空间之上才合理。这一个小小的扭动完美地在形式上诠释了清真寺、国会大会堂以及其它各附属空间之间微妙的级差关系。可以说这个扭动的角度是康这座神秘而严整的建筑中最动人的一笔。虽然有人解释说康是在设计中与政府产生争执,不得已才加入的清真寺与这个错动的角度,但我坚信康在如此关键的部分一定不会做出影响全局的妥协,这个结果一定是他权衡后认为可以接受的设计。
达卡国会大厦
国会大厦鸟瞰及平面
我去访问这座建筑之前看了关于康的纪录片My Architect,因此对建筑中心的大会堂空间以及周边的走廊空间都有了一定的视觉印象,而片子中对于清真寺却一笔带过,因此我对它并无期待。也正因如此,当我迈进入国会大厦清真寺室内的那一刹那,震撼程度远远超过我所去过的任何一个室内空间。
人在这个巨大的方盒子中显得如此渺小,目光所及,室内一切物件的尺度都令人惊叹。房间角部切开的八扇大窗,让光线通过复杂的反射、漫射以及少量的直射进入室内。上文提到的教堂和宿舍楼室内的“光的容器”都是以长方体的形式插入建筑, 在简单规整的四方空间,光线给室内带来充足的戏剧性。而在国会大厦清真寺中,“光的容器”所包含的复杂几何结构给人带来了全新的智识(intellectual)上的冲击。
康在立方体角部插入的四个圆柱体是清真寺中光的接收装置。为了在立方体的角部不加任何柱子开窗, 康把室内的四堵墙延伸到室外,并与圆柱体相交,然后以立方体的四个角为圆心在两个方向的墙上同时开洞口。圆柱与立方体的相交为既薄又高的墙提供了额外的支撑,但从室内是看不到这些支撑的,这些额外支撑使这几面薄而高并且切出大洞的墙可以立起来。为了不使用柱子和梁(柱子和梁是康的敌人,他在印度管理学院研究了一整套的结构和构造系统就是为了要消灭它们),使巨大面积的平屋顶成为可能,康做了四个斜向的拱,连接天花四边的中点,像中国古代亭子的斜梁一样把屋顶跨度减小到原来的70%。这个斜向的拱与上面的开窗共同定义了屋顶角部的一块神秘区域,它也让本来一目了然的整体结构看上去错综复杂。
左:国会大厦清真寺;右:国会大厦清真寺的开窗
康虽然没有让四个圆柱体在立方体内有任何的几何表达,但是通过立体的开窗, 透过窗棂和玻璃人可以隐约看到窗子外面墙的结构以及圆柱的墙壁,四个相交的圆拱在立方体角部定义了一个明亮的、横跨室内外的体量,这就是这座清真寺的“光的容器”。它不同于前两座建筑让这个容器有一个明确的体积,在这里,这个容器的支撑结构让它的边界变得模糊,四个圆桶的内壁已经不是主要的光的反射界面,特别是下部的开窗,已经不是为了采光,而更多的为了让整体结构更加清晰地显现。康在这里为了结构的清晰完整,稀释了光源的体积感。密布的窗棂在角上暗示了墙的延续,我在想:如果技术不是问题的情况下,康还会不会给这些巨窗加上窗棂?他会不会真的想让人更清晰的看到窗子后面?
国会大厦清真寺
墙壁上的横向线条是当地产的白色大理石,并不是康最早设计时的意图,而是建筑现场的权宜之计,在建设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立法机构建筑时,孟加拉整个国家都没有一座像样的建筑,所有混凝土都靠工人用肩扛手提。能一次完成的混凝土浇灌只有一米五高,而且前后浇灌的混凝土凝固后会有很大的颜色差异。康最后接受了用这些横向线条来消灭颜色的差异,并且通过构造对建造技术进行表达。
上面提到的三个房子,贯穿其中的是康一整套将室内空间照亮的策略:将“光的容器” 插入室内用来采光;通过构造模糊“光的容器”的边界,并暗示其与主要空间之间的关系; 用控制光线进入的照射方式来调节室内的纪念性。虽说康设计之初是考虑了人的聚集(作为一个极其抽象的概念),但是作为结果的建筑其实并不依赖于人的存在来让其显现。他的房子自身构建了一套精准而严密的系统,光、空气、温度和停留使其产生意义。唯有进入其中静驻才能领悟这种微妙的永恒。他的房子是一部钟表,是记录时间的机器,光线便是其中的指针,我们虽然只看到了指针,但比指针更迷人的是它的背后的一整套精密的逻辑。
Marina Tabassum在清真寺中也试图构建一套这种采光逻辑。建筑是一个23米见方的体量,西边响应城市与道路平行。建筑师在方形内部插入了一个直径20米的圆形,在西北两侧与建筑外墙相切,东南两侧各留出三米左右的空余,用作入口及辅助空间。她在圆形中又嵌入了一个边长15米的方形,给中间的空间带来方向性, 并定义出整个祈祷厅的范围。中间的方形扭转了一个角度让祈祷厅正向麦加。与康在国会大厦清真寺中扭动的角度相比,这座建筑中插入的角度改变给整个建筑更带来了结构性的影响,扭动角度成为整个形式操作中最关键的一笔,这与清真寺主要的功能需求以及麦加朝向的形式意义的契合度非常高。内与外两个方形界定了两个世界,外面的方形是世俗的、喧闹的,而中间的方形是神圣的、精神的。置入的圆形体量让两个方形在并置的基础上生产几何上的相关。
清真寺平面
建筑师用八根柱子挑起中间跨度15米的混凝土屋顶。整个结构由钢筋混凝土骨架和混凝土砌块完成,建筑完成面不加修饰,正是这个结构定义了祈祷厅的两组“光的容器”。
如果我们把中间的立方体还原成一个混凝土盒子的话,那么建筑师的操作是在每面墙的正中掏了一个10米长、2.5米高的大洞,让光线从这四个洞中漫入室内。这四个大洞与其外侧的砖墙构成了第一组“光的容器”。每个开洞离地面30厘米高,正是这30厘米进一步界定了室内与室外的界限。从天空打下的光线照亮开洞后的砖墙,弧形的墙让光留下了弧线的光影区域,这与室内硬朗的线条产生一种对比。每个巨大的开洞都好似呈现了一个舞台让这些光线在容器中表演。容器很浅,光线不直射的时候只是挂在墙上的一大片光亮,认知它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光线直射时所留下的这些曲线光影,光让容器的深度显现。与康的艾德曼厅相似,这个光的容器是有参与性的,人可以一步从墙洞中迈出进入容器之中,室内与室外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
建筑师的下一步操作是切掉了立方体的四个角。每个角部有1.5米见方的区域被从上到下切除。建筑师把这个筒状区域拔高出屋顶,使其成为采光井,而这一筒状区域所限定的范围就成为了第二组“光的容器”。同第一基督教教堂相似,建筑师在这里要控制光线进入, 高窗朝建筑中心方向开口,所有的光线都经过砖墙的反射再进入室内。由于建筑中间的混凝土结构与外部的红砖构筑脱开,红砖墙面向外退了至少半米,这样一来,光照的边界被更好的限定,整个容器的体积感变得更加清晰。偶尔会有一道光从顶部高窗直射入室内,好似神来之笔,在砖墙上留下一道暂短而耀眼的亮线。
Baitur Rouf清真寺祈祷厅
左:Baitur Rouf清真寺室外;右:BaiturRouf清真寺光的容器
左:Baitur Rouf清真寺祈祷厅;右:BaiturRouf清真寺光的容器
清真寺鸟瞰与室内节点
清真寺室内节点
在这两组“光的容器”相交的区域建筑师以开洞的高度把墙面切掉了一小块,让光线能照亮圆弧与直线墙面相交的最尽端。这个细部处理让两组“光的容器”有了一个很小的交叠区域, 同时让八根柱以阴影的方式在光的背景中凸显出来,让整个建筑的逻辑更加清晰。虽然我在这里管它叫八根混凝土柱,但是建筑师却其实并不想让我们把它们阅读成为柱,因此她采用了长形的截面,这样就使这些结构的意义变得模糊,看似是柱,但其实又开洞操作后所剩余的墙面。建筑师试图让对这些部位的阅读变得陌生。
除此之外,建筑师还安插了两处相对刻意的光线处理。一处是正对麦加方向,建筑师在建筑外墙上留了一道缝,耀眼的光线照入让它成为雕塑感极强的精神中心。这同时也让室内外有了一种交流。另外一处在天花,为了让屋顶室内呈现漫天星光的奇景(spectacle),建筑师把斜向交叉的十字大梁返到了屋顶之上,让室内天花成为一个平板。随着时间的改变, 天花上孔洞在地面上的光影变化移动。这些光影的确给室内增添了一些浪漫气氛,但同时也削弱了室内的纪念性。设想如果是康来做这个清真寺设计的话,他决不会接受一种非结构性的因素给室内气氛带来如此大的改变。
当年为了能让国会大厦呈现,康解决了难以想象的技术难题。虽然五十年后,全球化让当年的建造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但建筑师却面临更多的选择难题。面对消费资本主义和全球化的蔓延,追随着Muzharul Islam的脚步,Marina Tabassum在Baitur Rouf清真寺中选择了砖和混凝土,选择了去表达当地的建造技术,她选择了放弃符号、放弃清真寺的尖顶,选择了让建筑与城市进行对话。最重要的是她选择了去塑造精神性的空间,抑制消费,她在室内祈祷空间的设计中选择以一种结构性的方式将光线介入室内,像上面所提到的康的三个房子一样,“光的容器”成为了建筑整体结构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它们点燃了自己也照亮了建筑,它们是建筑精神性的来源,同时也给人最为丰富的体验。它们带来光明,让空间自然显现,在挣脱了束缚后,它们本身也成为了一种诗意的存在。
参考资料:
[1] Female Bangladeshi mosque architect smashes glass ceiling DAWN.com
[2] Lecture: Marina TabassumSchweizerisches Architeckturmuseum
[3] Marina Tabassum: An architect in search of rootsThe Daily Star 4
[4] Architecture in BangladeshSamdani Art Foundation
[5] Erdman Hall, Bryn Mawr College, Michael J Lewis 1991,
Scholarship Research and Creative Work at Bryn Mawr College
[6] Muzharul Islam: Pioneer of Mode Architecture in Bangladesh Kaanita Hasan, 2007, ArchSociety
[7] Interview of Muzharul Islam taken by professor Shamsul Ware, Muzharul Islam Archive 8 Muzharul Islam Archive webs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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