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英杰:雾·影 | 艺术汇 ART FRONTIER 展评
2017年11月20日起在北京市开展为期四十天的安全隐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专项行动。此次行动也是艺术家谭英杰本次个展“雾谷”中作品的创作来源:当时艺术家所在村庄要将泡沫彩钢顶换成石棉瓦。接下来的一个月,马路上到处都是载满白色泡沫彩钢顶的货车,屋顶上时常可见手把手的换顶工人。谭英杰的工作室门口就堆放着几十米长的泡沫彩钢板堆,每当车辆路过时,带起一片泡沫飞絮。这雪一般的泡沫飘散在空中,附着在羽绒服上,堆积在胡同夹角里,散落在枯叶丛中。他的工作室同样也经历过换顶风波,泡沫块掉落屋里满地,房顶还没修好,换顶师傅却中途因故被赶走,结果房顶任由大风肆意了足足两个星期。
艺术家将捡来硬度为8K的泡沫,打磨、雕琢,做成人类心脏、肺、流感病毒的模样,或是粘在人造柳条上模拟春日里的柳絮;并买来18K硬度的泡沫,布置展厅天花板。墨方MOCUBE展厅的楼梯,都被他铺上厚厚的气泡塑料包装纸,将展览空间改造为一个试验现场。
以泡沫为题材,谭英杰创作了视频,雕塑,绘画,空间装置等艺术形式,从结构来说展览成为了一个当代艺术的标配间,其作品冷峻,现实。此次展览名称“雾谷”源于谭英杰上次在泰康空间的个人项目“不可靠的叙述者”。其中所借《寓林折枝·蛇雾》的典故描述:“古代有一个地方叫冥谷,这里的人怕太阳,生活在洞穴里,有一段时间经常起雾,巫师就跟他们说你们去外面住吧,太阳被蛇给吃掉了,你们可以拜蛇为神。他们就听了巫师的话,出去住了。不久,雾被风吹散了,伏羲氏的儿子跟他们说太阳是永远存在的,巫师骗了你们,但是这些人并不相信,当雾散去的时候他们承受不了,但也不躲到洞穴里,就朝对方呼气,想制造雾气,最后干死在太阳下。”《寓林折枝·蛇雾》与柏拉图的《洞穴之喻》的故事非常相近,《洞穴之喻》中说的是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呆在那里,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在他们后上方有一堆火,有一条横贯洞穴的小道;沿小道筑有一堵矮墙,如同木偶戏的屏风。人们扛着各种器具走过墙后的小道,而火光则把透出墙的器具投影到囚徒面前的洞壁上。囚徒自然地认为影子是惟一真实的事物。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碰巧获释,转过头来看到了火光与物体,他最初会感到困惑;他的眼睛会感到痛苦;他甚至会认为影子比它们的原物更真实。如果有人进一步拉他走出洞穴,到阳光下的世界,他会更加眩目,甚至会发火;起初他只能看事物在水中的倒影,然后才能看阳光中的事物,最后甚至能看太阳自身。到那时他才处于真正的解放状态,会开始怜悯他的囚徒同伴、他的原来的信仰和生活。如果他返回去拯救他的囚徒同伴,他得有一段时间去适应洞中的黑暗,并且会发现很难说服他们跟他走出洞穴。”
《一次白色的爆炸》8'45s 单频录像 2015年
这两则故事同样在描述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也在描述面向真理时人性的怯弱,盲目,自欺的一面。当然比较东西方文化时,我们会发现柏拉图所说的光影和蛇雾之间的区别,二者皆在于迷惑人的视听,但构成的方式却是不同的:一种源于光影,一种源于水雾。就像现实生活中,人们去看场电影或欣赏一副水墨画,都可能暂时性地减少现实的焦虑,但现实的问题是连续性的,生存的问题不可能解决。
回到谭英杰的作品,艺术品借用泡沫为媒介,试图从不同方式引向现实的真相,但却只能获得现实的只言片语。从2008年“北京欢迎你”到2018年北京驱逐外来务工人员,真相是什么?据统计从1978年到2017年中国城市化率从17.9%表面上增长到58.3%。北京城市化率早期已经较高,1978已经达到55%,2017年升至86%,其中从2000年到2017年是北京城市化率增长的高峰期,增长了近20个百分点。但因为户籍二元制度的影响,北京实际城市化率要远远低于86%。据不完全统计,北京近6成为流动性人口,这种现象也是中国城市化数据泡沫化的一种缩影。大量外来人口进入城市,意味着城市应该提供更加多元的工作和价值诉求,但事实相反。在整体城市化过程中,产业趋向重复单一,以房地产为导向的经济体制不仅制约了经济和城镇优化的可能性,房地产金融化后造成的问题在未来几年后还会逐渐暴露。作为城乡结合的部分,北京五环和六环地区是外来人口聚居和流动比例最高的地区,五环聚居1000万人口,占北京市人口近一半,其职业也承担了北京市城市建设,销售,制造,运输,补给的大部分功能。但因为没有市场制度的规范和地方政府或法律,安全部门的合理监督,一直处于混杂,不稳定状态。外来人口适应这种混乱,不安全,流离的生存方式,一方面这种方式带来的生活,生产成本更低;另一方面混乱的社会机制也使得灰色经济能够蓬勃发展,吸引更多投机者进入。因此混乱,非法,低端,发展成为一个紧密结合的有机圈层,成为北京城市的活力之源。
谭英杰用泡沫制作的肺和心映射了北京城市清理的两重目的:一是无染的内心,一是洁净的空气。这与政府的反腐机制一道成为现代系统的杀毒补丁。驱逐的残酷源于控制系统对问题的简化。一刀切的方式看似明了,事实是懒政和现代化大数据系统的盲信交合在一起所生怪胎在作祟。在残酷的事实面前,艺术家所渴求的自由,平等,包容等理想已经全无。人们如同彩钢里的填充泡沫一样,在空中散去。与此同时,传统艺术被全国各地美术馆包装上架,由此一个共和制国家开始向历史宗法制社会的文化借法升灵。水墨扮演了致幻的主要功能,其借人们心理的复杂,恐慌,焦虑来繁殖其反面清修,佛系。传统的返潮不是从浅入深的,而是一开始就以名家,大展开始。对传统的分析也从来没有学术刊物进行系列的跟进和分析,而是以拍卖,藏宝,大数据。
对比西方,迈过黑暗的中世纪,从17世纪的人文理性启蒙到19世纪的理性主义,心理学的细化,都在解决欧洲人在上帝死亡之后,宗教心理向人文理性的转变。当孟德斯鸠的法义论替代了托马斯·阿奎那的神义论,也意味着欧洲脱离了早期皇权下的血缘宗法制阶段,走向理性主义的共和制。从中国的文化来说,从民国三权分立到新中国共和代议制都是为了强调依实,依法治国的现代化过程。应该说中国的传统自清末后就一直存在重新检索,去魅重建的工程,作为文化核心,他与现代化进程一直存在着脱档的病症。我们仍然需要依靠古老的精神集中机制来管理现代人复杂过载的精神系统吗?正如寓言中所言,雾的存在不是因为现实没有太阳(真理)而是因为人的自欺,不是没有事实而是人们不愿意面对现实,现实中造雾的不仅是未被检索的传统,也有被拿来的现代文明,人们乐于唱颂歌,特别是在技术不断推进的现代社会中,人在进步中给予了一种盲目的快感和自豪,而遗忘了人性的粗糙依然是需要文化加以研磨的。
造景和去魅都需良知和理性,亦需艺术家的天分和努力。谭英杰对白盒子展场的布置合理地利用了《寓林折枝》的描述,柳条,泡沫,浅水,幻影构成一曲组合诗,它们合奏了现实生灵中被毁灭,被掩盖,被遗弃,被淹没,但仍在坚守,等待。
墨方 谭英杰个展现场
文:李旭辉
图:墨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