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桃花

林采宜 林采宜 2019-04-14

作者:林采宜  (本文为小说,人物、情节皆为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第一眼见到桃花,宁蒙有一点失望。她穿着烂花的长款羽绒服,里面是腥红色的高领毛衣,披肩发有点凌乱,脸色苍白,白得像冬日的寒冷,五官看上去还算顺眼,但没有介绍人汪玉描绘的那种“漂亮”。从装束到发型,都是典型的县城款时髦,有一种努力追求洋气的“土”。但无论如何,比之前家里雇的那个东北大姐要好看些,无论身材还是相貌。


“小姐,”桃花按照称呼前东家的习惯来称呼宁蒙。


“叫我太太。”宁蒙毫不含糊地纠正她的称谓。


“哪里人?”宁蒙问得很随意。


“安徽的。”桃花回答,眼神里有点忐忑。


“坐吧,来上海做家政几年了?都在哪里做?”宁蒙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继续聊家常似地提问。


“四年了。头一年在世贸滨江,后来,主人出国了,换了一个小区,带孩子,加上家务,在现在这个东家这里呆三年了。”桃花在宁蒙对面的单人沙发上侧身坐下来,偌大一张沙发,她只是半个臀部,小心地靠着沙发边上,显得很拘谨。


宁蒙不再多问什么,五分钟不到的时间,她已经从对方的回答和神情动作语言中判断,这个就是她想要的人。


“什么时候能过来?”


桃花告诉宁蒙,三月底才能过来,因为,做满一年东家给多一个月工资,即十三薪。她目前要做到三月份,才能拿到这个年度红包,桃花惴惴不安地说。实际上,她非常想离开现在的东家,只是舍不得差一个月就到手的年度红包。


“这样,你现在就来我家,我给你多加一个月的工资。”宁蒙一眼看出她这个心思,二话不说就把年度红包发放任务给包揽下来。


“那怎么行,我一整年都在她家做,现在已经2月份了,上一个年度的红包哪能让您出?”


 “她给5000元年度奖金,和我给5000元迎新礼包,对你来说,不都是人民币吗?有什么区别?就这么定了。回去跟东家打声招呼,等她安排好接替的人,就过来吧。”虽然和颜悦色,但口气非常坚定,桃花知道,要来,只能按照她说的办。否则,这份工作就不等她了。

 


周末,桃花来报到。拖着大大的拉杆箱,黑色的,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


前任保姆是个四川大姐,在宁蒙女儿圆圆5个月时来的,那时圆圆还没断奶,带孩子的保姆跟婴儿住一起,就住在三楼,桃花见到圆圆的时候,她已经3岁半,跟桃花很有缘分,一起玩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坐到桃花怀里,俩人亲得不得了。


宁蒙见状,就跟桃花说:“你就住圆圆的房间吧。”


听妈妈这么一说,圆圆伸出她胖乎乎的小手,牵着桃花,把她带到自己的‘闺房’。圆圆的房间墙面是灰绿色的,米白色的儿童衣柜,米白色的铁床,靠着窗户,床上用品是淡淡的粉紫色,地上有彩色泡沫垫子,没有完成的拼图,和一些积木……桃花把随身衣物放在已经空出来的白色五斗橱里,稍做整理之后,就脱了羽绒服,穿着腥红色的毛衣进厨房,打开各种柜子,熟悉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藏放到地方,开始张罗晚饭。


刚从冰箱里取西兰花和葱蒜,放在水槽里,正打算冲洗,宁蒙走了进来,递给她一件浅色的牛仔布衬衫,旧的,但是很干净:“穿上吧,厨房油烟大。”其实,她是不喜欢桃花那一身耀眼的红,土得掉渣。


宁蒙的厨房,装修得很考究,不仅全套的德国橱柜和电器,连灯光都很柔和,桃花穿上牛仔布的衬衫,一下子洋气了不少,在桔黄色的灯光下,宁蒙发现桃花的五官实际上长得挺精致,很耐看,尤其是线条优美的嘴唇和洁白的牙齿,有小家碧玉特有的妩媚。厨房里烟气氤氲,暖暖和和的,桃花的脸颊透出了些许血色,白里透红,果然很好看。


第一眼没觉得她好看,是因为穿得太俗气。


一个小时以后,饭菜热气腾腾地上桌。


凉拌豆腐皮,糖醋排条,清蒸鲳鱼和清炒西兰花,四个菜摆在靛蓝色的桌布上,青、绿、白、红…..颜色搭配得颇为悦目,四个白色的骨盘,分别摆在桌子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筷子整整齐齐地架在盘子上,边上是小圆碗盛着的西红柿蛋汤,里面浸着一个骨瓷调羹。


“今天太仓促了没有时间熬汤,只能打个鸡蛋汤将就一下……. ”


桃花虽然穿得俗气,但餐桌摆盘、配色以及餐具的配置却非常有经验,宁蒙一看餐桌,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她在铺着精致台布的桌边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端起饭碗。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放下碗,走进厨房,对正在刷锅收拾灶台的桃花说:“一起吃饭吧。”


她是有经验的女主人,知道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规矩,有些人家的保姆和主人同桌吃饭,有些人家的保姆要等主人吃完饭才能上桌。桃花第一天来,要主动跟她明确是否可以跟主人一起吃饭。


“你们先吃,我马上来。”桃花是聪明人,她知道女主人说“一起吃饭”既是允许,也是客气,做保姆的,应该先把厨具和灶台收拾干净了再上桌,这样一方面显得自己知道主仆有别的规矩,另一方面,炒菜的锅铲勺子趁热洗刷,比较省事,灶台的油腻一旦凉下来,反而不容易擦干净了,都是份内的活儿,何不以最省力的方式做了。

 


桃花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她老大,六岁开始就帮家里干活,给弟妹喂饭,打扫房间,9岁的时候才上学,背着二弟去的,只上了不到两年,被迫辍学,因为妈妈又生了二妹和三弟,父亲在外面打工,母亲要下地干活,大妹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这么多弟妹,桃花只能辍学回家做饭,洗衣,帮着照看弟妹。十五、六岁时,已经出落得俏丽可人,聪明伶俐,不仅家务活做的麻利清爽,还会开小店做生意,贴补家用。


十九岁嫁人,婆婆早逝,婆家的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操心,不仅要带两个孩子、烧饭、洗衣,料理家务,还要上山采茶、下地种菜、养猪…….少妇时的桃花,长得和她的名字一样美,唇红齿白,身段窈窕,是远近闻名的茶山美人。聪明和美貌给她强烈的优越感,不仅婆家的活儿归她干,大事小事她拿主意,村里有个大事小事的,也少不了这位泼辣女子的话语权。


刚来上海的时候,在一个纯别墅的高档社区做住家保姆,活儿不多,主人很友善,但桃花却度日如年,她非常不适应那种孤独。


别墅区的步行道上几乎看不到人,梧桐茂密,非常幽静,许久,才能看到偶尔一辆轿车驶过路面,尔后很快便消失在拐弯处。从家里走到小区门口就要20分钟,去超市和商业区,必须得开车,桃花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不会开车,整天只能呆在家里,闲得难受时,就把楼梯、地板擦了又擦,花园里的草坪修了又修,尤其是主人一家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她一个人呆在家里,听着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树杈上叫着,越听心里越是孤单,看着落地窗外的光线由晨曦转为夕阳,漫长的一天,不知如何打发。


黄昏的时候,司机把孩子先接回家,继而是男主人和女主人相继回来。晚饭的时候,他们在餐桌上说说笑笑,桃花插不上嘴。虽然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但他们的兴趣喜好,关注焦点,思维方式,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即便一家人热热闹闹地都在,桃花也依然觉得孤独。


桃花报到的第二天,是周一,先生跟她说:“家里的地板很久没有保养了,储藏室里有一箱保养地板的精油,有空把地板保养一下。”然后就上班去了。


晚上宁蒙下班的时候,看到桃花在木楼梯上刷精油,已经刷过的阶梯油光铮亮,赶忙说:“别刷了,这个精油很滑,刷在楼梯上,人很容易滑倒……”


“先生让我刷的……”桃花不紧不慢,继续刷,根本不理睬宁蒙的吩咐。


哦,宁蒙明白过来了,桃花原先服务的那个东家,应该是先生说了算,太太说话不作数的。


她二话没说,进了先生的房间。


过了不到一分钟,先生出来对桃花说:“把精油和刷子都收起来,以后不用保养楼梯了。”


“就是嘛,人比楼梯重要,楼梯地板干燥开裂,大不了换一个,人摔着了怎么办。”宁蒙看桃花已经把上精油的工具收起来了,就踮着脚,小心走上楼去。在楼梯上丢下这么一句话,像是给桃花听的,也像是给先生听的。


这个家和前东家不一样,太太说话是算数的,桃花从‘楼梯地板要不要保养‘这么一件小事上,一眼看清了这个家庭的权力结构。

 



宁蒙住的小区,是一个小高层和别墅混合的社区,有会所,健身中心,美容店,小区门口有超市,超市门口还有各种小摊贩,每天黄昏的时候,各种老头老太太拎着自己种的一点蔬菜、水果沿街叫卖,从寂静孤独的别墅区来到这里,桃花感觉又亲切又温馨,尤其是,晚上把家里收拾停当,还可以去社区老人活动中心跳个健身舞。跳舞的多半是小区里带孩子的奶奶、外婆,也有一部分是住家保姆,那些从农村和小城市来带娃的奶奶、外婆们跟小辈共同语言不多,跟保姆们倒是挺投缘,家里不用的旧衣服,不合脚的鞋子,送给这些保姆,算是找到“断舍离”的出口,顺水人情做得欢天喜地。而来自安徽、河南、四川的保姆们把这些衣物拿回家乡,送给贫困的亲戚也很得人缘。


白天太阳好的时候,她们推着婴儿车出来晒太阳,一堆奶奶、外婆和保姆,站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桃花很快加入了这个群体,并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


宁蒙是狮子座,抓大放小的处事风格,家里的日常事务,大部分都委托桃花做主,一日三餐的菜肴怎么搭配,几天换洗一次床单,哪些衣服要手洗,哪些要干洗……基本不做具体要求,甚至家里的管道堵塞、电器故障,也是桃花去联系物业来修理,桃花说是住家保姆,实际上等于半个管家,在居家过日子的细节中,拥有相当大的自主权。


桃花最喜欢的事儿,就是提着小包出去买菜,在熙熙囊囊的菜市场里穿梭,跟摊贩讨价还价,用最便宜的价钱买到最可心的菜让她很有成就感。宁蒙对菜肴选择只要求品质上乘,其他都随意,连价格和日常开销的上限都没有限制。


买菜等日常开销的明细,桃花每天记账,宁蒙每月结一次帐,通常她只看总数,不看明细,桃花刚来的时候总说:“太太您算一下帐吧,万一我算错了呢。”


“不用。”宁蒙瞄一眼总数,然后签字、注明日期,结清账款,同时把下一个月的菜金,夹在账本内,还给桃花,前后不用一分钟。


桃花看见宁蒙从来不算细账,就开始用专门的钱包装菜金和日常开销,月底的账款和钱包里余额一致,说明没错,如果不一致,她就重算一次,直到找出差错。


宁蒙很满意桃花的聪明,桃花也很满意宁蒙的大气、以及对自己的信任。


主仆皆大欢喜。

 


一晃两个月过去。周六是个大晴天,太阳把门前的草地晒得暖烘烘的,桃花正在露台上晾晒床单,看见解陌推开黑色花园铁门,走进来,后面跟着她的丈夫“秀才”和儿子陶逸,随行的还有她家的保姆汪玉,汪玉手里捧着一个小花盆,盆里种了一枝纤细的兰花。


解陌是宁蒙的闺蜜,天分极高,为人却很率真,像个任性的大孩子,解陌的丈夫绰号“秀才可见其为人之书卷气,两家常来常往,周末经常去对方家里吃饭,喝茶。所以,桃花对他们不陌生。


汪玉小个子,鹅蛋脸,看得出年轻时模样挺俊俏,中年后发福了,加上个子矮,因此脸蛋到身段,都显得圆嘟嘟,很福相。


她和桃花一样,也是安徽人,嫁到男人好赌懒做,二十八岁就得病死了,留下一大笔赌债,汪玉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儿子,在村里开个小卖部,一边供孩子上学,一边还要赡养老母亲,生计艰难。一开始,债主们时不时地上门要债,汪玉嘴巴甜、身段软,一包香烟,二两白酒总能把气氛调节得热热乎乎,讨债的难听话也就说不出口了。就这么一拖两拖,大家看孤儿寡母的,也就渐渐不为难她了。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外出打工,小卖部生意越来越不好,汪玉就关了门,到上海来当保姆,八岁的儿子就留在外婆身边,继续在老家念书。


桃花没来的时候,汪玉就经常跟着解陌来宁蒙家做客,跟宁蒙一家人混得贼熟。在汪玉眼里,宁蒙的家比解陌的住所高级。宁蒙住的是大院子,不仅有前庭,还有后院。门厅的右边是浅灰色的鞋柜,边上放着一张非常有设计感的橘黄色沙发,供客人进门换鞋时坐。左边是挂大衣、围巾、帽子和客人外套、提包的衣柜,也是灰色的基调,正前方一个一个横几,上面有现代风格的台灯,法式的香氛沙漏,散发着隐约的香气。透明的玻璃瓶里养着姿态婀娜的兰花,一年四季,不同颜色,不同品种,每一款都鲜活、高贵。再边上,是一高一低两个铜质的烛台,欧式的线条,格调浪漫。


客厅里是意大利进口皮沙发,波斯地毯。定制的书架,褐色原木隔板,不锈钢的架子,集现代与古朴为一体,上面不仅有书籍,还有陶器、铜器等各种艺术品,优雅和谐,跟女主人的风格很一致。


客厅通往餐厅的开阔区域,有一扇落地窗,窗外是摇曳的竹子,窗内是一台黑色的三角钢琴。据说是斯坦威的,汪玉不懂啥叫斯坦威钢琴,只是觉得那真皮的琴凳看上去非常高级。


“太太呀,你看,我给你带来一盆兰花来,这可是名贵的公主兰,最适合你们家了。”


汪玉一进门,就忙不迭地向宁蒙献殷勤。


“哦,还有公主兰,我只听说过君子兰。”宁蒙知道汪玉又在胡诌,编了个公主兰来哄她高兴,不过她还是开开心心地接过那盆小兰花,随手摆在正方形的楠木茶几上。


宁蒙喜欢汪玉的喜气和热乎劲儿。


每次来家里帮厨或者整理花园啥的,走时都不忘往她手里塞个三百、两百的小费。


一会儿楼梯响,宁蒙的儿子下楼,“哎哟,这几个月不见,大公子越来越帅啦,而且,那眉眼,那气质,越来越像妈妈。”一句话,把儿子和妈妈一起夸了,这也是汪玉的本事。


小伙子羞涩地打声招呼,就出门了。


这时,桃花在厨房里喊:“玉姐,你来搭个手好吗?今天家里吃饭人多。”


汪玉转头看着宁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宁蒙的下巴往厨房一指。


“嗯,这就来了。”汪玉屁颠屁颠地进了厨房。

 


中午饭的菜上齐了,宁蒙一家四口和解陌一家三口都坐下来了,桃花忙着给每个人盛饭,汪玉拿公勺挖了一勺热气腾腾的鸡丁放在宁蒙的餐盘里:“太太您尝尝这是我烧的宫爆鸡丁,味道怎么样?”


桃花正好一手端着一碗饭出来,看见这情形,嘴角撇了一下,不冷不热地说:“我们家太太这两天上火,不能吃辣,你这宫爆鸡丁里放了那么多辣子。”


宁蒙听出味道来了,桃花在吃醋。她话里话外的潜台词是:一上午厨房的活儿全是我干的,你就烧了个宫爆鸡丁还要这么邀功请赏。


一句平平常常的提醒,宁蒙听出味道来了,桃花在吃醋,那话里话外的潜台词分明是:一上午厨房的活儿全是我干的,你就烧了个宫爆鸡丁还要这么邀功请赏。她不动声色尝了一小口宫爆鸡丁,然后转手把这鸡丁给了坐在边上的先生。“你看汪玉烧的这鸡丁味道确实好,不过这两天我上火,这美味只能归你了。”接下来,用公筷夹了一小块清蒸鲳鱼给陶逸:“来,尝尝桃花阿姨做的鱼,好不好吃?”


“嗯,好吃。”陶逸很诚实。


而后,宁蒙低头用小勺尝了一口松茸老鸭汤,转头对站在厨房门口的桃花说:“桃花姐你这汤,做得越来越地道了。”桃花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谦虚:“哪里啊,这汤我也是刚学着做,没尝过,咸淡不知道对不对你们口味。”话是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显然已是春回大地。


桃花和宁蒙,都很精明。


桃花的精明在小处,锱铢必较,寸土必争;宁蒙的精明在大处,她只看山川,不看草木。


吃好饭,男主人陪着解陌夫妇俩喝茶,聊天,解陌的儿子和宁蒙的小女儿年纪相仿,两个人到门口草地上转呼啦圈……


气温有点上升,宁蒙独自上楼,想换一件薄的羊绒衫。


刚进卧室,汪玉就蹑手蹑脚跟上来。宁蒙转头看见她,很是惊讶:“咦,你怎么不去帮桃花收拾厨房?”


 “太太呀,有几句话,我得跟你说。”汪玉满脸堆笑。


“啥事?”宁蒙一边在衣柜里找她的羊绒衫,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太太,我见过这么多人,没有人比得上您的学识,您的涵养,我一直在想,要是哪天能够来伺候您,那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来伺候我,那解陌他们一家怎么办?”宁蒙知道,汪玉一直想跳槽来自己家当保姆,当然,她也明白,汪玉看上的不是女主人的涵养、学识,而是她家的保姆工资比解陌家高出20%,而且逢年过节,客来人往的时候小费红包分量足、频率高。


汪玉也知道宁蒙喜欢她,这乘着边上没人,想试探一下口风。见宁蒙这么说,知道没戏,于是话头一转,“我是说,如果解陌他们家不需要我的话。”


“不会不需要的,他们陶逸还那么小,你好好照顾他们吧。如果没有其他事,先下去帮桃花收拾一下厨房,我要换衣服了。”听宁蒙这么一说,汪玉只能悻悻然走开。

 


换好衣服,宁蒙下了楼,看见两位先生一人手里拿一个羽毛球拍,出去打球了,只有解陌一个人还坐在沙发上喝茶。她走过去,坐在解陌对面的沙发上,顺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铁观音。


“你知道么,上个礼拜,汪玉擅自在沃尔玛超市买了两个玻璃花瓶回来,还配了两束五彩缤纷的塑料花插在里面,放在我家餐柜和五斗橱上,把我原先那两只很古朴的景德镇陶器直接送进储藏室,这还不够,她自作主张,买了一个无比俗气的大花毯子铺在白色沙发上,说是打折便宜,她看着好看就买回来了,我家客厅被她这么一‘打扮’,跟县城的农民家差不多,我下班回来一看,气得鼻子都冒烟了。”


 “那你不发火?”宁蒙慢慢放下茶杯。


“能不火吗?可是我还没开口,秀才就出来打圆场,他说‘算了算了,玉姐也是好心,她美化家居的积极性不要打击嘛。’你说说,她这是美化家居,还是丑化家居?”解陌的性格像太阳,热力十足,纵情起来有着摧枯拉朽一般的感染力,就连生气,都能生得光芒四射。


“去年夏天,她也干过这样的事儿,自说自话把我种在花园里的紫藤给拔了,种了两棵丝瓜。把我气得不行,还没说她几句,眼泪就掉下来。结果秀才说:‘不就是一棵紫藤嘛,不能吃不能喝,汪玉拔了种几棵有机丝瓜也是好心,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吗?’弄得我进退两难。”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秀才总是“大义灭亲,替她开脱。”


听到“大义灭亲”这四个字,宁蒙噗哧一声,笑得茶水直接喷出来。


“这得怪你,谁让你跟汪玉处得像姐妹,又像闺蜜,让秀才来当这个裁判,他能怎么办?只能高风亮节,‘大义灭亲’咯。”


“你有没有想想,谁给她的胆子,敢把女主人种的花草拔了,自己想种啥种啥;谁给她的权限,拿家里买菜和日常用品的钱去买花瓶、塑料花和沙发毯,是你!尊贵的夫人,你不知道怎么当主人,所以,她就不知道怎么当佣人。”


“保姆的懂事多半是聪明的女主人调教出来的。你自己脑子糊涂,不知道把握主仆之间的人际边界和处事分寸,才能把她惯成这样。”宁蒙不轻不重地一顿奚落。


 


冬天是桃花比较舒服的季节。只要不出去买菜,她喜欢坐在地板上整理衣物,温热的地板对她的腿关节有一种慢性理疗作用。一天,小区里的保姆们聊天说起关节炎,桃花说:“地暖可以治疗关节炎,以前我的膝盖冬天怕冷,在圆圆家,睡在地板上比床上还暖和,睡了两个冬天,这风湿关节明显好多了。”

从儿子一落地,宁蒙就开始用保姆,开始是洗衣服、洗尿布的钟点工,后来是买菜烧饭接送孩子的‘钟点阿姨’,再后来,是住家保姆,孩子长大以后,住家保姆渐渐转型成管家。在这个过程中,各种性格,各种家庭背景的“保姆”都用过,宁蒙和她们相处举重若轻,她是大户人家的后代,待人接物既有薛宝钗的圆润,也有贾探春的果断,血液里天然带着善于和各种“下人”相处的基因。


就比如桃花,就是家里的管家。只要宁蒙不说话,日常琐事桃花全权处理,“自行决定”对于桃花这样既能干又强势的人来说,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然而,只要宁蒙开了口,吩咐一句,桃花就要执行一句,吩咐十句桃花执行十句,太太和管家之间,没有是非对错,只有命令和服从。这一点,桃花和宁蒙都心知肚明,因此,她们相处起来角色明确,没有矛盾,也谈不上冲突,从未发生过需要第三者介入当‘裁判’这种故事。


而解陌是个没有心机的人,简单率真,她怀着最本真的善意对待汪玉,俩人处着处着却处成了一种极为复杂的关系,好起来像姐妹,像亲戚,像朋友,不好的时候就各种“官司”和争执,需要男主人出来平衡和协调。只有发工资、领红包的时候,汪玉才记得自己是解陌雇来的保姆。


解陌一直想不明白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不仅桃花对宁蒙言听计从,连自己家的汪玉宁蒙也是卑躬屈膝、各种讨好。


“唉,你就会说我惯她,你不惯,三天两头给小费,难怪她整天围着你转,嘴巴甜得像抹过蜜。”解陌的话里也渗着酸溜溜的味道:“我对她那么好,把她当亲姐妹看,可我看她,整天就知道跟在你后面太太长太太短,对你们家圆圆比对我们陶逸还亲。”


“人家背井离乡出来打工,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当你的亲姐妹的。”宁蒙冷冷一笑,接着说:“逢年过节该给红包你不记得给,亲友来暂住来吃饭,工作量增加,你不晓得给小费,那是人家的加班费。”


“我是没怎么给小费,可是每次出差、探亲回来都没忘了给她带礼物,平时出去吃饭、甚至旅游都尽量带上她,让她一起出去玩玩,见个世面,开心一点。我哪里对她不好,如此真心实意,换来的却是各种不领情。”解陌越说越委屈。


 “她们抛家弃出来打工,是来领工资的,不是来领情的。你买礼物要花钱,可你喜欢的东西她未必喜欢啊,为什么不把买礼物的钱折现,给她现金红包?”宁蒙继续说:“什么‘工资不重要,感情最重要’都是自欺欺人,人家姑妄说,你姑妄听就是,还真信呢。”


“再说呢,住家保姆实际上就是贴身佣人,你打个喷嚏,她都本能地去拿个纸巾来,在家吃饭,她伺候你,出门吃饭、旅游还是在伺候你。你觉得带她一起出去吃饭、旅游是给她福利,但她觉得陪在你们身边,端茶倒水,在哪儿都是工作。双方认知不一样,你光想自己是好心,可是你想过她的感受没有?”


经宁蒙这么一剖析,解陌恍然大悟。汪玉只是想要一个香蕉,而我却給了她一车苹果,费而不惠。主仆之间的彼此不满意主要来自于双方的认知差。


宁蒙出门做客,或者全家外出就餐,从来不带桃花。只是吩咐一句:“今天我们不在家吃饭,你不用做饭。”


她知道。住家保姆,最辛苦的往往不是家务,而是相处。跟来自不同社会圈层、文化背景、生活习惯的东家生活在一起,伺候他们吃喝拉撒,分分钟不得自在。


主人不在家里吃饭,桃花一个人呆在家里,可以看看电视,跟亲友或者别的保姆煲煲电话粥,或者附近商店逛逛,饿了冰箱拿点食物出来自己做着吃。有时候,膝盖不舒服,她就打开洗手间的换气扇,关上门,拿出艾条来灸一灸膝盖以及周边的穴位,然后把卫生间窗户全部打开,透气,等主人回来时,艾灸的气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自由,才能自在。





上海的夏天特别长,又热又闷。


桃花在保养皮肤和身材方面很讲究,她用的五斗橱上摆满了各种化妆品护肤品,早上起来洗脸用洗面奶,晚上敷面膜,出门搽防晒霜,还要加一顶遮阳帽,即便在花园里伺弄花草,也要搽了防晒霜,加上长袖,她怕晒黑了手臂。汪玉虽然五官不丑,但是人太矮,长得又胖,穿什么都像个大冬瓜,她最看不惯穿上连衣裙的桃花摇曳生姿那模样。


“你看她那骚样,打扮给谁看呢,我要是她家太太,早就撵人了。”汪玉原先也在这个小区里做过保姆,熟悉的人比较多。看见桃花这么,她们免不了背后议论。


“是啊,这种骚货放家里,谁能放心!”一位脸色焦黑的胖阿姨应和道。


桃花爱漂亮,出去买菜也要穿得光鲜,比多数保姆甚至奶奶外婆们都要时髦,看上去不太像保姆,因此大家都猜测她在家里是不是本分。


汪玉一有空,就在宁蒙耳边吹风,各种拐弯抹角地提醒:你家桃花那么爱打扮,一定得防着点哦。


宁蒙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她知道桃花骨子里是个老实人。


宁蒙体质虚寒,夏天怕吹冷空调。所以,家里的客厅、餐厅大部分时候是不开空调的,只有先生和孩子们的房间开空调,晚上出来上洗手间,上厨房,高温像一股热浪,宁蒙穿着真丝背心来来去去都觉得热,但她注意到,桃花在家里永远只穿长袖的睡衣睡裤,再热的天,也不敢袒胸露臂。


桃花这种避嫌的姿态让宁蒙深深感受到‘寄人篱下实属不易’。


秋风吹来没几天,湿冷的冬季又姗姗来迟。


冬天是桃花比较舒服的季节。只要不出去买菜,她喜欢坐在地板上整理衣物,温热的地暖对她的腿关节有一种慢性理疗作用。小区里的保姆们聊天说起关节炎,桃花说:“我的膝盖原先也有关节炎,冬天怕冷,在圆圆家,坐在地板上比床上还暖和,两个冬天下来,这风湿关节明显好多了。”




开春的时候,桃花病了,早上起来就觉得头疼,她以为是感冒,喝点姜茶、板蓝根就过去了,没想到两天后症状越来越重,背也开始疼痛。去地段医院开了点药,吃了还是没有见好。她有点害怕了,只好跟宁蒙说:“太太,我不太舒服,想去医院看看。”


正要出门上班的宁蒙一看桃花的脸色不对,说:“要不要我陪你去?”


“好吧。”这话一落地,宁蒙知道情形不对劲,桃花是个要强的人,身体不算好,但小毛小病通常自己扛着,不会讲出来麻烦东家。今天能主动跟她提,应该是自己扛不住了。


她让桃花穿好外套,开车带她去医院看病。停好车子,她们进入医院的候诊大厅,只见一排排黑压压的人在排队,墙边是一溜找不到床位吊盐水的病人,直接在病床上挂个铁钩,吊着各种药水。陪同的家属没有专用的椅子,只能在医院门口买个简易的塑料圆凳凑合坐着,讲话声,护士叫号的声音,以及小孩的哭声……夹杂在一起,乱哄哄的一片。平时看病只挂特需号,走VIP通道的宁蒙真是没见过这种阵仗,她在病人痛苦的表情和家属焦虑的神情里看到了底层社会的无奈。


“走吧,我们去看特需门诊。”宁蒙看了一眼手表,果断带着面色焦黄的桃花,穿过长廊,进入医院的另一个区域,那里安静、整洁,几乎看不到病人,只有个别医护人员穿着白大褂匆匆进出。乘电梯上了三楼,出来面对一个敞亮的大厅,正面是接待处,类似于星级宾馆的前台,柜台上也没有有机玻璃的隔断,护士坐在柜台里面,笑容亲切,态度和蔼,桃花坐在柜台外面,把病情简单陈述了一下,护士就给了预检单,宁蒙直接掏出信用卡,刷卡、签字,把挂号费付了。一位穿白大褂,护士模样的人把宁蒙和桃花领到诊室,没有排队的病人,只有医生一个人坐在诊室里,态度和蔼。


听了脉搏,做了一些常规检查之后,医生看着化验单,说:“一种比较特殊的感冒,问题不大,注意休息,不要吃辛辣食物,服药一周,应该会痊愈,如果有任何问题,随时来复查。”

从诊室出来,宁蒙去缴费柜台结账的时候,桃花看见大厅的右侧还有个五颜六色的儿童乐园,里面有滑滑梯,积木,海洋球以及儿童画册…….一个混血的男孩,约莫两三岁左右在里面玩,他的母亲坐在边上陪着。还有个卷发的小姑娘在玩滑滑梯,边上没有家长,估计是妈妈去诊室看病了,把孩子寄托在这里玩。


医院里居然有这样的儿童乐园,桃花是第一次开眼了。


不一会儿,护士已经把药配好,连同所有的诊疗费用清单,一并送过来。宁蒙收好清单,把药给了桃花,她们一起离开了候诊大厅。


到了医院门口,宁蒙叫的专车已经等在那里,她跟桃花说:“我上午还有个会议要去参加,你自己坐车回去,好好休息,晚饭不用做了,我们出去吃。”说罢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太太你送我到地铁站,我自己坐地铁回去。”桃花往打开的车门里一看,轿车的后座扶手上有矿泉水、甜点,地垫不仅干净,而且豪华,知道这是很贵的车子,她不想坐。


“你要知道,我马上要去开会,没有时间送你回去,车费从我信用卡上扣,你不用管,回家赶紧吃药,好好休息。”说罢,转头跟司机吩咐:“你要把她送到家门口,不是小区门口。”


“放心吧,女士。”司机声音洪亮地回答。


医院门口一直都有出租车,但是宁蒙怕出租车司机服务不好,把桃花扔在小区门口就走了,虽然从小区门口到家那段路不长,但对于一个病人来说,还是很辛苦的。和出租车司机相比,高端商务车的司机服务相对靠谱。


坐在车上的桃花惴惴不安,虽然不了解具体的价格,但她知道,特需门诊的挂号费,诊疗费是非常昂贵的,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在普通门诊排队几个小时,都不肯去挂特需的号,一定是付不起那个价钱。

 

十一


第三年夏天,汪玉跟解陌辞职,说是要去安庆照顾老母亲去,收拾了一堆行李。过来宁蒙家借行李箱,正好是周末,解陌一家也一起来了。宁蒙找出一个大号的新秀丽给汪玉,说:“拿去用吧,不必还了。”


“太太呀,这是个名牌箱子呢,我哪里好意思拿,去了安庆我就托人带回来还给您。”

“不用了,你在解陌家呆这么多年了,现今要走,我也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这个箱子算我送你的礼物。”宁蒙一如既往,淡淡地说。


话音刚落,桃花就拽着她的袖子往厨房里拉,压低嗓门在她耳旁,“知道么,她根本不是去安庆,是找到新东家了,跳槽,她的新东家就是我认识的一个老乡给介绍的。前几天说去安徽探亲都是假的,她是去试工。”


“知道了。”宁蒙一点也没有流露出吃惊的样子。


“她这样撒谎,欺骗解陌,您还送她箱子?”桃花很不理解。“不就是一箱子吗?无论她去哪儿,既然需要箱子,那就送给她呗。”桃花不吭声了,她心疼那个箱子,新秀丽的大旅行箱,她也想要,只是一直开不了口,没想到汪玉嘴巴一张,就被她拿走了。


吃过中饭,宁蒙和解陌两家一起去看艺术展,留下桃花和汪玉两人准备晚饭,走之前,桃花问:“晚上想吃什么?”陶逸和圆圆异口同声地说:“吃包子,桃花阿姨做的包子。”


他们开着车子走了以后,桃花拿出面粉准备发面做包子,汪玉说:“桃花姐啊,你真是死心眼,这包子外面买来现成的多省心,自己做,费劲死了!”


“外面买的包子,那馅都是来路不明的杂肉做的,卫生不可靠,自己包的包子卫生、安全,先生和圆圆都喜欢吃我包的包子,说是比外面买的还好吃。”桃花对自己的手艺非常自豪。


“桃花姐,你傻不傻,咱们做保姆的,省一分力是一分力,你做得这么实诚,累坏了是自己的身体,不值得!他们这些做东家的有钱,生多大的病都治得起,咱们穷人,没有医保,没有存款,万一生病了,谁管你?”汪玉跟桃花讲着掏心窝子的话。


桃花听着,心里一怔,觉得不是没有道理,但手没有停,继续加水、和面准备做包子。她虽然精明,但也实在,喜欢谁,就真心实意给他做好吃的,先生和圆圆是她最喜欢的人,他们想吃包子,桃花愿意做。

 


十二


一晃六年过去。


桃花的儿媳妇怀孕了,马上要生孩子。小夫妻俩在三线城市打工,租的房子,勉强维持生计,相当不容易,遇上不期而来的孩子,自然想到了让母亲来帮忙带孩子。按照他们老家的规矩,儿媳妇坐月子,天经地义要婆婆伺候,在感情上,桃花最疼这个儿子,然而,一想到将来只能呆在寒碜的出租房里烧饭带孩子,冬天没有地暖,洗菜洗碗洗衣服都得用冷水,更重要的是不能生病,桃花一想起医院诊区难民营一般黑压压的排队人群,立刻感到生存的惶恐。


但儿子要添小孩,请不起帮佣,当母亲的不得不去帮忙,桃花只能跟宁蒙告辞。


“要当奶奶了,是喜事,儿子向来跟你亲,现在是他最需要母亲帮忙的时候,你理应要去。”宁蒙貌似挺高兴的,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第二天,所有人都上班去了,桃花神思恍惚地呆在家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她在这个家里呆了八年,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家具,包括厨房里的所有锅碗瓢盆,都是她熟悉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


一想到春节以后就要永远离开这里,内心的酸楚越来越浓。


说不清舍不得什么,但就是舍不得。


白天空的时候,桃花在慢慢整理衣物,收拾行李。发现呆了这些年,衣服、鞋子积攒了一堆。有些是自己平时逛街买的,更多是小区里她认识的那些奶奶外婆送的,其中太太宁蒙送的披肩、鞋子也有几件,都是大名牌,她一边整理,一边想着离开这个社区以后,不会再有人送她这些高档衣物,而且,没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和不定期的红包,将来想买什么东西都得伸手跟儿子媳妇要钱,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看她房间里摊了这么多行李,大公子浩浩说:“阿姨,你收拾出来的行李我帮你寄回去吧,这么多你拿不了啊。”


“好呀。我把不用的衣物寄回老家,要穿的寄到儿子那里去。”桃花写了两个地址给浩浩,当天下午,物流公司就把她的行李全部取走了。


抽屉和衣柜的东西都清走了,空荡荡的,桃花的心里也空荡荡。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露台上。桃花想着走之前,要把先生的衣物重新翻晒一遍。她来到先生住的房间,把他的棉袄,羽绒服,羊绒衫一件一件拿到露台上去晒,先生是这家里最和蔼可亲的人,从来不发脾气,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舒服,哪怕是批评,也会说得让你心悦诚服,不知道以后别的保姆来,不知道是否也会像她这样尽心照料先生的衣食起居。


把先生的衣物都晒出去以后,桃花开始整理圆圆的衣物,圆圆是她带大的孩子,也是这个家里最体贴她的人,无论大事小事,圆圆都护着自己的‘阿姨’,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样,圆润温和;


最后,她来到女主人宁蒙住的主卧,更衣室里挂满了各种真丝衬衫,裙子,套装和羊绒大衣,抽屉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和各种打底衫,桃花和宁蒙的身高差不多,宁蒙不穿的衣服,只要少许宽松点的,桃花都能穿。宁蒙的衣柜里有专门的熏香,因此衣物透着隐隐的香味,闻着这熟悉的味道,桃花的感受非常复杂。


宁蒙像月亮,黑漆漆的夜里,看见她,觉得很温暖,如同人间有一种指望,有一种依靠。然而,接近她却很难,宁蒙是那种不怒而威的女主人,无论相处多久,彼此的心都像隔着迢迢的星河。


八年多来朝夕相处,端茶送水,洗衣铺被,却处不出亲人的感觉。桃花敬重宁蒙,和她在一起,有安全感,但是她也怕宁蒙,只要宁蒙在,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拘谨和畏惧。这一点她特别羡慕汪玉,这马屁精整天花言巧语,满嘴谎言,宁蒙却对她宠爱有加。桃花觉得自己对女主人忠心耿耿,百般贴心万般周到,可就是换不来宁蒙对汪玉的那种亲近感,这是桃花最委屈、也最不服气的地方。


每次宁蒙夸赞桃花菜烧得好,或者卫生做得细致,桃花总是叹一口气:“我们这些不会说漂亮话的老实人,活干得再好,也不如那些花言巧语嘴巴甜的吃香。”含沙射影指向汪玉。


宁蒙心知肚明这明里暗里的各种抱怨,但并不接话。轻轻一笑就过去了。

 

十三



桃花要回去带孙子的消息刚传到保姆圈,小区里跟她熟悉的‘阿姨’们就来打探消息,毛遂自荐或者推进自己的亲戚、老乡来接这个肥缺。


吃饭的时候,桃花把这些情况隐隐约约跟宁蒙透露了些,宁蒙很爽快:“行啊,你找合适的人来接班,我们家下一个管家你来选,物色到合适的人,让她来试工。”桃花一夜之间,变成了替宁蒙招聘下一任管家的人力资源部长,一天接好多个电话,宁蒙听见她在电话里跟那些介绍保姆的老乡沟通:“我们家太太从来对人不设防的,她家连一个带锁的抽屉都没有,首饰、现金各种值钱的东西都是随便放的,你介绍的保姆人品一定要有保障啊,听见了吗?”


桃花说话,一向嗓门大,平时在房间里跟老乡打电话聊天、视频,只要门没有关实,楼上楼下所有房间都听得见,宁蒙委婉提醒过她一两次,但桃花聊天一聊得高兴,就忘了旁人,嗓子越来越响,宁蒙挺烦她这一点,但想想人无完人,犯不着为这小缺点说重话,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管了。


话音刚落,没一会儿,另一个电话铃声又响了。


 “待遇嘛,你放心好了,做得好,我们家太太不会亏待你的,加薪、红包都不用你开口,她可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看桃花尽心尽力地履行着人力资源部长的职责,宁蒙觉得挺欣慰的。授权桃花去张罗下一任管家,既省心又省力。毕竟,住家保姆的圈子和心态,宁蒙不如桃花了解。


“啊,你问她的为人?她为人不好我能提前一个月告诉她不做了,还到处给她物色人来接替吗?你自己用脑子想想。”又是桃花的大嗓门。


宁蒙是第一次无意中发现,桃花在背后是如此捍卫自己的女主人,如此的忠心耿耿。心里也有一种淡淡的不舍,然而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别的事情消解了。


第一个来试工的保姆是河南人,长得老实巴交的,胆小得不得了,按照桃花的指点和安排,楼上楼下打扫,洗完衣服拖地板,然后宁蒙给她两百元钱,让她买菜去。桃花看新保姆做得挺卖力,就出去找老乡聊天话别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新阿姨在厨房烧菜。


“他们家口味很清淡的,你怎么放这么多油!”


“牛排没有用调料腌过,怎么能直接烧!”


“……”


宁蒙在楼上看书,听到厨房里传来桃花训斥试工阿姨的声音,那口气,可比自己平时跟桃花说话严厉多了。


晚饭的时候,果然饭菜的口味都很北方,一家人都觉得不适应,试工保姆走的时候很难过,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宁蒙问桃花该给多少小费合适,桃花说:“不就是试工嘛,看不上给两百元已经很好了,还要给多少啊?”


“好好好,那就给两百吧。”宁蒙看见河南大嫂眼里的泪光,心里有些不忍,本想多给些,可是既然授权桃花负责,也得尊重她的意见。


宁蒙从皮夹里取了两百现金给桃花,接下来的事她就不管了。


第二天,又来了一位试工的。模样比第一天来的好看,饭菜也比前一天的保姆烧得可口,言语乖巧,眼神活络,宁蒙觉得挺满意,就跟桃花使了个眼色,意思说:“就是她了。”桃花送第二位走的时候,把一个装着水果的塑料马夹袋塞给对方:“你千万别给我送这些东西,我也不吃。满意不满意,最后是太太做主。”


“不管谁做主,拜托桃花姐你在太太那边帮俺美言美言啊,我会记得你的好……”那位长得比桃花还要漂亮的保姆很诚恳地说。


十四

 

听说桃花要走了,解陌找了个空,过来看她。


陶逸和圆圆差不多大,俩孩子一起长大,寒暑假陶逸经常来玩,在圆圆家吃饭、做作业甚至住两天,解陌跟桃花也处得像亲戚一样。


“桃花姐,听说你不做了,要回去抱孙子了?”


桃花一听这话,憋了一个多月的眼泪一下子控制不住,哗的一下流下来…….


在桃花眼里,宁蒙身上总有一种无法亲近的冷。而解陌,却是如初春的阳光般温暖,桃花见到解陌,感觉特别亲。


 “桃花姐,你别这样。”解陌抱住她的肩膀,自己的眼眶也湿了。


“对了,我买了一套小衣服给你的孙子,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买了黄色的,你看看,喜欢不?”


“嗯,挺好看的,鸭嘴黄,男宝宝女宝宝穿上都好看。你真会买东西。”桃花擦干眼泪,开始端详小衣服的颜色。


这时门外钥匙响动,桃花奔过去打开门,一看是宁蒙回来了,怀里抱着好几束花材,有金灿灿的跳舞兰,雪白的满天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叶,她把这些花材插座玄关柜的一个大瓶子里,一边脱靴子一边说:“一会儿修剪修剪,插上,又是一个景儿。”


尾声


别离的日子终于来了。


这一天,桃花穿着米黄色的呢大衣,真丝烂花围巾,头上戴了一顶针织的帽子,还化了淡妆。宁蒙一家人把她送到大门口,桃花一步三回头,这个熟悉的院子里一草一木都那么亲切,想着此去就不再回来,内心溃不成军。


出租车,在桃花和宁蒙一家的挥手致意中,缓缓离去。


再见了,悦西花园,再见了,上海。




特别声明:本文为人文学者、经济学家林采宜的原创小说,转载请在文章标题下注明作者及出处









阅读相关文章:瑜伽

为什么姐弟恋越来越多?

女性的地位来自于自我成长

爱情 是不是人生最重要的?

生命的高处

爱  是一个人的故事

              不努力也是可以的              



本号都是原创文章,欢迎关注

不接商业合作或者广告,类似需求请勿扰。


文章已于修改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