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中国诗会 | 剑峰的诗

2016-12-30 郝剑峰 中国诗歌学会

中国诗会



剑峰的诗



▎风暴

风暴来临,此刻

城市停止扩张

我就像地图上

的一个小黑点

迷失在梦境般的棋局里

风暴时而删减

给大地以喘息

天空偶尔出现一抹彩虹

仿佛城市额头的一道伤口

一只灰色的狗被雷电击中

拖曳着彗星的尾巴

高楼的窗格相框鳞次栉比

嵌着每一张阴郁的脸

我在其中摇晃,举棋不定

水泥罐车

笔直的沥青路面

紫荆藤闪烁,像少女

粉饰后清脆的耳坠

后现代的重金属

真理逆风而行

我们无法回避

成列的水泥罐车

它驶入城市道义的磨坊

悬挂在渗血的深渊

打桩机昼夜轰鸣

而城市枯燥无语

它有时更像一名

诵经者,潜规则里

是一头愤怒的公牛


▎城市病毒

城市起源于被割裂的绿色

蚁群用水泥堆砌躯壳以汗水浇灌花朵

那些渡鸦般的觅食者

以蛇的姿态缠绕每一处居所

俯视蝼蚁们碎裂在爬满铁锈的角落

驱逐、厌恶、离弃

一场久远的挣扎和嚎哭刺破城市真相

这些最初建造城市的蝼蚁们

仿佛成了“病毒”

而他们却原始地诠释着劳动的伟大

我们渴望拯救与治愈这城市的病毒

却难以洗涤灵魂来换取解药

每条蛇呕吐出病毒来治疗患者

期许扭曲能够解脱困境

被病毒侵袭的

长久以来的每个“我”

“我”才是我自身的敌人

正从麻醉的昏睡中逐渐醒来

从每天的日出中升起不屈的希望


▎青林口

一双灰眼睛

盯着一幅水墨画

生者已逝

往事挂在相框中

我已去那里多次

都被阻挡在风景之外

如同一艘轰鸣的机动船

驶入古老平静的港湾


袍哥、商贾、地主、妓女

鸦片、会所、庄园、戏台

如同一群群乌鸦

都被矫健的猎人赶走

沿青石路面

四散在荒野中

那些人不知去向

那些故事不可言状


在一个新时代

我们检阅他们的葬礼

如同后来人阅读我们的记忆

注:青林口为四川省江油市境内的一个古镇。


▎灾难年代

那些被语言伤害的事物

仍在空气中蔓延

每一个字如一朵花

用祖先的血脉浇灌

动词罂粟般发育

手套指引道路

我们陷于起伏的和平

活在没有打开的伤口


而灾难不断打动我们

那么多人同时去天堂集合

我们穷于拯救的艺术

只剩下最后一片森林

有几棵树在看着我们

没有根的影子移动


没有根的影子移动

它是死亡的回音

是我们活着能唯一想起的


▎记忆之门

突然,那泛滥的颂词

打开记忆之门倾泻而下

惊醒行者在山石间

困顿的小憩,成片的梧桐

被毫不犹豫连根拔起

我走不出那只老山羊

的领地,走不出漫天

密布的网线,我仿佛

回到混沌之初,星宿

之下的深渊连接大海

瞬间,又一场祈祷仪式

穿过天空的金丝钩住

我的身体,燃烧,熄灭

重新回到记忆之门


▎忍冬花

忍冬花的苦涩不随季节

平凡的开放无所节制

你没有如期到来

医院的内心空洞如霜

在难以抵达的站台

夜晚的人影穿越隧道

等待一封迟来的书信

是爱害了我们

一些人拒绝伪装

是病人治好了医生

在冬季的防波堤下

冰刀是我们生活的支点

▎给父亲

暮霭沉沉

老去的雪

指向你的四季

流沙随风起落

命运向西

剔骨刀般严密

走过你的1938


父亲,我们未曾谋面

我就成为你的必然

那一年,家国飘摇不定

祖父守着他的口粮

越过你的宁静


你身轻如燕

掠过河面

薄冰反射如镜

垂钓梦想的鱼

春天的一次机会

被雷声染红


那件灰衣裳

没有性别之分

带给你躁动与迷惘

也在我眼中降生

啊!母亲的怀抱召唤我

最初剪刀的晃动

注定我一生的漂泊


暗示你的未来

粉笔扩散的病毒

嵌入坟墓的记忆

结出一株苦荞

随意敲打着风

你仍像一名更夫

守望黑夜的家园


在没有天空的背景

同一坐标固定我

曲折表达的面具

当生活被渡鸦借用

你距时代渐远

唯有蹒跚的步伐

和整天的沉默

打动我

注:父亲出生于1938年,从事教师职业直至退休。


▎彼岸

你在离世多年后

告诉我当初的想法

我枕着儿时的美梦

犹如一只蛋黄在蛋清中沉睡

那一夜,落雪以月光

的重量覆盖我们

你和雪橇犬都没有醒来

这一切离出发为时尚早


一抹霞光浮现夹竹桃

最初隐约的红晕

黑色幽光已在松林中闪耀

我告诉你时间正在后退

你不必从水中抵达

宁肯站在码头眺望对岸

让那只孤船随风飘荡

这一切离出发为时尚早


今夜,天气变冷

我终于找到雪谷中

你临走时住过的小木屋

房檐四周冰挂闪烁

如无数双孤独症者的眼睛

客厅火炉内松木灰还是热的

好像不只一个人来过

蜡烛燃烧滴落成翡翠

我从首饰盒里

触摸到你影子的余温

我要找到你

终将追随你的脚步

这一切离出发为时尚早


▎你和我

你在我体内像一面镜子

面对梦境,不停地转动

追逐白昼茫然的遐思

朝向万事万物无尽的纷扰


我被你陷入,霜雪

融化后未知的恐惧

犹如当初一见钟情

那最后的星光滑过


当欲望裹挟生命之树

游走于灾难后四散的人群

我知道你的身影是黑夜

沉淀后升起的第一缕霞光


而生命、爱情、死亡

时间轮回的永恒弱点

我和你镶嵌其中

永远无法穿越镜中的虚无

剑峰


剑峰,本名郝剑峰,1967年生,四川剑阁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多次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绿风》《诗选刊》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入选《中国诗典1978-2008》《见字如晤:当代诗人手稿》等选集。


耿占春评诗

当剑峰(郝剑峰)的诗被推荐给我的时候,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还不知道他,没想到这是一个非文学圈内的作者,却写得这么复杂隽永,无论是思想感觉还是修辞能力,就其最优秀的作品而言,都可跟更专业的写作者媲美。我为之感到的喜悦不惟来自这一点,也来自一个不倦的思考者对这个时代的感知所带来的启示,以及这种并非孤立的现象所带给我的一份需要而且值得去辨认的希望。如果一个读者能够安静下来将这些诗歌与那些著名的诗篇、而且至今依然为人们乐道的诗篇诸如《错误》、《船票》、《相信未来》、《致橡树》等等放在一起阅读,人们才会明白在运动式文革结束后的近四十年里,我们这个社会发生的最深刻的改变是什么,更深刻的社会进步的表征及其动力蕴藏在什么地方,一种不可逆转的精神与心理势能是什么——它是日益深化的和人性化的感受力,是这种日益强化的感受力所支配、所滋养的难以被驯化的多重观念,可以预言,任何一种观念的简化与强制在这里都会受到消解与拆卸。

在剑峰的写作中,全然没有那种游山玩水的雅兴,也没有将固化观念的剩余物附着于雕虫小技的炫耀,他直入这个时代最自豪、最疼痛、最揪心的领域,但如果没有训练有素的修辞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处理每日驶过城区“笔直的沥青路面”的《水泥罐车》,陈述这些“后现代的重金属/真理逆风而行”的技术社会景观——

我们无法回避

成列的水泥罐车

它驶入城市道义的磨坊

悬挂在渗血的深渊

打桩机昼夜轰鸣

而城市枯燥无语

它有时更像一名

诵经者,潜规则里

是一头愤怒的公牛……

比起山水自然,成列的“水泥罐车”既是被粉碎的“山水”的象征,又是重组生活世界的技术景观的一种象征。应该说,这三十多年来,举世瞩目的社会发展就是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如何看待这一“逆风而行”的“真理”?剑峰丝毫没有降低生活世界的复杂性与歧义性,“后现代的重金属”在驶入“城市道义的磨坊”,同时又悬挂在“渗血的深渊”;“水泥罐车”在声音现象上显现了时代的自相悖谬,一方面是“打桩机昼夜轰鸣”,另一方面却是“城市枯燥无语”;在更深的隐喻层面,这一声音现象被置换为安详的宗教修行意象即“诵经者”,而“潜规则里”的指向却是完全相反的,“一头愤怒的公牛”。

在剑峰的修辞系统中,“水泥罐车”并不是孤立固化的象征,而是一种显现了时代特性的“辩证意象”,无论是“道义的磨坊”还是“渗血的深渊”,无论是城市的“轰鸣”还是“无语”,“诵经者”还是“愤怒的公牛”,它们的辐射范围都更为广泛,充满更复杂的隐喻与转义。在《城市病毒》一诗中,当它们的声音再次被倾听到的时候,变成了“刺破城市真相”的“一场久远的挣扎和嚎哭”——

这些最初建造城市的蝼蚁们

仿佛成了“病毒”

而他们却原始地诠释着劳动的伟大

我们渴望拯救与治愈这城市的病毒

却难以洗涤灵魂来换取解药……

就像在《水泥罐车》一诗中,是“道义”还是“血”,是“轰鸣”还是“无语”,是“诵经”的平静还是“愤怒公牛”的吼叫?似乎道德判断被暂时悬置,但其语义的复杂性却向社会生活领域发生了强烈的辐射。这一点令人欣慰,在剑峰这里,并不存在一个语义学上简化的价值对立与道德判断,这意味着一种固化形态的语义遗产在数十年间正在被诗歌写作者所逐渐废黜。城市的建造者并不必然崇高,也如同“蝼蚁”一样渺小,他们成了“城市病毒”却又“原始地诠释着劳动的伟大”。就像发生在当代思想领域的一个普遍策略,诗人用多义性修辞取代单义性逻辑,已成为诗歌写作的一个方案,它容纳了社会生活本身的复杂性与阐释的歧义性。《城市病毒》一诗也是如此,救治的方案本身就充溢着毒素,“每条蛇呕吐出病毒来治疗患者”,人们期许通过“扭曲能够解脱困境”,但是,长期“被病毒侵袭的”“‘我’才是我自己的敌人”。在这些诗篇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的是,一种社会公平的诉求必须融合在社会(经济)进步的目标之中,而没有了对道义的热情或激情,即没有诗意的同情融入其中,社会公平就会沦为空洞的概念。社会在分化,价值观念也在分化、弥散,这也是自我的分化与弥散,而所有“他们”的“病毒”都会浸入“我们”。

 【“我们穷于拯救的艺术”——读剑峰的诗】(节选)

耿占春: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北京大学诗歌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诗人,著名文学评论家。

张德明评诗

剑峰的诗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味道,我认为这是他长期的工作凝练出来的,独立的判断,自主的意识,拒绝平庸,使这种孤独似雪山苍鹰,傲然尊肃。但这种孤独显然不是忧闷和悲戚,而是一种早已常态化了的静观彻察。这种特立独行的书写行为与参与方式,传达的是一个用灵魂用信念行吟的诗人对精神高地的占领。在诗歌美学意义的自然与纯粹已成美妙记忆和奢念的文学背景下,在虚假的喧嚣和空前的沉寂已成常态运行之际,剑峰却在诗坛不识时务地用自己的独特话语形式给审美取向和文化素质亟待改善的低谷混乱的中国诗坛送去一束理想之火,尽一种能力表达对大众文化潮流侵袭的有力抵抗,表现出一种负责任的知识分子精神,回归本体。这种美学体验鼓励着我们的阅读,并使这种行为变得轻松顺畅。剑峰说:“我承认当代诗歌仍在多元发展,而当下诗坛有点像个失眠者,躁动不安,不知所向。由于我们很难或者没有,也许不愿诠释和界定诗歌的价值和标准,于是人们分不清诗歌的真伪和好坏,也分不清普通写作者和诗人,诗歌和诗人的名号满天飞,乱象丛生。于外诗歌和诗人又像平常的异类,人们对其十分淡然和麻木。但我以为真正的诗歌仍会避开时代的规则、喧嚣和功利,经受住时间的沉淀,独立地客观存在,即使它可能被一个时代湮灭难以留存……我无意诠释和界定诗歌的价值和标准,而我们有幸生活在这个伟大和开放的时代,诗人应该写出好诗,人民热爱诗歌,诗歌正在悄然引导文化前行,诗歌是通灵的圣物,诗人需要冷静,更应该对诗歌心存敬畏”(《无意的时针》代后记《诗歌是通灵的圣物》,即将出版)。正是这样的时代敬畏,使剑峰成为一个醉心于文化精神的思索性诗人,在创作中对某种经典文化考察达到的深度和那种自觉的态度,很多人赶不上。他的诗歌始终没有离开现实社会这个依托,从来没有脱离过程化的作为经验事实的真实的社会图景,可以说,他的诗歌是以生活实感与文化品格和精神秉性互相融合而引起阅读注意的。


【辽阔的精神背景与朝圣的诗人身份

——有关剑峰诗歌写作的美学考察与潜对话】(节选)

张德明:西南科技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硕士生导师,文学评论家。

请@中国诗歌学会新浪官方微博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