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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手绘的山河大学校门。（资料图 ）2023年，约三百万来自河南、河北、山东、山西的考生走入高考考场，他们约占全国高考人数的1/4。与人口大省、高考大省不匹配的是，目前这四个省份仅有8所双一流院校，而其中，河南、河北、山西三省总人口约2亿，却无一所985院校。
2023年夏天，一座虚拟的大学在互联网世界拔地而起，这座学校名叫“山河大学”，只收留心碎的“山河四省”考生。
起因是一位网友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条视频，称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四省的343.4万考生一人拿出一千元，三百多亿（实际上是三十多亿）足够办一所综合大学，地点选在四省交界，争取一年内赶超清北。
视频一经传播，网友纷纷支持，一夕之间官网、学校选址、录取通知书、校徽、校训、食谱应有尽有。
“所以‘山河大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是数以百万计的考生持不平的大山，是庞大遥远理想的雏形，哪里都可以是‘山河大学’，翻过山去自有山河。”
假如我是“山河大学”校长：既不随着政治口号起舞，也不屈服于资本压力
文 | 曹刚，山西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山河大学”是网络虚构高校，大学设立的初衷是实现教育机会公平，办学目标是三年超清华，五年超北大，即办成世界一流大学。网友一致推举杜甫担任校长，常务副校长由张雪峰担任。陶行知认为，一个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杜甫和张雪峰会是山河大学的好校长吗？当然不是，否则，我就不会毛遂自荐当山河大学的校长了。在我心中，有一个不同于他们的好大学的理想。山河大学：山东山西谓之山 ，河南河北谓之河 ；谦爱大成谓之大 ，博学求知谓之学。（资料图）
一个好校长当然要有一套好的教育理念。杜甫的理念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的理念是一个包括教育公平的好社会的想象，而不是大学的内在理念；张雪峰的理念是，专业选择很重要，大学毕业，你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这种实用主义教育观更像是高等职业学院的基本理念，虽说表达了大众对大学教育的基本期待，但不足以引导山河大学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假如我是山河大学校长，我的办学理念是：走出校门，每个人都会成为更好的自己。1996年，21世纪教育委员会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交的《德洛尔报告》，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学习宣言，其中提出了四大学习支柱——“学会求知”,“学会做事”,“学会共处”和“学会成为自己”，落脚点便是“学会成为自己”。“成为自己”的价值内涵就是成为更好的自己。什么才算是更好的自己呢？ 网友们设计的“山河大学”新生纪念礼盒。（资料图 ）
山河大学培养具有创造性的、富有个性的学生，而不是社会机器上的某个部件，不是从众的、平庸的、沉沦于某个社会角色的毫无个性的产品，总之，不是工具人。在这里，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和探索能力会得到细心呵护，所有创造性地运用自身力量的方式都会得到鼓励；在这里，丰富多样的选修课、前沿讲座和社会实践将开放面向未来的各种可能性；在这里，有足够的制度空间容许每个学生在不断选择和试错的过程中，培养个性和自我负责的能力；在这里，创造性评估将不会是量化的，而是渗透于每个学生的学习生活之中，无论是阅读、听课或实验，只要与作者或老师碰撞出了思想的火花，产生了心灵的共鸣，或有了质疑批评，都是创造性的体现，都将得到肯定。总之，在山河大学的教学、科研和学习的各种创造性活动中，学生们可以敞开自身，扩展自身的生命体验之流，不断地认识自己，重塑自己，成为更好的自己。
山河大学的“官网”页面（资料图）
尼采说:“举目所见，到处都是一种无教养的匆忙。” 今日之中国大学的现状不过如此。山河大学不是职业学院，不搞速成培养，她把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深度结合起来，培养有教养的全面发展的人。全面与发展是一体的，但逻辑上可以两说。“全面”是在横向上说的。《论语·宪问》有载，子路问成人，孔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 所谓君子贵其全，可见一斑。通俗理解，所谓“全面”就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与此不同，“发展”则是在纵向上说的。它体现为人生不同阶段发展的充分性上。教育不能揠苗助长，人总有一个逐渐成长发展的过程，教育的善在于促成每个学生在每一阶段成为他们所能成为的东西。罗家伦在《强者是完整的人》中说得好：怎么叫做强？我所谓强，不是指比武角力、好勇斗狠的是强，乃是指一个人全部的机能、品性，以及其他一切的天赋，在每一个自然的阶段，都能尽善尽美地发展，而达到笃实光辉的地步，才算是强。山河大学绝不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人只有在最丰富、最和谐的关系中，才能进行最全面、最自由的选择，也才能做最好的自己。奈斯的生态纲领提出了三个命题，完全可以用来说明这点：（1）自我实现的程度越高，与他人的认同就越深越广；（2）自我实现的程度越高，对他人自我实现的依赖程度就越高；（3）个人的自我实现取决于所有人的自我实现。现代中国大学教育之所以培养了诸多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在于大学教育理念上误导了一种占有的生存方式，一种占有得越多越成功的价值取向。如弗洛姆所说，这是一种要把所有的人和物包括我在内, 如金钱、豪宅、妻子、儿女、名誉、地位，都变成我的占有物，从而造成人与人的猜忌、对抗与分裂，在这种冲突性的关系中，人们彼此限制，且自我限制，只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与此不同，山河大学倡导一种重生存的生活方式，把学校建成一个以共同利益、共通情感和共享价值为纽带的追求真理的共同体，注重爱的教育，鼓励合作与团结，培养学生地球人的意识，使学生在与宇宙、社会和他人的真实而和谐的一体关系中，成为更好的自己。假如我是山河大学的校长，我会倡导一种“从游式”的师生关系。按照雅斯贝尔斯的归纳，大学教育有三种类型：一是经院式教育，这是一种教师端坐念经，学生洗耳恭听的被动教育。二是师徒式教育，这是一种“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权威式教育。三是苏格拉底式教育，这是一种对话式的唤醒教育。雅斯贝尔斯当然推崇苏格拉底式教育。不过我更倡导“从游式”的教育，这是一种具有中国传统伦理精神的“苏格拉底式教育”，更有利于每个人成为更好的自己。一九四一年《清华学报》出刊 “大学三十周年纪念号”，梅贻琦校长在《大学一解》中提出了著名的“从游论”：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解读出从游式师生关系的三个要素：山河大学理应是一个特殊的去处，一个象牙塔，一个理想王国，一个由学者和学生共同组成的追求真理的共同体。在这里，人们自由地思考，平等地交流，独立地研究。教师专心学问，不必为职称、评估、称号而焦头烂额，更不必有结诸生欢心的出位之思；学生专心学习，不必为绩点、保研、入党而焦虑不安，不膜拜，不告密，每个学生因被平等地尊重和关怀而自爱爱人。师生都只因知识的生产、传播和运用而聚集在一起，没有功名利禄、鸡零狗碎参杂其中。“犹水也”所表达的就是这样一个纯粹的教育生态，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生态，才谈得上“游”，既不汗漫，也不褊急，从容淡定地直抵山河大学的精神底蕴。师生关系是大学诸关系中最基础、最重要的关系，如何处理好师生关系？学界有三种不同的中心论，即以教师为中心或者以学生为中心或者以知识中心，三种理论各有道理，但“从游论”最为贴切，因为它不以“中心”论之，而主张二性论，即教师的主导性和学生的主体性。其一，大鱼前导，便是教师的主导性。按阿伦特的比喻，教师类似于幽暗海底的 “潜水采珠人”，极为珍惜散落世间的真理碎片，并将其转化为知识进行传播；教师是灵魂的唤醒者和塑造者，所以被称为灵魂的工程师；教师是公共理性的启蒙人，有培养合格社会公民之职责，如此等等。可见，在师生关系中，教师作为知识的生产者和传播者的主导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换言之，师生平等只是在人格意义上的，但其“前导”与“尾随”的身份差异却是内嵌于教与学的活动之中的。其二，小鱼尾随，指的是学生的主体性。《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谓“子路喜从游”。一个“喜”字，就道出了“小鱼尾随”的精妙之处，即学生从游的自觉自愿。在这里，教师有可“许”之资，学生也有“相许”之志，教师行止语默，皆为春风化雨，而学生涵泳体证，便可从容自得。第三，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从游”的境界是审美的。《论语·先进》有著名的“侍坐”一章，曾点讲出了从游之乐：“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朱熹欣赏这里的“从容洒落”，名之曰“曾点气象”。从游的师生关系是以生命为支点，以爱为纽带，以情趣为取向的交互而灵动的关系，在这样的关系中，才能走进彼此的内心，成就更好的自己。席勒有句名言：“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事实上，梅贻琦在论述“从游式”教育时，针对的是当时大学师生关系是演员和看客的关系，“反观今日师生之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 这种关系以利益为结合点，以契约为纽带，以工具理性为取向，是一种外在的工具性关系，这样的师生关系犹如贫瘠的土地，难以孕育出丰硕的果实。第一，作为校长，要有守土之责。现在的大学校园太闹腾了，但山河大学是自由和安静的。白璧德在《文学与美国的大学》一书中论述了安静的大学理念。他认为，大学的最大的作用是通过营造闲暇与反思的氛围来反抗“能量崇拜”以及行动的狂热，大学应为生活中“最后安静元素”留下足够的空间，学者的生活应当保持一种“东方的寂静主义”。当然，大学不能与火热的社会生活相脱节，作为开放性的社会组织，作为社会发展的动力站，大学有责任也必须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但大学终究是一个做高深学问的地方，是一个学习普遍知识的地方，大学的特性和功能要求它既要内在于社会环境，又要超越于社会环境。换言之，大学在本体上是安静的，在功能上是开放的。作为校长，有责任在大学与社会间保持一种恰当的、紧张的距离感，以彰现大学不同于政治组织、经济组织以及其他社会共同体的差异性，既不能随着政治口号起舞，也不能屈服于资本压力，而要以政治家的韬略和教育家的定力，为大学留下一片追求真理的自由和安静的净土。第七次人口普查每十万人拥有的各种受教育程度人口数据 / 截图自《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
第二，校长手握权力，但要警惕权力的傲慢。权力是一种使人不得不服从的强制性力量，这种力量容易给掌权者带来知识和道德等方面的虚幻优势，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从而引发认识上的武断、道德上的高傲和行为上的专制，表现为权力的傲慢。事实上，校长不过是大学组织的一个职位，其权力只属于职权。有职权的人，不一定有权威，有权威的人也不一定有职权，知识权威就是如此。知识权威在一个以知识的生产、传播和运用为目的的共同体里具有天然的合法性，那些大先生们因探索真理的热情、坚持真理的人格和深厚广博的学养而使人们自愿信从，他们是一个学校的魂，代表了一个学校的品格。作为大学校长，如果能够明白，手上的权力是因教学和科研而存在，是为了维护真理而存在的，那么，校长的权力在知识的权威面前就必须懂得谦抑，不懂谦抑的权力是任性的，任性的权力就会折腾，折腾将破坏大学的教育生态，抑制大学的学术活力，背离大学的育人初衷。第三，做一个专一的校长。权力既是一种资源的分配权，本身又是一种资源，而且是可以兑换各种资源的通用媒介。我们看到，在很多大学里，一旦当上了校长，甚至是院长，由于手中有可支配、可兑换的资源，各种项目、称号、荣誉、成果就随之而来，俨然成了学界翘楚，对他们而言，权力果真是一剂最好的春药。假如我当山河大学校长，我会把权力当成是一副清醒剂，绝不用来沽名钓誉，而是专心致志地以治理学校为业，像哈佛校长所做的那样，干好三件事：一是聘请世界上一流的教师，二是聘请世界上一流的院长，三是筹集足够的办学经费。没有私心，就有信心，就一定能把山河大学办成世界一流大学。也许虚拟校长的想法太过理想化，但理想万一实现了呢？投我一票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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