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
2017-04-17
张庆宁郭亦非思谊
棱镜
文\ 张庆宁 郭亦非 李思谊
编辑\孙春芳
山东企业互保危机愈演愈烈，邹平县里发生的一场托管风波是一个典型缩影：齐星集团这个巨蛋自身出现信贷的裂缝，在政府的强势撮合下，齐星集团被担保方西王集团托管，覆巢之下，可有完卵？“这份托管协议，都没有我租房子的合同详细！”2017年4月14日14时许， 江平等28位国内著名的法学教授落座北大博雅饭店，他们正在参加齐星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齐星集团’）主办的《齐星集团与西王集团、邹平县政府企业托管事项相关法律问题论证会》（以下简称“论证会”）。
赵强本应现身这场论证会，控诉邹平县政府主导的这场托管，但他意外爽约。赵强是齐星集团董事长赵长水之子，现任齐星集团常务副总裁。
此时的赵强，已深陷囹圄。
一份《邹平县行政处罚决定书》显示，赵强自2017年4月13日起被拘留九天，理由是“在齐星集团被（西王集团）托管经营期间，他于2017年4月11日干预财务工作，要求工作人员在相关文书上加盖齐星集团公章，又于次日擅自组织召开齐星集团高层会议，影响齐星集团在被托管经营期间的经营管理秩序……”
齐星集团是山东省邹平县一家总资产170多亿元的大型民企，以铝产品深加工为主业，并涉及铁塔、新材料、金融、地产等领域。
2017年2月起，该集团一笔两亿元贷款逾期，暴露出114亿元债务风险。其中70多亿元的金融债务涉及的担保方包括西王集团、泰山钢铁、宏诚集团等山东民营企业。这场风波与魏桥集团做空危机同步发酵，邹平县债务问题一度风雨飘摇。
同在邹平县、总资产399.2亿元的西王集团系齐星集团金融债务的最大担保方，单独或与其他公司联合，共计给齐星集团担保29.073亿元，后被邹平县政府指定为处置齐星集团债务危机的托管方。
2017年4月3日，在邹平县政府主导下，三方签订《委托经营三方协议》（以下简称《托管协议》），约定将齐星集团及其关联企业的全部资产交由西王集团托管经营，托管范围包括齐星集团的人、财、物等资产。
西王集团董事长王勇曾是齐星集团董事长赵长水的“老大哥”，在齐星此次危机当中，王勇曾多次出手相助。而今，好兄弟开始明算账，双方围绕此次托管各执一词。
赵强将《托管协议》看作西王集团对齐星集团的“巧取豪夺”，他聘请律师，策划论证会，试图夺回控制权。
而西王集团则认为，齐星集团早已无力回天，托管既可避免让齐星集团的债务拖垮自己，也可避免出现区域性金融危机和社会稳定问题，同时还有利于两家企业的资源有效整合，可以说是一举三得。
罗生门下，真相如何？
撕裂的债务危机：3亿元融资引发的多米诺骨牌
2016年2月，齐星集团一笔贷款逾期，危及到担保方西王集团，由此撕开债务危机的口子。齐星集团这颗巨蛋在2017年春节前后已出现资金的裂缝。
“整个集团的信贷业务集中于2016年12月至2017年2月，共计60多亿元的贷款需要垫付资金到期续作，这造成资金短期紧张。”赵强对腾讯财经表示，他们还在2016年年底偿还一笔本息共计3.9亿元的资金证券化产品，“其中1.5亿元是西王集团提供给我们的借款，年息10%，我们很感谢西王集团关键时刻帮忙。”2016年2月，齐星集团一笔贷款逾期，由此撕开债务危机的口子。这是一笔由信达资产山东分公司提供的3亿元的应付账款融资，期限两年。
“在2016年8月贷款到期后，西王集团代还了1个亿，剩余2个亿以西王信誉担保展期半年。”西王董事长王勇称，2017年2月11日贷款再次到期，齐星集团又还不上了，齐星希望西王集团履行担保责任，这让王勇“感觉不妙”。齐星在年后启动生产系统时，占用了大量资金，因此无力偿还2亿贷款。而在遭遇齐星展期之后仍然无法偿贷的情况下，信达资产不愿再作展期，亦不愿提供其他信贷产品支持，同时还打算起诉齐星集团以及担保方西王集团。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2017年3月5日，邹平县政府主要领导将赵长水叫到县委大楼开会，提出西王集团托管齐星集团的建议，赵长水本人原则上同意接管，但表示该建议还需经齐星集团股东大会讨论才能决定。
事实上，在“溺亡”之前，齐星集团一直在拼命地寻找“救命的稻草”，然而，稻草却还是漂走了。
齐星集团筹划发行的一笔10亿元非上市公司债，预计于2017年3月上旬拿到批文。齐星集团甚至已经联系好资金方，如果拿到批文，资金将在一周之内到账。不过，他们在3月3日却收到上交所要求承销券商二次尽调的反馈。上交所一是要求承销券商排查齐星集团信用纪录，二是对该集团40多亿元的短期负债表示担忧。
浙商银行在3月8日抽走齐星集团一笔3500万元的贷款，这让齐星集团屋漏偏逢连夜雨。“这笔钱本打算用于偿还一季度银行利息，被抽走后，齐星集团账上的流动资金仅剩一两千万元。”赵强说。
就在同一天，《托管协议》电子版出现在微信朋友圈上，邹平县风传齐星集团已被西王集团接管。齐星集团在两天后召开股东大会，23位自然人股东到场21人，未能通过西王集团对齐星集团实施托管的决议。
齐星集团官方微信显示，赵长水在齐星集团股东会议上说，通过集团这段时间的境况，个人认真反思和考虑总结出一个道理：“企业要发展只有靠自己，只有靠自己想办法出主意，加大改革力度，才能保持企业持续稳定发展”。
自救——请求西王施以援手——自救，几轮“折腾”之后，齐星的自救方案被县政府全盘否决。一些长期合作的供应商和合作伙伴，开始使用情绪比较激烈的方式讨债。2017年3月13日，齐星集团在无棣县的一家铝材工厂被工程承包商围堵以致停工，后者要求齐星集团支付本该在未来三年之内支付完成的6000多万元工程款。又过两天，齐星集团下属公司邹平铝业有限公司暂停铝业生产半年。铝业正是齐星集团主要业务之一，同时也是齐星集团现金流的核心来源。 赵强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证实，此后父子二人再次改变决定，转身请求西王集团施以援手，“3月21日，赵长水带我去找王勇，希望两家合作，帮齐星走出困境，而王勇对我们企业各个方面进行了批评。” 此后，贷款违约再次发生：招商银行青岛分行申请查封为齐星集团担保的邹平电力公司账户，涉及应付齐星集团电费2000多万。王勇认为，这一导火索可能导致银行集体诉讼，他立即向当地领导请示，希望召开债权人会议。2017年3月27日，滨州市金融办与滨州市银监会主持召开债权人会议，会议要求债权行不抽贷、不减贷、下调贷款利息、延长付款期限等等。会议起草了《齐星集团有限公司银行业债委会合作公约》（下称《公约》），不过到场债权人并未在《公约》上签字。齐星集团继续坚持自主脱困，并不主张由西王集团托管，“中国银行滨州分行作为债权委员会牵头人，派了一位分管风控的副行长帮我们完善这一方案，并打算将方案于3月30日提交中国银行滨州分行，由他们呈报滨州市银监局。”赵强说。然而这一计划随后又出现了变数。2017年3月28日，由于债权人会议消息泄漏，《公约》内容当天见诸媒体，齐星集团债务危机正式公之于众。齐星集团的金融债务达到70多亿元，涉及36个债权金融机构。赵强对腾讯财经介绍，该集团另有40多亿元的社会融资，因此债务规模总计114亿元，而财报显示，2016年1-9月份，齐星集团总资产176.43亿元，净资产66.39亿元，营业收入83.40亿元，净利润1.77亿元。“2017年4月1日两点，邹平县政府全盘否定我们的自主脱困方案可行性，要求董事长（赵长水）重回三方协议托管的框架之内。”赵强透露，西王集团董事长王勇当天上午曾与省金融办、滨州市主要领导以及邹平市主要领导见面，具体交流内容他不得而知。
高歌猛进式扩张危机：多元化不能承受之重
齐星集团是否有自救可能性，其在2017年一季度的财务状况如何，至今成谜。
齐星集团是否具备自救可行性？腾讯财经未能从齐星集团、西王集团、债权银行等各方得到这份自主脱困方案。
齐星集团在被托管之前的2017年一季度的财务状况究竟如何，腾讯财经根据公开资料无法查到，也未从齐星集团方面得到相关数据。
齐星集团近年的投资策略也让一些高管职员“看不懂”。
“对外投资花费齐星集团的资金大约有20多亿元，多数投资与齐星集团的主业大多关联不大，跨度很大，他们又不专业，投资成效甚微。”西王集团执行总裁王红雨认为，如果齐星集团将这20多亿元集中投入齐星集团铝业和电力两个主业，情况也许截然不同。
自2012年初开始，齐星集团投资十多亿元建设山东无棣齐星高科技铝材有限公司，整个项目包括氧化铝厂、发电厂等。“目前，只有氧化铝厂能见到效益，规划是两条生产线，建成投产一条线，第二条生产线于2014年初因资金短缺导致停工，还需要4.5亿才能建成。发电厂至今未开工，已完成96%的工作量，已经投入2个多亿，还需要1个亿。”该公司负责人对腾讯财经表示。
齐星集团资金链紧张还与经济形势和行业周期的变化关联甚大。过去曾为其每年贡献上亿元利润的下属公司邹平铝业有限公司的一二期生产线共计108台生产设备在2015年8月15日停产，这占到该公司产能的一半左右。
“停产是因为当时铝价低迷，亏损严重。同时资金链紧张，公司不能通过低价收进原材料来抵充风险。”邹平铝业有限公司一位高管感概，2016年上半年，铝粉这种原材料的价格已经降至谷底，“这个价格不能再低了，如果我们能以1800元/吨的价格囤积大量铝粉的话，随着价格回暖，肯定可以对冲一下风险。但因为缺少流动资金，我们的库存一直处于勉强维持生产的状态。”
2016年下半年，铝粉价格最高冲到3200元/吨，这让上述高管懊恼不已。
齐星集团电力板块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预计共有6亿元的资金缺口。
腾讯财经了解到，齐星集团自2015年上半年开始，即停缴了邹平铝业有限公司和邹平齐星开发区热电有限公司职工高管的五险一金，原因依旧在于“资金紧张”。
一份蹊跷的三方托管协议：自救不成，自有“救人者”？
4月2日上午9点，齐星集团董事长赵长水、常务副总裁赵强以及财务总监杨国凯被当地警方限制人身自由约8个小时。当日下午16时许，邹平县政府在邹平县政府大楼组织召开齐星集团股东会议，赵长水在16时20分左右被警察带至现场。最终齐星集团各位股同意托管。
尽管齐星集团部分业务在一两年前已经出现经营困难、资金紧张的状态，但齐星偌大的一份“家业”使其自信能够通过自救获得新生。一位齐星集团高管简股东见过齐星集团的自主脱困方案，他觉得“不是太可行”。“方案中有两条很重要的内容，一是引进战略合作伙伴，但集团各个公司的大部分股权存在诉讼查封和抵押等情况，怎么引进？另一个是将上市公司的股票卖掉，但这些股票至少已经被三家法院查封了。”此言不虚。齐星铁塔(002359.SZ)此前公告称，齐星集团所持的1030万股份被通过大宗交易强制减持，减持之后，齐星集团持有的齐星铁塔股份将降至250万股，持股比例仅为0.6%。该起强制减持源于齐星集团与中国工商银行日照岚山支行的一起合同纠纷。在该起纠纷案中，法院责令齐星集团偿还借款及利息，但齐星集团未及时履行义务。自救不成，自有“救人者”。根据齐星集团代理律师在北大博雅饭店相关论证会上出示的资料显示，在自主脱困方案被否之后的2017年4月2日上午9点，邹平县公安局刑警队以伪造公章罪为由，对齐星集团董事长赵长水、常务副总裁赵强以及财务总监杨国凯进行传唤，限制人身自由约8个小时。当日下午16时许，邹平县政府在邹平县政府大楼组织召开齐星集团股东会议，会议现场有县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等部门领导，赵长水在16时20分左右被警察带至现场。最终齐星集团各位股东签署承诺书，同意由邹平县政府寻求第三方机构对齐星集团进行托管。2017年4月3日，邹平县政府、西王集团与齐星集团签署《托管协议》，直至次日，齐星集团及其关联的17家企业被西王集团彻底接管。腾讯财经获取的《托管协议》显示，在丙方（邹平县政府）的主导下，甲方（齐星集团）同意将人、财、物等资产全部交由乙方（西王集团）托管经营，乙方（西王集团）作为邹平县大型骨干企业，具有雄厚的资金和实力，有利于资金有效整合，实现甲方有效资产的正常经营，托管期限暂定三个月。《托管协议》加盖齐星集团、西王集团和邹平县政府公章，签订日期为2017年4月3日，其中丙方（邹平县政府）作为托管的主导方，应协调甲乙双方在托管期间的全部事宜，包括协调处理甲方（齐星集团）全部债务问题，以及成立由有关部门组织的工作小组，做好社会维稳工作，负责监督托管期间资产和资金监管工作等等。
政府高调介入托管：越俎代庖还是力挽狂澜？
此前发生的长兴集团破产案让邹平县政府心有余悸，此次断然出手，或因防止地区出现金融风险影响社会稳定所致？在此次托管风波中，身为主导方的邹平县政府无处不在。是越俎代庖还是力挽狂澜。齐星集团律师团队向论证会上的专家出示的材料显示，齐星集团资产高达400余亿元（2015年账面资产额180余亿元，以及土地增值部分、无形知识产权资产），而债务有100亿元左右，负债率仅25%。近三年经营业务稳定、不会危机债权人和担保人的利益，尚未达到破产清算或破产重整的境地。邹平县政府则被与会专家认为“强制干预企业经营活动的行为，超出其行政职权范围”。这些专家同时强调对该结论持保留态度，毕竟相关资料可能不够全面，且只有齐星集团的单方面陈述。腾讯财经注意到，齐星集团律师团队提供向与会专家提供的齐星集团2014年与2015年的审计报告当中，仅有资产负债表与合并利润表，并未提供可反映齐星集团现金流状况的现金流量表。“不是我们盯着齐星集团的优质资产，我给他们做了担保，他们11家核心子公司在这里做了抵押，一旦发生代偿，我就可以采取行动，这是商业规则。”齐星集团董事长王勇回应。“2014年我们的互保额度最多是45个亿。”王勇称，为规避风险，双方曾签订协议约定在2015年底逐步结束互保关系，“我们慢慢退下来，他们一直退不下来。”2014年，邹平县担保圈同样风雨飘摇，彼时邹平另一家大型民企长星集团遭遇债务危机，60多亿元的债务风险涉及十多家债权银行，同时也使得滨州市政府与邹平县政府一时间疲于应对，最终通过破产重整方化解危机。“当时长兴集团破产后，邹平属于金融重灾区，银行收缩贷款，当时西王集团、魏桥集团两家大企业调整结构，改变融资方式，从银行贷款转为企业发债，西王、魏桥凭借自身信誉发债，两家企业做得很好，度过了这个难关。发债占据融资主力，达到六、七成，银行贷款比例下降达到30%左右。”西王集团执行总裁王红雨说，齐星集团铝和电两大主业都受到政府管控、自身管理能力又不强，导致银行贷款比例一直下不来。同时他也表示，邹平县政府之所以面对齐星集团债务如此敏感，与长星集团那场债务危机关系很大，“谁都不想再次出现区域金融危机和社会稳定问题，而且西王集团又是邹平县重大企业，不能因为齐星集团的债务，把我们拖垮吧。”“马上要对齐星集团进行清产核资，中介机构已经入场，预计5月份会有结论出来。”王勇表示，目前，西王集团正着手协调电力和铝业两大业务板块的复产，复产需要投入资金在5亿元左右，“还需要评估有没有投资价值。”王红雨对腾讯财经表示，西王集团目前已经垫付1个亿的资金，包括齐星集团3月份4000明员工的工资也由西王集团先行垫付。“最关键还是稳定大局，先保证自己不能亏了，在这个基础上有点利最好。”齐星集团的三家发电公司，对西王集团来说的确有利可图。王勇称，西王集团如果使用齐星集团的电，每度电可以省下2毛钱，全年仅电费就可以节省2亿元资金。“煤炭已经到位，我们正在和相关电网公司进行沟通，4月底，齐心集团三家电厂要从目前的三炉三机提高到十炉十机。”齐星集团接下来究竟是破产重组还是由西王集团兼并重组，目前西王集团正与邹平县政府商议之中，预计在托管期结束同时将有具体方案出炉。仍未放弃齐星集团控制权的赵强，因“影响齐星集团在被托管经营期间的经营管理秩序”被拘留9天。而就在他被拘留两天后，2017年4月15日，西王集团召开2017年一季度工作总结会，部署二季度任务，齐星集团的干部职工代表亦参加了此次大会。时值残春，邹平县里的满城飞絮被风吹散，不知飘落到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