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丰柔的买陂塘
作家近照
出嫁前,丰柔每天都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跟爹去鱼塘。爹不让去,说,女人去了鱼要瘦。
这没道理。
爹还说,辛辛苦苦养了一塘鱼,女人要去过几次,等下网起鱼了,一塘空水,鱼影子都没有。去哪儿了?鬼才知道。
丰柔听了蛮受伤。娘背里宽慰她,别信你爹的,你爹吓你。老东西哪里是怕鱼瘦了?他是要一个人出去看书。
爹爱看书。家里书本子都是他的。特爱看古书。国梁初次来家里,看他跟国梁聊得那个火热。关公战秦琼,程咬金使铜锤,没他不知道的。
到鱼塘去二里半地,蓖麻、玉米、高粱,粪土堆、沟沿,还有一个小树林,都能挡人眼睛。爹慢条斯理说,在娘家嘛,要有娘家的规矩,等你跟国梁走了,你去不去鱼塘,我有心也管不到了,也不用我管。有扛枪的管你。嗯,你倒会找,找扛枪的。
丰柔长大成人,来求亲的踏破了门槛,唯独看中了国梁。相亲回来,爹可够滑稽,笑说,哎哟,我怕了闺女。丰柔不解。他就说,你想啊,叭勾一枪。笑得一家子人前仰后合。
越想,丰柔就越觉得自己眼光超好。国梁人才不错,还挺谦虚,对她说,你找了我,怕以后三年两年见不着一次。她就说,你离得再远,也像在乔大庄。你不放枪,人也听得到枪响。国梁瞪了眼说,丰柔,你会作诗啊!把她羞得够呛。
爹爱看的书,丰柔也看。爹看书时有人来找,就常随手把书扔在床上。丰柔帮他收起来,有时就站着看两眼。那书都有了鱼腥味儿了,字就像小鱼儿,满纸游。丰柔问过她爹,爹,你看过这么多书,哪本最好?爹说,都好。丰柔撅嘴说,怎么叫都好嘛。爹说,我看了一辈子书,单爱这四个字,无人独舞。
丰柔出嫁了,才三个月就不消停。村东有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往年挖坑取土留下的,人人视其无用,偏她一眼就看上了。她要在池塘养鱼,公婆反对。她拗劲儿上来,偏要养。给不了村委会几个钱,池塘等于白用。国梁却不反对。国梁已有大视野,说,变废为宝,有什么不可?下次回乡,他就吃丰柔养的鱼。他给丰柔说,我等着吃你的鱼。让你的鱼游过来,游过来。
这边风息浪止,娘家又起波澜。她爹听说后,亲自赶来,说,你养什么鱼,一个女人家。国梁在外,你老老实实地等他回来,没事儿就是你天大的好了。等你撒下鱼苗,哭没用,骂没用,再怪没谁死拦你。她问她爹,你怎么不说,我把鱼养瘦?你怎么不说,女人养鱼,养着养着就养没了?爹被连连追问,禁不住脸色讪讪的,说,不就是吓唬你不让你去鱼塘添乱嘛。她说,好啊,爹!原来你骗我,骗我多年。我说,今天来了,没饭吃!爹说,你不答应不养鱼,我不吃你的饭,我本就没打算吃闺女家的饭。她赌气说,不吃就回。
爹回了,爹的话又伤了丰柔的心,但丰柔还是骑上车子把爹追到了家里。看丰柔急头上脑的,爹说话软和了。爹说,我去你家时步量了,从那池塘到你们村,二里半地,还多十步。庄稼、沟渠、小屋子、树的,都挡得住人眼。你看,国梁又不在家。
丰柔恍然一悟。丰柔接口说,怕啥,叭勾一枪!
丰柔先请人帮忙在池塘边造了间小泥屋。她爹送了她一条小木船,帮忙的人乘上这小船,清理了池塘里被风吹落进来的各种树枝和杂物。池塘陡然亮堂了,睡醒了,睁开了眼,一下子把整个天都收了进去。朝池塘里一望,头晕,丰柔却自己上了船。船在水面打转,她觉得自己掉进了无底洞里,也像被高高抛在空中。试着划了两趟,就都定了。
放鱼苗,是在七天之后。草鱼,鲤鱼,鲢鱼,青鱼,立体养鱼。小泥屋子干透了,请人帮忙安上了一扇门。常来帮忙的有国梁的本家二哥,还有村北头小个子的邹六儿。邹六儿的老婆生了长远病,还要来帮忙,丰柔就有些过意不去,说,等收了鱼,先送您几条。话音才落,就听,嗖,一道影子从岸上窜入水中。众人正愣着,村里的小伙子彦沉手举一条鱼钻出水面。彦沉一使劲,把鱼扔到岸上。
好大一条鱼!丰柔纳闷,这才放进鱼苗,就长出这么大的一条鱼?邹六儿就说,这是条野鱼。
彦沉上了岸,穿好衣服,朝人笑笑就扬长而去。
那鱼湿黑发亮,还在地上活蹦乱跳。丰柔一时为难,不知该不该让邹六儿把鱼拿走。既然是野鱼,应该不属于自己。转头求助二哥,二哥会意,说,你包下的鱼塘就是你的,哪怕这水里挖出佛头元宝。邹六儿,快拿回家给你老婆孩儿们熬锅鱼汤喝。邹六儿推辞,帮点小忙就吃人家鱼,哪家还敢让人帮忙?说着,收拾一下工具,也走了。
丰柔说,二哥,你快把鱼放了吧。二哥说,放了?放了再过一两年就成了精,那可好玩着呢。弯腰捡了鱼,煞有介事看着鱼,对鱼说,你太老了,本想放了你,可那些小鱼苗又太小,给你拿不动拐棍儿,那我就给你找个老伴儿吧。丰柔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条黑头大鱼被二哥送给了村里的独居老人珠大爷,这珠大爷不舍得吃,一直把鱼吃臭。偶尔遇到丰柔,问,你是国梁家的吧。丰柔嗯声。珠大爷说,你本家二哥来送我鱼,说是彦沉那哑巴从你家鱼塘里捞的,我怎么也听不明白。他怎么从你家鱼塘捞鱼?该谢你,还是谢彦沉?丰柔止不住又笑,说,不管谁捞的,您老人家吃就是了,谁也别谢。
丰柔还没跟彦沉说过话,这才知道他是哑巴,也就暗暗在心里叹息几声,而且又感到了愧疚。零零星星,她已从别人口中得知,池塘水深,村里人没敢去池塘洗澡的,就彦沉一个人胆大。彦沉水性好。彦沉一个猛子扎进池塘,水面平复已久,还不见彦沉上来,会让人以为他去了水底龙宫。曾有不服气的人试着下去,刚沾着一点水就失眉吊眼地往岸上爬,说可了不得,水把人使劲往下吸,哪里是池塘?分明是一张怪物的大嘴,无底深渊。彦沉不怕,村里人就说,彦沉有可能当上龙王驸马。
这些事,公婆、国梁都没说过。丰柔若早知道,断然不会坚持在这池塘养鱼。自从那次彦沉跳入水中捉出一条大鱼来,丰柔没见他再来过。村里人不少人过来,看她养鱼,就没见过他。
在小泥屋之外,丰柔自己又搭了个草棚子。她忙完了,就独自坐在棚子里休息,看那青镜似的水面,看水面上被小鱼唼喋出的小小涟漪,蓦然想起爹来,莞尔一笑。她下次回娘家,给爹要几本书来看。她可以去城里买书嘛,但她就想看爹看过的书。旧书。染了鱼腥味儿的书。爹用旧了的破茶壶她也要,最好还要带层茶碱的。她坐在岸边棚子里,看着满塘的清水,翻着书,口干了喝杯淡茶……这有多么的好!
丰柔可真要谢谢国梁。在娘家过不上的日子,到了夫家,说过就过上了。聪明闺女才不守着娘。丰柔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扭了一把。
叫你这个啜风吸露的小人精儿,偷偷摸摸就有这些算计!嫁了人,嫁个扛枪的,喏,惬意死了。
有了鱼塘,有了小泥屋,又有了草棚子,丰柔就开始像长在了村子外面。丰柔每天都是早早出门,一个人走二里多地去鱼塘。忙完了鱼塘的事情,回来呗。不,她不回。
这天,日过正中了,丰柔还不回家吃饭,婆婆就走来叫她,一看,她坐在岸边,双脚放在水里,像在打盹。婆婆简直吓坏了,忙先轻嗽一声。
婆婆说,有你这么不自重的!你又不会水,掉进去,哪个来救你?她忙离了水岸,说,国梁来救我。婆婆说,国梁千里万里之外,想救也救不了你。她说,大鱼来救我嘛!
公婆商量的结果,禁止丰柔沾水,做活要在距水三四尺之外。船可以划。公婆已知悉国梁,国梁听了也忧虑,警告丰柔,不听公婆的,鱼不养了。丰柔闷闷不乐,对公婆嘀咕说,我又不穿绣花鞋,养鱼还要站得远远的,那叫养鱼嘛,叫唱戏。婆婆说,地滑、塘陡,你现在没身子,要有了身子,咕咚下去,还见着个影儿?要不,就让你公公跟你一块去。
丰柔看一眼椅子上默不作声的公公,心想,自己花骨朵儿一样的嫩女子,爹还不让跟,这可是跟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趣?都别做梦。就说,二老放心,您说的话,俺都记住啦。
丰柔悄悄有了个主意,学水。但是,几次想在鱼塘边脱衣服,都觉得四周的庄稼地藏着人的眼睛。打望一下,明明看不到一个人,听到的也只是风吹树木和庄稼的哗哗声。回头再看鱼塘,深不见底,心头就一凛。万一下了水,沉下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是玩的。她竟由不得从水边退了两步。
中午她不用再回村子了,因为她早上出门带来了午饭。坐在棚子里吃了饭,困倦袭上来。清风习习,她不舍得回泥屋子里躺一躺,就还强打精神坐在那里。
泼喇一声,一条鱼跳到了她的脚边。她惊了一下,忙把鱼摁住。
这鱼足有二尺来长,又湿又滑,在她手下乱动,劲儿大得很呢。她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到水桶里。公婆还没吃过鱼塘里的鱼。她想,如果这就送回去,有可能赶得上公婆做午饭。鲜鱼鲜吃,让公婆口舌美美。
丰柔提起水桶,就往村子里赶。走到一块玉米地那儿,丰柔看见前面路口有个人站着,忙慢下脚步。那人不知在干什么,低着头,走过来走过去。丰柔近了些,才看清是彦沉。
离着十来步,丰柔就跟彦沉打手势。彦沉也看见了她,不解。她走到面前,又打了下手势。
彦沉往水桶里看一眼,说,你逮了条鱼?
丰柔腾地闹了个大红脸。原来彦沉不是哑巴。丰柔说,它自己跳上来的。丰柔只是低头看水桶。
彦沉说,这鱼不小。
丰柔稳下心神,说,天不早了,顺路,一起回吧。
彦沉说,不,我还得……去地里看看。
丰柔继续向村子里走,又回头说,彦沉兄弟,谢谢你。
彦沉吭哧说,有什么好谢的?
丰柔也想不出有什么好谢的。忽然想起了存在心底的愧疚,就说,对不起,彦沉,害你不能去了。我下午不来鱼塘,你想游就去游吧。茶壶里还有水,想喝就喝。喝完别忘把茶壶给收到屋子里。你不游泳,不碰水,肯定难受。
下午丰柔果真没再去鱼塘。千滚子豆腐万滚子鱼,丰柔帮婆婆在家炖鱼,炖了一下午,鱼香飘了一村。公公吃着鲜鱼,把脸笑成桃花,说,恍惚记得前年哑巴往塘里放过鱼苗。丰柔说,管他呢,放进我塘里的鱼就是我的。转头问婆婆,公公怎么叫彦沉哑巴。婆婆说,平日话少,可不就成了哑巴?哟!差点让鱼刺给扎着。
第二天丰柔出门比往常晚。婆婆没催她,只睃她的腰,让她起疑。在路上走,也懒懒的,感觉背后还有婆婆悠长的目光。一到鱼塘,就先看到一根绾系在树根上的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顺塘岸伸到了清幽幽的水里,像是在钓鱼。看那绳子粗粗的,这该钓多大的鱼啊。这么粗的绳子,一条猛龙也钓得上来。
丰柔脸上又一红,比昨天红得更厉害。她忙钻到小泥屋里去,像怕别人瞧见。
爹说,一日不吃,三日不长。丰柔忘了爹的话啦。丰柔憋在小泥屋里不出去,像国梁的嫁车去娶她,她哭啼啼拉着娘的手不松手。丰柔不要嫁了嘛。丰柔不要嫁了嘛。守着娘,管他扛枪不扛枪。
但她终于跑出屋来,也没看鱼塘四周有没有人,也没看时辰,不管水凉,不管还穿着衣服,扑通,里了。
立时引来一群饥饿的小鱼,死命地啄她。忘了给吃,啄!啄她的手,脚,啄她的脸,就把她啄笑了。咕嘟,呛了她一大口水,又腥又凉。她忙舞动双臂,抓住了那根绳子。
她紧紧地抓着,两脚扑腾着,奋力将脑袋露出水面。蓝蓝的天,笼在蒙蒙水光里,直觉这乾坤幡然一转,就分不清了哪是上,哪是下。她只让自己死死抓着绳子,像要把岸上的那棵柳树也拉进水里去,那些小鱼儿也像在帮忙,一起把她和那棵树往深水拉。一,二!她似乎听到小鱼儿呼起了号子呢。
有句老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丰柔见过那些男人在河里池塘里洗澡游泳,虽然都是斜着眼看到的。照那架势,丰柔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子,身子不那么沉了,像身子充了气,能在水上漂一漂了。接连几天,丰柔用心琢磨着下水,竟终于能够离了绳子。然后,扒着船帮,一点一点地往鱼塘中央移去。到了鱼塘中央,一闭眼把船一推。再一睁眼,看见小船荡出了两米远,而自己,竟像一只大虾挂在了天上。上边蔚蓝,下边清幽,这乾坤琉璃做的嘛。
丰柔穿着湿衣服上岸来,下意识环顾一下四周,脸色又变得绯红。她怎么没想到会有一个人躲在绿庄稼地里守望着自己?万一她手滑捉不住绳子,还不叫鱼给吃了?没听说嘛,这水底下通龙宫,有大鱼。鱼化龙定不为妄。
紧走几步,丰柔走进小泥屋子里,又不出来了。
婆婆心细,问她,你每天衣服像水洗过,又没洗太净。她说,养鱼还能不沾上一点儿水嘛。那些鱼可不老实哩。再过过就好了。婆婆说,小鱼儿也能兴起大风浪。她说,娘,你会作诗?婆婆说,我会作啥诗,听亲家爹说的。
丰柔暗想,亲家们什么都交流过了,瞒着自己的,不知有多少事哩。
果然,没出两天,公婆提出要丰柔探亲。丰柔问国梁怎么不先跟自己商量,国梁说,我要说出来,显得我很落后,光想美事,不支持你渔业生产。丰柔一听,笑了。丰柔说,等我去了跟你算账。国梁说,来啊,来啊,我的小媳妇儿,骑上大鲤鱼,这就来啊。丰柔鼻子又一酸,说,求你也跟我算算账吧,我都快算糊涂了。国梁忙说,别,别,又哭又笑,两只眼睛放大炮。丰柔擦擦眼睛,说,可我又实在舍不得那塘鱼。
丰柔去鱼塘边坐着,心神悠悠,爹就走了来,还不忘挾着个破书本子,说,放心去吧,我给你守着。论养鱼,我比你强。丰柔说,你怎么知道的?爹说,我弄一只锅来,自己做自己吃,也不用麻烦亲家。丰柔哼一声,谁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心事儿?不吃闺女家的饭。吃了闺女家的饭,不长气。
又问,那家里的鱼塘呢?爹说,家里的鱼塘交你娘照看。丰柔说,不怕鱼瘦了?爹说,不怕。她说,早就知道,我娘不是女人。
临走前一天,丰柔围着鱼塘转了又转,那些小鱼儿都密麻麻露出头来跟着,好像在说,去吧,丰柔,等你回来俺们就长肥了。将来求你别吃俺们。丰柔蹲下身子,对它们说,放心,我要把你们养老了,一个个都化龙。
也就是去了二十几天时间,丰柔就回来了。婆婆责怪她,怎么不多留些日子?营房又不收你住店费。她说,国梁撵我回来的。婆婆说,这白吃饭的,将来怎么能当军官?看把人愁死了。两口子都让人愁。
丰柔回来,不吃饭就往鱼塘跑,出门碰见本家二嫂。本家二嫂打趣说,军官太太了,还跑那么快。丰柔忙正色说,二嫂,你可别乱讲。本家二嫂笑着说,快跑了去吧,那些鱼指不定多想你哩。去看过几次,晁大爷那个尽心。丰柔飞快地白她一眼,照旧跑下去。本家二嫂在她后面说,这小媳妇儿,别说男人想要,我也想要哩。
爹已经收拾好了,正准备走。那些鱼听到她的动静,都浮到了水面,不停翻花儿,竟似邀宠,一时唼喋声如雨。爹说,你先验验,鱼长大了没有。她对着鱼群,柔柔说,鱼长大了,懂了事儿了,都来作个揖,谢谢我那老爹爹。把她爹乐得,连说灵女子灵女子,出口就是一篇唐诗宋词嘛。
看爹要把锅带回,丰柔就说,锅留下,省得我来回跑,真不想回去吃饭,我自己将就做点。
爹走了,这些日子常来找爹说话的人还不知道,走来一看,丰柔自己在这里。他们说,晁大爷要搁在古代呀,就是个山外高人隐士,知道那么多。喏,无人独舞。丰柔颇自豪地说,我爹就爱看书。
丰柔正拾掇锅,婆婆送了饭来。丰柔吃着饭,婆婆站在岸上,背着手瞧了会儿鱼塘。丰柔忽然想起本家二嫂说的话,她是军官太太,婆婆该是什么呢?瞧这准军官老太太,啥时候就学会背着手儿了呢?丰柔忍不住噗嗤一笑,差点吃呛了。婆婆回过头来说,你慢些吃。
吃完饭,婆婆提着饭罐子要走。丰柔冷不丁叫声,娘。婆婆以为忘了什么,朝地上打望一下。丰柔脸上发热,说,娘,你留一会儿。
婆婆不解,但也没走。
你过来。丰柔又招呼。
婆婆向丰柔走过去。
你坐下。
婆婆把罐子放在地上,扭扭捏捏坐下来。
再过来一点儿嘛。
婆婆艰难地把身子往棚子里挪挪。
再过来一点儿。
婆婆又挪了一下,不妨丰柔倒过来,一把搂住了她。丰柔身上热腾腾的。婆婆却像根木头,僵坐着,半天才吭哧道,哦,原以为你厌弃我们这帮老东西。丰柔撒娇说,你说什么呀?
好啦。过一会儿,婆婆反应过来,说,让人瞧见,笑掉了牙。
丰柔声音很小地说,不知怎么了,就不想一个人呆着。娘,我身子发软。我心里美。她目光迷离地看着沉静的水面。鱼儿,你们都羞了吧,她嘤嘤说。浑不觉沉吟一声,天也妒。
等婆婆离开,丰柔又想一个人呆着了。她捡起爹留下的书本子,翻了两页,扔掉了。
正是午后无人的光景,天阔地平,绿汪汪的地,映着蓝汪汪的天,所有的村子,都像在远远地无声退后,一直退至天地之外。鱼儿呢,也沉入凉适的深水,宁静的鱼塘,就像天地间唯一的明眸,水漉漉,似睡,似醒。紧挨塘边的一圈儿水草,是清塘时没能刬净的,经过半个多夏天,又都稀落落长出来,无论蒲、蓼、荻、芦,茎茎又都多了几分秀气,水绿,竟如这明眸的一圈儿绿睫毛,偶杂一两星儿的小蓝花儿,轻轻,扑闪一下,扑闪一下。岸上的几棵树,干脆昏昏睡着,不管流荡的水光,怎样洗着树下的绿荫。
丰柔脱了上衣,只穿一件鸭黄的小背心,走到鱼塘边,猛发觉腰肢实在是软,也就收了脚步。蓦然一回头,向天向地,极妩媚地一笑。
那天早上,丰柔还没到鱼塘就觉得不妙。往常,从村子到鱼塘,路上有人没人,她没怕过。这次不行,她东张西望,怕见不着人。邹六儿背着个药机子,趁凉快给他家的几垄棉花打完药回来,她大老远就招呼,六儿哥,这么早啊!邹六儿说了什么,她没听清。
一个人从野外跑着喊,国梁家的,快去吧,你家鱼塘翻了花儿了!丰柔一愣,天又不闷,也才是清晨,鱼怎么会翻花儿?她加快脚步,来到鱼塘,果然,水面上白花花漂满了死鱼。邹六儿也跟过来,看一眼鱼塘说,这是有人下毒。
丰柔吸口冷气,茫然看着邹六儿。这时本家二哥也急冲冲赶了来,察看了一阵,说,这还了得,毒了军属家的鱼。快报案吧。丰柔又心疼又委屈,眼泪马上就要下来。将头一低,走到小泥屋子里去了。
毒鱼事件引起了镇上的重视,镇上马上派来了人。通过检验,断定是有人投毒。镇上来人看着一塘死鱼,连说可惜,安慰丰柔的公公,我们会查个水落石出,让坏分子法网难逃。镇上来人不大跟丰柔说话,就像塘里的鱼不是丰柔养的,丰柔索性什么也不管,一有空就去小泥屋子里坐着。
镇上来人在村子里开始了排查。他们在村委会院子里掘了一块地,整平了,让村子里的男人都去上面走一走,以取他们的脚印。丰柔和公婆没去看。
丰柔不用再去鱼塘了。她不说话。眼盯在一个地方,眼神却又空空荡荡。婆婆陪了小心说,换了水再养一塘,还养得起。她像听不见。婆婆就骂公公,死老头子,早早上床挺尸,也不去鱼塘转一圈看看。你信人心信人心,信吧,那些笑面虎还不背地里笑死你!公公哼一声,跺跺脚,走出门,去屋檐下蹲着了。公公显然有话说不出口。婆婆又说,你们都不用管,下一塘鱼,我去养,比这一塘养得还要好。
就听公公在外面说,你少叨叨了吧,事情坏就坏在你这张嘴上。
婆婆纳闷,忍不住跑过去说,你说清楚,我这张嘴怎么了?
公公垂着头,咕咕呶呶说,整天军官军官。
婆婆如雷掣顶,却还要回头看丰柔听见了没有。
丰柔什么也没听见。婆婆又慢慢转身回来。
一家人了无生趣,各自闷头坐着,晚饭都没心吃,其实都在琢磨一件事,要不要告诉远在千里之外的国梁。到底还是公公有主意,公公说,国梁那里,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这事算过去了,以后为人也都要处处收着些。国梁家的也来了快一年了,鲜亮的衣服也要少穿,行动要有个老成样子。丰柔使劲点点头。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就忍不住无声地哭了。哭了一阵子,三两下把身上穿的脱下来,又把柜子里的新整衣服找出来,海棠红石榴红,竹青柳绿,大花碎花,团在一起,一股脑儿塞到了床下。坐在床上,想一想又哭。
第二天,丰柔穿了件近于深黑的一色藏青褂子,肿了俩眼泡帮婆婆做早饭。婆婆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说出来,丰柔,你爹说你两句,也用不着穿得这么老气,让人家以为咱们从此败了呢。丰柔从灶口站起来就要回屋,婆婆又说,别听老东西的,年纪轻轻,该穿新就穿,鱼也还要养。我和你爹商量了一夜,准备想法把鱼塘再扩一倍,将来有得你忙。
日近正午,一阵尖利的警笛声传来。丰柔竖起耳朵听。很多人在街上奔跑。警笛声远去。
本家二嫂冲进院门。
这怎么办哪?这怎么办哪?本家二嫂急得六神无主。丰柔,我敢发誓不是你二哥下毒。你想想,你二哥下毒还有自己跑去报案的?你二哥怎么要毒死你的鱼?他帮你买鱼食,帮盖屋子,帮你做了那么多,怎么会毒死你的鱼?
丰柔一听也急了。怎么?他们把二哥抓走了?
可不。说他的脚印跟在现场提取的脚印一样,就认定是他了。你可要给他做个见证。
丰柔不容她再说,就要跟她走。
他们一下子给带走了两个人。本家二嫂又说,哑巴的脚印也一样。
丰柔不由停了下来。
公公说,我去吧,两个人都给要回来。
下午两点来钟,本家二哥跟公公回了村。听他在街上说,到了镇上,又给重新量了量脚丫,才断定不是。看看,活这么大,没想到会让镇上的人把臭脚丫给抠了呢。说得人哄堂大笑。
哑巴呢?没回来。
这时,丰柔隐约听到了空气里的哭声。
丰柔不出门,隔着墙,断断续续听人议论彦沉。
彦沉被抓走,彦沉的娘就只会哭。这个没用的女人,坐在自家门口,哭一阵又一阵。只会哭着说她儿没下毒。她儿连只鸡都没杀过。她儿心眼儿有多好,一只鸟雏从树上掉下来,他也会爬到树上给老鸟送过去。这样的儿子,怎么会下毒呢?
婆婆从街上听到些话,回家叹息,说没想到哑巴生得那么好,不言不语的,有一天下起毒来。
天黑了,爹悄悄赶了来。一问丰柔,知传言一句不虚。单独给丰柔说,怪我没叮嘱你,枪打你出头鸟。
丰柔疑道,你说谁是出头鸟?
爹说,我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
爹,我没有对不起人。
爹说,不是对得起人对不起人的事。天不说自高,地不说自厚。内要伶俐,外要痴呆。屋小乾坤大,檐低日月长。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如微尘。纵有托塔之力,也做低头之人。
一家人送爹出门,看见墙根下蹲着个黑影。正疑心着,那黑影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一声呜咽未了,扑通跪在了地上,原来是彦沉的娘。婆婆忙要拉她起来,听她说,我顾不得脸了,来求求您一家,再去镇上,让他们放了彦沉。他还年轻,还没找下媳妇,这要进去了,还不得打一辈子光棍?他爹死得早,他偏不听我的,不自量,偏说要找精灵样儿的女子,才耽误到现在。以后再别说找那好媳妇,能有人愿跟他就算不错了。天哪,我怎么这么苦命!说着,呜呜咽咽又哭。
公公说,你不要想这些不好的事,不定明天就放彦沉回来,国梁他二哥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婆婆说,就是,政府不会冤枉好人。
一转头,发现丰柔早已回了屋。那屋里灯亮着,却亮得空寂寂的,若有一尼,青灯黄卷伴更长。
天还朦胧着,丰柔就推出车子走了。她婆婆睡梦中被惊醒,叫了她两声,她没听见,想了想,以为她回了娘家。出了这事,亲家爹也没脸,趁夜色来看究竟,她回娘家,也要趁天不亮才出门。婆婆不由心生凉意。
过了半上午,丰柔回来了,兴头头的。婆婆问她怎么不在娘家多住几天,她大声说,我去了趟镇上。婆婆说,要买东西让你公公去。她说,不买东西。我去镇上报案了。婆婆惊道,你报什么案?丰柔说,是我弄错了,鱼得了白嘴病,我拌生石灰不小心掺上了棉花药。婆婆止不住念佛。公公说,这样好,国梁在外面也能安心,不然,让人说你这一家人总不消停。婆婆赞同说,一当军官就当出事来,不好。公公怒道,你个老婆子,嘴上怎不安把锁?
丰柔笑着走开了。
下午,听说哑巴被释放回村,公婆商量着去陪个不是,却你推我我推你。丰柔说,陪什么不是?不陪。依着陪,挨家都得陪。这两天,闹腾得还不够么?
公公说,去毬!
鱼塘里没了鱼,丰柔就有心无心绕着鱼塘走。连下了几场雨,田野上万木葱茏,都悄悄藏了自己的子孙。
没想到会遇上彦沉。丰柔刚走过一块玉米地头上的路口,就看见彦沉背着个草筐向这边慢慢走了来。丰柔决定停下来等他。他只顾走,一抬头,就愣了。又一低头,就要走开。走两步,还是开了口。
你家鱼塘水溢了,得挖沟泄一泄。
丰柔淡然说,溢吧,又没鱼。
溢到人家庄稼地里就不好了。
我倒没想这个。
隔着珠大爷他儿的地,是我家的地。
丰柔马上不安起来。水把你家的地淹了吧,她问。
淹不着。我早把排水沟挖好了。彦沉说着,向前走去。
丰柔站着,看绿光在自己脚边无声颤涌。
彦沉,她叫道。
彦沉迟疑一下,回了头。
委屈你了,丰柔说。
彦沉目光一点一点地茫然。
害你不能去池塘洗澡,又害了你的鱼。
彦沉一笑。那笑容竟然有点坏。
我的鱼。我的鱼。
丰柔竭力站着。她眼里都是些绿影子,分不清是庄稼还是草木。挟裹在一起,飞快地掠来掠去,竟像她团在一起的衣服,掠出了一片片桃红柳绿。
彦沉仰一仰脸,哈哈笑着转身去了。
丰柔一口气跑到鱼塘。她扶着一棵树站一会儿,又钻进小泥屋里,过一会儿,又从小泥屋走出来,站在了棚子边上。她久久凝望着光耀漫溢的一塘空水。……塘边那些水草,只露着几根绿梢子。水面上什么也没有,连一只长脚豆娘也不见。她知道,这些天本家二哥来帮忙清理过。望着望着,却抬手解起自己的衣扣来。一粒,一粒,一粒……她脱下外衣,重新露出里面那件鸭黄的小背心儿,但她没下水。她在塘边随意走动起来,不知不觉,一步三摇。身子像在悄悄发酵,越来越饱胀。一阵净风吹来,款款渡过水面,收罗了丝丝银白蜃气,晕晕的,疏疏的,又细,又软,若有似无,在她身上缠了又缠,绕了又绕……
不晓得什么缘故,手里竟持了爹扔下的旧书本子。一时忘我,耳畔也便听得有那古人般一长一短、一短一长的吟念:
买陂塘、旋栽杨柳
依稀淮岸湘浦
东皋嘉雨新痕涨
沙觜鹭来鸥聚
堪爱处
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
无人独舞
任翠幄张天
柔茵藉地
酒尽未能去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