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进京
周末回家,发现老娘一个人种麦晒豆,我很吃惊。在路口见到她的时候她正扬场,没风,借了个吹风机。早就不让她种地了,没想到她还一直瞒着我在种。豆子遇到阴雨天,有些发霉。装袋时剩下一捧浮沫,我说算了,留给小鸟吃吧。老娘赶紧说“小鸟不吃豆子”。系口时她自言自语:宁舍千谷不舍一豆。装了两袋半,一袋100多斤,不似少年时,我扛不动,连拉带拽放进库房,呼哧呼哧的,腰都快累断了。我有点不高兴,问她:不是早把地给大姐家了吗?她不吭声。村里的小伙伴开玩笑说:“老太太可厉害了,还搬梯子上树哩。”老娘赶紧解释:我那是砍几根枝子。
我又好笑又好气。说从这一季开始,地全都给大姐家了。又叫来几个证人在场。看得出,老娘十二万分的不舍。
我说麦子也都种上了,这次可以跟我去北京了吧?没想到老娘爽快地答应了。收拾了一塑料袋衣服,又说进县城再买个小薄袄。我说北京啥都有,不缺,你这些东西不用带,就是拿过去了我也找机会扔了。一听这话,她赶紧又检查了一遍,说这是你三姐买的我一直不舍得穿还新着哩云云。看儿子不作声,她终于又精减了一遍,只拿了几件。
在高铁站里候车的时候我带她吃了烩面。老娘看着大碗发了一会儿呆,说两碗面快一百块钱了,太坑人了。
吃完饭捧着豆浆杯一直吸,我说喝不完就剩下,出门在外,剩下饭菜很正常。劝了一会儿,她终于恋恋不舍地把还剩一小半的豆浆杯放下了。
高铁启动,老娘趴在窗户看着外面。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远门。我不敢打扰,也不想让她太兴奋,就眯上眼假寐。从一个逃跑的童养媳到70岁老妪,自十几岁跟着媒婆到了一个陌生的土地,开枝散叶,几十年风风雨雨,辛劳屈辱,怎一个“苦尽甘来”了得!此刻,她那一万场锣鼓喧天、泪雨滂沱、悲欣交加的内心戏,儿子都懂!她也一定想起了我的父亲吧!如果他还在,也能来,该有多好。
车行千里,隐隐的青山、缓缓的河流,渐渐被抛在身后。老太太终于撑不住,有点累,靠着儿子睡着了。
快到站了,老娘说想去解手,我带她到了洗手间。等她出来,车已进站,人都快走光了,她很着急,担心货架上的塑料袋。出站打车的时候还遇到黑车司机,我本来偷懒想坐,她一听要100块,使劲儿拽着我的手往外走,说远不远,不远咱走回去。最后排队打了出租车。司机很敞亮地介绍:“老太太,这就是长安街。”于是老太太对长安街上的夜景非常好奇,不错眼地往外看。
我说钥匙忘老家了,最近几天我们暂住旅社吧?离天安门近,方便你去看毛主席。老娘对这个安排表示满意。在北京饭店大厅登记的时候,我随手把塑料包放在台子上了,估计见土里土气的塑料袋与周遭的俊男靓女及富丽堂皇的设施不搭,老娘走过来把包拎走了,说“这多不好看”。我说没事儿,没人笑话咱,这里人素质高,不会嫌贫爱富的,再土人家也不会笑话。她看了看说话者坦然自若的脸,表示这唯一的儿子脸皮真厚。
进电梯的时候,她小声问得多少钱。我说北京除了买房子贵,其他都便宜,这里一晚上300块钱。老太太一听,“咦咦咦”了几下,说那也太贵了,日子不是这么过的。我说行,还有99块钱的,明天换房。
安顿下来之后,我带她去王府井吃饭,告诉她这是世界上最繁华的街道,当年周总理和外国友人就喜欢吃这里的烤鸭和火锅。经过试探,带她去了东来顺。前面有十桌,但很快就排到我们了。
老娘吃得很开心。可又总忍不住讲村里的鸡零狗碎:谁家的地撅子歪了,谁家的儿子不孝顺了,谁家的狗咬到谁家的孙子了……怎么劝也停不下来。我说快吃吧,这里饭菜剩太多会被罚款的。她赶紧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嘴里:吃不吃都收钱,这家老板真发财啊!
因为还有工作,我早早就回单位了。其实休息前我就告知老娘早饭在哪儿吃,怎么下电梯,怎么刷卡等事项了。她连连说,不用管我,你工作重要,我要是不懂了就问那些小闺女(服务员)。
早上九点多,我打电话问她情况,没想到老太太挺高兴:“吃得真好,东西真多,随便吃不要钱。有个可排场(漂亮)的小闺女教我怎么取菜,我也吃不多,一样夹一点,许吃不许拿。要是来的都是大肚汉,这个旅社可就赔钱了。”
忙完工作,我匆匆忙忙赶到旅社。老娘正在房间看电视。我说你厉害啊,都会调频道了。老娘很谦虚:我不会啊,这上面的狗尾巴圈圈(汉字、数字),放倒扁担我就认识个“一”,是旅社的人来开的电视。
我冲她比比大拇指,说道:“了不起!”。
老娘惋惜地说:“你把我的身份证拿走了,要不然我直接向西走,十来分钟就到天安门了。”
我连连道歉,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儿子来北京六年整,都不认识路,你来了首都一点都不迷糊。老太太说,那可不,昨晚我就观察了,月明地(月亮)和咱家的一样,今天是(阴历)十一,我不傻。
下一站去故宫,临走时把包袱寄存在旅社。老太太有些自卑:你看看我们,像是逃荒的。早知道找个好看的袋子了。
出门左拐先去王府井吃午饭。她说不爱吃烤鸭(估计是不爱吃鸭肉),那就吃天津狗不理吧。出于昨天在高铁站吃烩面的教训,这次我让她去二楼坐着,我在下面埋单。要了两笼16个包子,四个小菜。最后没吃完,老娘说,你去要个塑料袋,我包走晚上吃。我说算了,不方便。看着剩下的包子,老太太心疼不已。
路过照相馆,我建议照几张照片,她想去又犹豫。我说放心吧,这里不贵。进店看了下项目,我指着第一栏告诉服务员说就这个。谁知道小姑娘超级负责,非要确认一下:这个是998的,先交钱再拿着票上三楼。老太太一听,扭头就走。我赶紧跑出去拉住她,说这个是套餐,太贵了,咱们就照一张的,便宜。好说歹说,选了“大师”单张的档,330元。老太太对着这个败家的儿子简直是怒目而视了。
在三楼,摄影师非常有耐心,各种找角度,最后拍了九张。下楼的时候,老娘说:赶明儿我要是不在了,你看着这照片就能想到是和我一起拍的吧?!
返回路上,我指着王府井书店告诉她:这里面摆的有我写的书,也有我编的书。老娘很高兴,说你写一本书能挣多少钱啊?顿时,她这个得意洋洋的儿子如经霜的红薯叶,立马就蔫了,王顾左右而言他,哼哼哈哈了几句自己都不懂的话,心里默默念叨: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样当面办赖,确定是亲娘吗?
老娘边走边说:你爹还在的时候,总想让你混个一官半职的。现在他不在了,我得让你知道他有这个心愿。
我吃了一惊,脑子一下就乱了。默默走了一段路,心说,娘啊,您二老的这个心愿,儿子实在是满足不了哇!于是安慰她:我不是当官的料,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娘儿俩都不说话了。到南池子的时候她忽然伸出右手比了比,自言自语道:二指!再下二指雨,坷垃就松了,麦种就能发芽了。
哦哦哦。我又被老娘整得措手不及。想了半天,玉米?豆子?花生?棉花柴禾?都觉得接不上她的话茬,只得振作精神,给她讲述长安街上发生的故事……
走到天安门城楼了,老娘很激动。说“毛主席像好看”。往里走,她问这是去哪儿,我说故宫;又问故宫是弄啥咧,我说是皇帝居住办公的地方。她很吃惊:午朝门就在这里吗?
在天安门城楼,老娘听着儿子的讲解,不断哦哦,说这咋就没有电视上的好看呢?真是看景不如听景啊。
毕竟70岁了,还动过大手术,走了这么长的路,我很担心她会累着。在去故宫的路上,我一再问她要不要休息,她虽然脸有倦意,但还是步履飞快,说不累。我说我累啊,腿疼。老太太心疼儿子,说咱们歇歇再走。
歇过劲,继续往故宫里面走。老娘忽然说:“咱不看了,这不就是个庙吗?除了不让烧香磕头。和太昊陵、思都岗一样,没啥看的。”
从中山公园出来,我们原路返回北京饭店旅社。我说咱们坐下来喝杯咖啡,歇歇脚。
她看到一个六座的桌子上只坐了一位女士和一个玩耍的小女孩,用手抹抹靠路的凳子就坐下了。女士惊讶地看着我们,不知所措。跟在我们身后的服务员微笑着:阿姨,您可以往里面走,有靠窗的,也有沙发座的。我赶紧搀着她的胳膊说,咱们坐个沙发座,不要钱。老太太还不想动,对服务员说:我们什么都不买,就坐一会儿。
到底我还是点了一杯巧克力一杯拿铁,让老娘都尝尝,喜欢哪个就喝哪个。
“不好喝,”老娘放下拿铁,邹起眉头,“糊锅了。”
我低头用手机办公,老娘开始讲述比麻绳头还难解开的人情世故了……她提到小重——我儿时另一个村的伙伴,说去年去了他家里还账。
“欠的啥账?”我很好奇。
“不是钱。”老娘说,“是一袋麦,当年咱家没有粮食吃,去小重家借的。”
我想起来了。那还是我初中的时候,正灌浆的麦苗被大风刮倒了,严重减产。又加上我和姐姐上学,卖了几袋麦子交学费,粮食更不够吃了。印象中全家还吃了几个月的粗粮,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嗓子噎得疼。
“你听我说完,”老娘斜靠着沙发,回忆很漫长的样子。“我非要给你大娘钱,你大娘非不要。说有一回他家没饭吃,还到咱家铲走一簸箕红薯干,㧟走一篮子豌豆,她一直记在心里。”
老娘叹口气:咱欠人家一袋子麦,我也一直记在心里啊。
转载自人民日报
编辑 | 柳磊
审核 | 陈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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