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建中和他的“双面”大公:从评级业黄埔军校到被监管严查 | 棱镜
作者 | 周纯
编辑 | 暴剑光
一周前,监管部门对大公国际资信评估有限公司(简称“大公资信”)发布了处罚公告,暂停其非金融企业债务融资工具市场相关业务一年、一年内不得承接新的证券评级业务。这是评级公司近年来受到的最严厉处罚,业内哗然一片。
违规提供“买卖评级”服务的大公资信显然未能保持其独立第三方身份。大公资信在违规收取大额咨询服务费用后,相关企业的评级就会被迅速提升,据媒体报道称共涉及31家公司,合计收费金额1.98亿元。
腾讯新闻《棱镜》采访多名大公资信的离职高管和行业人士获知,大公资信早期对专业评级的把关非常严格,发债企业想拿到它的高评级并非易事,在研究方面也舍得投入,培养了很多评级方面的人才;但另一方面,公司内部管理问题突出,一言堂、扣钱文化盛行,致使人员流动性非常高。
从早期评级行业的“黄埔军校”,到如今因违规受到毁灭性的惩罚,这家成立24年的老牌评级机构,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关建中的大公资信20年
大公资信早在1992年由中国金融学会、中国社科院、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等8家社团单位共同发起成立,1994年拿到央行批文,并在工商登记注册成立。
1998年,从美国华尔街回国的关建中,出于对评级行业的看好,选择加盟大公资信。他通过变卖自己北京的房产,入主长期亏损的大公资信,从此大公资信进入关建中时代。
谈及这一段历史,大公资信的一位离职高管对《棱镜》感慨:“二十年前就敢变卖家产去投身一个尚不知前景的行业,这需要一定的魄力。”
关建中的魄力不仅于此,据前述高管介绍,他还曾拒绝穆迪3000万美元的收购,以及“新华系”的收购。其他同时期成立的评级公司,后来悉数引入了外资,大公资信就这样成为一根“独苗”,这也是关建中长期主打民族牌的原因。
在大公资信过往的宣传中,有多个第一:第一家向全球提供国家信用风险信息的非西方国家评级机构、在业内成立第一个博士后工作站、成立第一家研究院等。其中,无论是主权评级还是研究院,都属于光投入不赚钱的业务,在多名大公资信前员工看来,这是关建中重视评级研究、舍得投入的体现。
“他搞的全是大手笔。”上述离职高管向《棱镜》透露称,2012年大公资信联合美国、俄罗斯的独立评级机构成立世界信用评级集团,并在香港召开首次“改革国际评级体系论坛”,一天就花掉了3000万元,“除了他,谁敢烧这么多钱?”
两名大公资信的离职员工均向《棱镜》提到,至少在2015年之前,大公资信对于评级的把关非常严格,甚至严于同行。制定了市场人员和分析师、分析师和评审委员会、评审委员会和质审机构之间三道防火墙。“当时企业都觉得拿到大公的评级很难。”
据《棱镜》了解,大公研究院多的时候有两三百号人。一名分析师给配备三名研究人员,与其他同业机构的分析师仅负责一个项目的某个环节不同, 大公资信的分析师通常要把项目从头到尾做一遍,且每个月都要写一篇类似论文的技术总结报告,作为考核的一部分。如此机制下培养出来的分析师,能力非常全面。
“通常大公资信分析师跳槽去其他评级公司,工资能翻一倍。”前述离职高管对《棱镜》笑称,作为银行间债券市场5家发行人付费评级机构之一的东方金诚,因为大公资信去的人扎堆,被业内戏称为“大公二部”。
粗暴的管理风格
虽然关建中对于评级研究的重视和投入有目共睹,但另一方面,大公资信也因为公司治理问题而人才流失严重。
据《棱镜》获悉,大公资信内部盛行“扣钱”文化,例如,普通员工迟到一分钟罚款2元,处经理迟到一分钟罚款4元;离职员工如果投诉,其上级领导也需要扣钱等等,不一而足。
一位接近关建中的人士告诉《棱镜》,关建中反感学院派。他曾经给博士后工作站的博士后打5分,甚至0分(满分100分)。他还曾要求公司全员学习“关建中思想”。
“所有的经济学管理常识在这儿压根不成立。”该人士感叹。
另外,至少两名信源向《棱镜》表示,关建中的女儿也在大公资信,一直负责财务工作,后来又兼任海外部业务负责人,两人把控着整个大公集团。
在这样的背景下,大公资信的离职率居高不下,且与不少员工发生过劳动纠纷。《棱镜》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查询到,关于大公资信与员工的劳动纠纷诉讼多达80余条。
甚至,因为3年以上从业经验的分析师数量占比太少,人员稳定性不够,大公资信连续几年被交易商协会点名批评,认为不利于评级质量的保障。
公开数据显示,大公资信具有3年(含)以上从业经验的分析师数量占比在2015年、2016年分别仅为19.31%、18.52%。2017年这一比例虽然提升到27.89%,但在同业中占比仍然最低。
在维护人员稳定方面并无良方的大公资信,还曾向交易商协会提建议,各评级机构应该多种方式培育人才,而不是不择手段挖取其他评级机构人才,制造不正当竞争,“建议监管机构能够对评级行业内人才流动进行规范。”
利润下滑后的集团化运作
早年的大公资信,一度占据了评级市场的主要份额。但从2016年开始,其业务开始发生一些变化。
《棱镜》梳理了大公资信近年来的业绩情况。其盈利状况在2015年达到巅峰,当年净利润达8133万元,营业利润率为 32.22%。随后便一路下滑,2016年净利润下跌至2798万元,仅为2015年的三分之一;2017年虽然上升至6400万元,但营业利润率为27.13%。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2014年开始,大公资信的银行间项目占比开始下降,2016年同比下降12.7%,主要是由于短期融资券和中期票据数量减少所致,2017年再度下降6.65%。银行间项目占据了评级市场的大部分规模。
也是从2015年前后开始,大公资信开始了集团化运作。于2014年先后成立大公信用数据有限公司、大公信用软件有限公司;2015年成立大公信用统计有限公司;2016年成立大公传媒有限公司等多家全资子公司。
前述离职高管告诉《棱镜》,在大公资信成立数据公司之后,等于把以前辅助性的数据服务和咨询服务独立出来,“变成一棵小数移栽了。”业务也开始做得激进和多元,例如2015年给P2P网贷进行评级等。
8月17日的处分信息指出,大公资信及相关从业人员向受评企业提供大额咨询服务;大公资信与关联公司公章混用,内部控制机制运行不良,内部管理混乱。
据上海证券报8月21日报道,大公资信此次受罚的主因是,大公资信及其关联公司向东旭集团等13家债务融资工具发行人提供大额咨询服务,合计金额超过7800万元;向18家公司债发行人提供大额咨询服务,合计金额超过1.2亿元。收费后,相关企业评级迅速调升。
事实上,早在2017年9月,北京证监局在《关于对大公国际资信评估有限公司采取责令改正监措施的决定》中就曾指出,大公财务管理由股东进行集团化管理运作,公司与关联方之间存在大额往来款,财务独立性不足。
跃迁评级级别问题突出
据前述离职高管介绍,评级业务收费有着交易商协会统一的标准,如一份评级报告25万元,评级公司没有定价权。但类似信用管理咨询业务则可以越过这一价格管制,实现信用定价。这一块业务在监管上属于盲区,导致行业捆绑销售现象频发,“我允诺给你高评级,但是你得买我的服务。”
大公资信还曾在2014、2015连续两年向交易商协会建议称,现行收费标准是五家评级机构在央行相关部门的主持下,以行业自律公约的方式于2007年10月开始执行的,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年。随着债券市场违约风险的上升,市场参与机构对信用评级专业人员的需求在快速提升,评级机构维持人员稳定的成本提高。“为了保持并提升评级机构的专业水平,建议监管部门适当提升评级收费标准。”
根据交易商协会发布的《2017年第四季度银行间债券市场信用评级机构业务运行及合规情况通报》,2017年全年,评级机构共对332家发行人做出评级调整,正面调整为270家,其中大公资信正面调整家数占本机构存续家数的比最高,为14.04%。从级别上调家数占比来看,大公资信的主体级别稳定性最弱,级别上调69家,占存续家数的11.00%。
2018年第二季度,交易商协会又指出,个别机构评级稳定性问题较为突出,尤其是级别向上跃迁情形显著,大公资信2017年年初所评AA+主体在1年期内向AAA级迁移的比率达18%,其他评级机构该比率均在7%以内。
这与媒体报道的大公资信在收取高额咨询费后,相关企业评级迅速调升,如出一辙。
一位评级行业的资深研究人员告诉《棱镜》,信用评级市场不同于其它一般竞争性市场,其特殊性在于它的“制度性需求”——进入中国信贷和债券市场的前置要件。而中国资本市场具备了信用评级全牌照的就6家,造成了这个村就这6家店的信用评级供给侧。在这种机制下,寻租和买卖就会不可避免。
监管处罚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对于此次暂停业务一年的处罚,大公资信在官网发布回应称,将在监管部门的指导帮助下,按要求逐项对照、彻底整改,并认真研究解决行业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确保各项业务和工作完全合规合法、稳步有序推进。
但在一位业内人士看来,“肯定不是扛扛就能过去的。”他以上海远东的案例为例,早在2016年,更老牌的评级机构上海远东资信评估公司因 “06福禧CP01”A1级的短期信用级别暂时失效,被央行暂停其评级业务,从此一蹶不振,逐步退出评级市场竞争。
“国开行是远东资信的股东,都没有救过来。”该人士感慨,在他看来,作为市场经济的把门人和准公共服务机构,信用评级机构的公信力是其命根子,一旦公信力受损,信用很难重建。“其他几家评级机构这一年完全可以借势把你的市场份额吃了。”
一位排名靠前的评级公司市场人员告诉《棱镜》,最近接到很多大公资信的客户咨询,希望更换评级公司。在他看来,最终受益的会是一些小评级公司,因为大公资信的部分客户资质欠佳,大的评级公司根本给不到评级。
事实上,大公资信近两个季度的市场占有率已显疲态。根据交易商协会公开的数据,2017年全年,各评级机构共承揽债券产品6029只,其中大公资信承揽债项占比为20.38%,仅次于中诚信国际的29.77%,排名第二。
但到了2018年第一季度,从债务融资工具承揽量来看,大公资信已经跌至14.69%,排第四名;二季度继续跌至12.64%,维持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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棱镜·腾讯新闻出品 | 第3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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