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山护夜萤
《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五次会议第二阶段会议于12月7日至19日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举行。
当地时间12月13日，在此次会议框架下举办的第七届全球地方政府和城市峰会“全球地方政府和城市角—中国日”上，首届“生物多样性魅力城市”入选城市正式对外发布，成都成功入选，获得“生物多样性魅力城市”称号，同时入选的还有昆明市、湖州市、南阳市、嘉兴市、深圳市。
6个入选城市还同时与来自其他国家的14个城市一起入选了“自然城市”平台，这也是首次有中国城市入选该平台。
关于生物多样性保护，成都的魅力在哪里？在成都，又发生着哪些人与自然的动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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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17日，距离小雪节气只有不到一周时间。下午5点，天一擦黑，高叔先又一次向四川邛崃天台山深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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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叔先，是天台山景区的工作人员。1992年高中毕业，便在天台山工作，今年正好30个年头。
一双高筒雨靴、一个小头灯、一个帆布腰包、一个比篮球稍大的捕虫网，是高叔先每次进山的基础装备。
帆布腰包有些破旧，但五层分区非常实用，小本子、签字笔、手机、充电宝、手电筒、装萤火虫的塑料瓶或铁盒等物件将腰包塞得鼓鼓囊囊。
“萤火虫怕光，手电筒只能用来照路。”高叔先一再强调。
和以往一样，高叔先这次进山的主题依然是萤火虫。
“冬天还有萤火虫？”记者有些好奇。
“有！但这段时间已经不多了，高峰期主要在每年的立冬前后。”
记忆中的萤火虫，多出现在春夏季，对于秋冬天的萤火虫，大家有些陌生。
「11月也有萤火虫」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下午7点，天已经全黑了，山里更加黑得深沉。
高叔先将车停在天台山萤火虫山谷附近的山坡旁，车灯一关的瞬间，星星点点的黄色小亮点在蓝黑色的幕布上闪烁舞动，每一颗小亮点就是一只萤火虫。
高叔先慢慢上前，弯腰靠近其中一个发光的精灵，用手轻轻盖住，再打开头灯。萤火虫在高叔先的手上爬了几秒，便展翅飞走了。
“看嘛！飞得好快！我就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叫‘萤火虫中的战斗机’，是天台山萤火虫家族中飞得最快的。”看到萤火虫，高叔先变得兴奋起来，“这种萤火虫的雄成虫虽然飞得快，但夜晚的活跃期很短，只有从天黑到晚上9点左右这段时间，之后再怎么刺激它们，其活动发光都不多。”
高叔先口中的“战斗机”，学名叫“黄缘短角窗萤”，是在冬天起飞发光的萤火虫之一。雄成虫较为修长，前胸背板有一对透明“眼镜”，形似窗户，触角较短，翅翘中央为黑色，边缘则呈现黄褐色。雌成虫为橘黄色，翅膀已经退化掉，故不能飞行。
“还有大陆窗萤、扁萤、多点萤、雪萤、纹萤……”高叔先细数着在气温较低的秋冬季活动的萤火虫，“冬天的萤火虫其实种类不少，但是它们往往数量不多，活动性比较差，发光也较弱，研究价值大于观赏价值，很少被人了解。”
纹萤，是高叔先近两年在天台山发现的，它们活跃在2、3月份，正是天台山一年中气温最低的时节，夜间温度只有4度左右。
「全年观萤期」
天台山，有萤火虫闪烁在寒冬，更有鸢尾花开萤飞舞。
每年4、5月，经过冬天的蛰伏和春天的萌发，鸢尾花迎来绚烂绽放，萤火虫也等来第一波狂欢高潮。海拔800-1400米左右的山林中，成千上万的三叶虫萤在鸢尾花间飞舞。这是天台山种群数量最多的萤火虫，它们不会飞很高，几乎都在两、三米的高度活动。这样的高度，恰好适合观赏拍照。此时的天台山，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观萤游客。
6、7月，是大端黑萤、小端黑萤、三节熠萤聚集的时候。和三叶虫萤不同，大端黑萤和三节熠萤喜欢在高高的树梢上活动。它们是天台山飞得最高的萤火虫，一簇一簇，为绿树挂起了灯，非常漂亮。
7月中旬到8月中旬，在海拔600-1000米的河谷、小溪边，“幽谷繁星”的浪漫情景开始上演。半水生的大个头穹宇萤释放着耀眼的光芒。高叔先曾追踪观察过一只穹宇萤，竟然在一株草上连续4天保持不动。穹宇萤，也被高叔先称为“最懒”的萤火虫。
进入9月份，秋冬萤火虫开始渐渐现身，将天台山的全年观萤期补全，也将观萤行动引向新一轮高潮。
除了在国内外都罕见的超长观萤期，天台山的萤火虫分布范围越来越广。无论是海拔约600米的游客中心，还是海拔1300多米的正天台，无论是萤火虫聚集的肖家湾，还是景区周边十多公里范围内，很多以前没有萤火虫的地方均有了萤火虫的身影。
天台山，也因此被誉为“全球八大萤火虫观赏地”之一、“亚洲最大的生态萤火虫观赏景区”。
「观萤胜地的考验」
天台山的萤火虫景观，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壮观热闹。
2007年，在受到台湾萤火虫产业启发后，邛崃市当地将目光投向萤火虫，邀请专家到山里进行可行性研究。
那一年，台湾萤火虫专家陈灿荣来过两次。春寒料峭的三月，陈灿荣初到天台山，就发现了萤火虫的蛹，再加上对海拔、气温、植被、水源等多种生态因素的考量，认为在天台山发展萤火虫景观可行！同年盛夏，陈灿荣再次来到天台山，联合当地相关部门展开了更详尽的调查研究。
很快，萤火虫景观旅游项目组成立了。高叔先，当时的天台山景区管理处副处长，被调入项目组作为牵头人。天台山，也成为了国内首个生态萤火虫保护、研究和旅游景区。
“只能说有萤火虫。”回忆起15年前的往事，高叔先记忆犹新，起步时的艰难也在脑海中浮现，“头两年的资源调查中，只发现了十二、三种萤火虫，少的只有几只，多的也不过几百只，而且分布区域很小。再加上成虫活动期很短，萤火虫断代的现象经常发生，几个高峰期之间就可能出现看不到萤火虫的情况。”
对高叔先来说，天台山萤火虫不太明显的天然优势只是工作难点的一部分，更让人不安的，是当时的自己对萤火虫一窍不通。
虽然对天台山景区很熟悉，但30年前以美工身份入职的高叔先对萤火虫并没有深入研究，虽然荧光点点的美好画面常存于童年记忆中，但他从不知道萤火虫身上的种种奥秘。
「15年，从“小白”到专家」
专家走了，萤火虫项目还得推进。怎么办？
高叔先只有从最基础的萤火虫资源调查入手。
为了观察萤火虫的生活习性，高叔先开启了昼伏夜出的“萤火虫作息”，在野外观察萤火虫的自然生活状态，也捕捉一些进行实验室研究。
据统计，全球萤火虫有2000余种，我国有约150种，仅仅是识别不同种类的萤火虫，对刚加入萤火虫项目的高叔先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发现不认识的就上网查，网上查不到的，就拍下来请专家鉴定。”
天台山山门的门楣左侧门柱是一间圆柱形房子，也曾是高叔先的“秘密基地”，藏着他和萤火虫之间更为亲密的故事。
房间内，几十个四方形架子整齐排列，上面覆盖着透气的纱布。为了保证适宜萤火虫生活的温度，高叔先为萤火虫烤上了电炉；为了增加湿度，他又购买了医用输液点滴器。
高叔先将捕捉到的萤火虫饲养于此，方便进行长时间观察，也将这个小房间打造成了萤火虫的“婚房”，开始了人工干预改善萤火虫生态环境的尝试。
萤火虫的卵，小到用放大镜都不太能看清，高叔先只能用蘸水的毛笔，把虫卵一个个粘起来放入器皿。待虫卵长成幼虫，便放归在事先投放了蜗牛、蚯蚓等食物的山林里。几年后，高叔先发现，放归地的萤火虫明显多了。多年来，高叔先一直进行着人工干预萤火虫繁育的实验。
为了避免近亲繁殖效应，高叔先将足迹扩展到了与邛崃相邻的雅安，将天台山周边的萤火虫带回进行杂交繁育，不断优化萤火虫种群。
从2007年到2022年，15年间，萤火虫景观旅游项目组人员不断更新，唯独高叔先，即便中间有几年不再担任研究萤火虫的工作，也没有停止对萤火虫的观察研究，萤火虫，早已融入了高叔先的血脉。
如今的高叔先，完成了《天台山景区萤火虫资源调查报告》，也成了天台山的“虫王”，当地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天台山的萤火虫。
「深山中，危机四伏」
山里的环境，无数的不确定，更何况是晚上。
高叔先的左手手腕处至今都有一块伤疤，这是他曾经在山中被野狗追，骑摩托车逃跑时摔进山沟里留下的。
遇到过300斤左右的野猪，看到过掏蜂蜜的老熊，听见过不知是何种野兽发出的巨大吹气声，还被挂在树上的蛇挡住过去路。
“还算运气好，没有出过大事。”说到曾经遇到的危险，高叔先一笑而过。
深山里，和高叔先一样，萤火虫也面临着各种危险。
除了蜘蛛、蜈蚣、螳螂等自然天敌，使用强光、喷洒农药、肆意捕捉等人类行为，对萤火虫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前些年，有些开发商以低廉的价格暗地里收购萤火虫，在楼盘开张之际集中放飞以制造出闪亮效果。可萤火虫根本无法适应都市环境，死亡率近百分之百。
一天黄昏，有人敲响了高叔先的家门：“大哥，你可不可以捉点虫子卖给我？老板说有多少收多少……”
高叔先大怒：“锤子！赶紧给老子滚开！”
一向温和的高叔先很难发火，除非遇到对萤火虫不利的人或事。
保护萤火虫，不能只靠高叔先一人。在做好萤火虫研究的同时，做通当地村民的工作是重中之重。
“不要用农药哦，萤火虫一遇到农药就会死，游客不来了，你也赚不到钱。”一有机会，高叔先就会向村民宣传关于萤火虫的知识。
除了种茶、种玉米，当地村民多以开农家乐为业，游客的数量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收入。看到了萤火虫带来的经济效益，村民们不仅与农药绝缘，还自愿加入了“萤火虫护卫队”。在带游客上山看萤火虫的时候，自发当起了“护光使者”，对有伤害萤火虫行为的游客进行及时提醒和劝导。
在高叔先的坚持下，守护萤火虫，深入到当地村民的意识中。
「活成萤火虫」
山里湿度大、温差大，加之过去经常骑摩托车风吹雨打，高叔先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双腿一到秋冬就发冷，冷得痛，不得不一入秋就套上厚厚的护膝，腰背、双肩也因疼痛行动受阻，脱衣服都有难度。但这丝毫不影响高叔先与萤火虫之间的感情。
高叔先的微信名就叫“萤火虫”，与萤火虫15年的相处相守，也让高叔先心中的萤火虫不同一般。
美好的视觉体验能带来经济效益，生物多样性研究具有科普教育功能，更让高叔先动情的，是萤火虫的象征意义——
生活中的高叔先，活成了一只萤火虫。
1990年，高叔先的父亲偏瘫了，再往后，是各种疾病的不断侵扰，如今，年迈的父亲完全需要高叔先照料生活，而高叔先对父亲，一守就是32年。
近年来，母亲也因为衰老身体不好，高叔先带着爸妈上夜班便成为了常态。
开着一辆7座小车进山，高叔先去工作，爸妈就在车上等候。
有一次，高叔先因为工作忙离开了半小时，再回车上，发现父亲万分惊恐。车开出了10多公里，父亲还紧紧握着高叔先的手不放，这一刻，高叔先潸然泪下。
也许正如高叔先的妹妹高季先在其所著的《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一书中所言，“一边是不能丢下的养家糊口的工作，另一边是不能放下的老病的父母；一边是热爱的事业，另一边是深爱的爸妈。他对两边都尽力了。”
有人说，这是“心酸的浪漫”，只有高叔先清楚，他在像萤火虫一样，用微光为父母营造满天星辰，也让自己认认真真活一场。
戴着头灯，穿行在林间，高叔先就像一只大萤火虫。
记者手记
天台山，距离繁华的成都市110公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生活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木姜来到天台山，竟然可以在海拔约1000米处存活，打破了海拔界限；天台山最高峰玉霄峰峰顶还有水凼，可谓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珙桐、红豆杉、篦子杉、银鹊、多花含笑等珍贵植物在这里汲取营养；毛冠鹿、林麝、红腹雉、绿尾虹雉、鲵鱼等珍稀动物出没于林海溪涧。
和谐自然的美好图景不断展开，背后，是保护动植物、守护大自然的生态意识深入人心。
天台山，拥有无数个“高叔先”。
2019年起，天台山景区开始进一步提升改造，重新研究当地的萤火虫资源，划定萤火虫生态保护红线。景区设立了萤火虫保护区，由专人巡查，新建微污设施，积极植树造林。每年除了冬季，景区都会在保护区进行萤火虫幼虫饵料投放。保护区的施工方签订了萤火虫保护责任书，严格禁止乱采乱挖和使用化学品。考虑到萤火虫对光敏感，景区内的路灯也取消了很多，游客车辆更是严格限定了可进入区域。
截至目前，天台山共发现了23种萤火虫，庞大的萤火虫队伍覆盖了越来越广的地方。一到6、7月，景区周围的农家乐都是一树一树的萤火虫。
据平乐古镇天台山景区管理局测算，萤火虫直接拉动景区消费约1.2亿元，萤火虫本身的“生态价值”正逐渐转变为“经济价值”和“科研价值”，绿水青山真正变成了“金山银山”。
如今，高叔先的“秘密基地”已经变身为萤火虫研究院，承载着昆虫标本展示、对外科普、研学体验、文创交流等各种功能。更多专家顾问加入其中，希望为天台山资源保护、开发及转化提供更多可能。
建立萤火虫人工繁育基地和萤火虫博物馆的计划也在筹谋之中，萤火虫身上的更多奥秘正待进一步揭开。
At 5pm on November 17, 2022, Gao Shuxian went deep into the Tiantai Mountain in Qionglai, southwest China's Sichuan Province again.
As a staff member of Tiantai Mountain Scenic Area, Gao has been working here for 30 years.
Gao parked his minivan on the hillside near the firefly watching spot in the mountain. When the headlights were turned off, many little flickering dots of yellow and green were seen fluttering in the night air. They were swarms of fireflies.
In the Tiantai Mountain, people can enjoy the firefly landscape in spring, summer and winter.
Besides a relatively longer firefly viewing period both at home and abroad, the mountain also boasts a large number of firefly species. So it is hailed as one of the world's ideal eight places for firefly viewing and Asia's largest one of its kind.
However, the beautiful firefly scene here was not so spectacular and lively many years ago.
In 2007, the Qionglai local government organized a team to develop the natural firefly landscape for tourists, and Gao became a member of it. At the very beginning, he knew nothing about the winged beetle. To learn more and better about it, he has been leading a nocturnal life from then on. When observing the natural state of life of the lightning bugs and seeing species that he doesn't know, he always searches online and consults experts if relevant information is unavailable. He also brings various samples to his lab for further research.
Gao has faced many dangers in the deep mountain. He once encountered an about 300-kilogram wild boar, an old bear digging a hive, and was blocked by a snake on a tree. He was also chased by wild dogs on his motorbike and fell into a ravine, and scars are still seen on his wrist.
Gao is always more worried about the fireflies' safety than his own.
Fireflies are afraid of pesticides，so Gao keeps educating local villagers about this. Gradually, the people have stopped using farm chemicals, and many of them have become volunteers for firefly conservation.
In Gao's view, the life of the winged beetles is very short, but they give their life to light up the world. The glow they emit is their unique language, but just because of the faint light, they can be seen by us.
The 15 years of living with fireflies has made Gao a “firefly” himself.
In 1990, Gao's father became hemiplegic, and since then has been plagued by various illnesses. By now, Gao has been taking care of his father for 32 years.
In recent years, Gao's mother is also in poor health due to old age, and taking his parents to work at night has become a normal routine for him.
People around Gao understand his love for his parents. In his heart, he should live like a firefly, using a dim light to illuminate his parents' old life, and does not leave any regret for himself.
Now, Gao has completed his survey report on the firefly resources in Tiantai Mountain Scenic Area. Known as the "King of Fireflies" in the area, no one here knows more about the lightning bugs than he does.
According to statistics, so far fireflies have directly brought about around RMB120 million yuan of tourist consumption to the Tiantai Mountain Scenic Area. The beetle's ecological value is gradually transforming into an economic and scientific research value. In the area, the green mountains have really become mountains of gold and sil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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