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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想起青春一去再不回来」|「六里庄遗事」选-013

2016-08-13 东东枪 东东枪

 

「六里庄遗事」选-013

文/东东枪


黄二十四去长安城里卖油,回到六里庄的时候耳朵就少了一个。村里人见了,问他怎么搞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姜胡子当过几年地保,后来主动辞职了,人家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高处不胜寒,打算挂甲归田。其实当地保哪来的甲?别说甲了,连制服都不发。根本都不算事业单位编制。

 

石胖子在长安城摆摊给人算命的时候,隔壁摊位也是个算卦的,是个老头儿,姓袁。石胖子摆摊头一天,这老头儿就溜达过来了:“小伙子,算命是跟谁学的?”石胖子看是前辈,不敢造次,干脆老实回答:“老神仙,我这都是自学成才的。”袁老头儿一听就乐了:“自学?哈,那不跟没学过一样吗?跟我咋比?我算命那都是家传的,传了二十多辈儿了!传到我跟我哥这儿从来没走过样儿。”石胖子说:“您哥哥也是干这一行的?”袁老头儿说:“可不咋地,我哥那家伙,可鸡巴有名了——国师!袁天罡!听说过吗?那是我哥。”“什么?您是袁天罡的弟弟?那您父亲是?”“元始天尊啊!”“那您母亲呢?”“铁扇公主嘛!”

 

石胖子就不说话了。考虑再三也不知道说什么,嘀咕了声“袁先生,晚辈失敬。”鞠个躬,就回自己摊位了。那老头儿还在身后喊:“别叫先生!叫先生多生分!你以后管我叫袁大师就行!”

 

有一段时间,长安风化界的姑娘们流行在大腿内侧文身,文上些诗词佳句、名人新作什么的,说是能吸引消费者——听说还确实有不少人专门为此消费,花钱就为瞧文身的。

 

据说刚开始那些文身质量还都不错,经常能碰上一些大家的题字,比如颜真卿手写的“闻香下马”什么的。可毕竟这些人文化水平不一,所以后来听说就文什么的都有了,有文“往来无白丁”的,也有文“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有文“童叟无欺”的,也有文“客随主便”的,有文“野渡无人舟自横”的,也有文“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听说还有文“世上只有妈妈好”的。

 

叶四姑的大腿内侧也有文身,是她自己选的四个字:“出生入死”。听人说刘爱国当年也文过,文的四个字是“出将入相”,据说还是某位退休的节度使或是宰相什么的给写的,闻者无不叹服:人家能不红吗?

 

六里庄里来过一帮卖尿失禁治疗仪的,提前半个月在村里贴广告,说是高科技产品,专治中老年男性遗尿不净之症,有病的治病,没病的预防,八月初二那天来村里现场限量销售,欲购者早上都在村东老槐树底下排队。那天排队的人去了不少,每人交了五贯钱,领了一个红纸包,红纸包上说这产品须满月之夜焚香沐浴后亲手开启,再以上等山泉水濯洗后施用,用后当即起效,终身再不复发——为方便群众服药他们还专门采来了一批山泉水封坛分装就放在旁边半两银子一坛随意购买并不强求……结果八月十五那天深夜,村里凡是买了那神器产品的人家,此起彼伏地全是骂街声——每个红纸包里都是一盒牛皮筋儿。

 

◎老高太太的儿子高不举特别喜欢翻跟头。从十几岁时就常在村里翻,后来变成了走到哪翻到哪,一天不翻都不行。问他为什么爱翻跟头,他说翻跟头舒服,不翻就头晕脑胀。他爸爸下葬那天,他从坟地回来的路上就开始翻跟头,穿着一身孝袍子沿着官道自己翻走了,一直翻一直翻一直翻一直翻一直翻一直翻一直翻……翻了好几天才停下来,停下来的第一句话是:这是哪儿?

 

◎普济禅寺里来了一个小伙子,非要跟慧吟禅师聊聊。慧吟禅师问你要聊啥?小伙子说大师我就想问问你,你看我这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年轻有为才高八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内外兼修经天纬地战无不胜光芒万丈的,我就想啊,我今后稍微努努力,肯定就做出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事业、成为万世敬仰的伟人了——可我就愁啊,你说,我都这么完美无瑕了,我要是真想做这个伟人,哪儿还有我的进步空间呢?我该往哪方面再努努力呢?慧吟禅师沉吟片刻,说:这位施主,据我观察啊,你确实离成为伟人这个目标没多远儿,你跟历史上那些伟人相比,基本上也不少啥了,要说唯一还欠缺点儿的,也就“英年早逝”这一项还没做到了。

 

◎“王三姐我闷坐北楼珠泪满腮,忽想起这青春一去再不能够回来。思来想去呀我的心不自在,躺在了牙床我是梦入了阳台。鼓打了三更啊我偶得一梦,我梦见那春秋四季颠倒过来——正月里掐樱桃在长街卖,二月里游春带了来的菖蒲棒儿来,三月里这牛郎又把织女会,四月里这严霜一打百草衰,五月里这挂秋千高灯挂起,六月里鹅毛大雪铺满了街,七月里挂签儿一贴新年来到,八月里喝雄黄喜笑颜开,九月里闹花灯多么样儿地热闹,十月里带了那杏花儿来,十一月农夫们前去耕地,腊月里头是暑伏热难挨……”——据说是王三姐当年唱过的歌。冯有道不知怎么也会唱。

 

◎慧吟禅师经常体罚徒弟。曾有一小和尚受罚多次,起了报复之心,三更半夜提着擀面杖前去行刺,当场被慧吟禅师擒住。清晨,小和尚两眼热泪从慧吟禅师的禅房里出来了。别人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什么都不答,只反复说一句:唉,都是受过伤的人啊。

 

石胖子写了文学作品拿给村人邻居们看,村人们大都无动于衷,多是点几下头而已。石胖子见那几下点头,就很高兴,偶尔谁多点几下,他就觉着是自己这次一不小心写出了佳作名篇。姜胡子跟他说人家就多点几下头而已你高兴个什么?石胖子说话不能这么讲,我听人说,当年李太白写了《长恨歌》出来,兴冲冲拿给他老婆看,他老婆也只不过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而已。姜胡子听完就陷入了沉思,沉思了一会儿说:哎,你说《长恨歌》是谁写的?

 

石胖子跟沈三变说,你别看我现在每天瞎写也写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但我觉得我就这么写下去,有个三五十年的,好歹也能写出点儿传世佳作来,你信么?沈三变想了想,说:要是我说我信了,你信么?石胖子想了想,说:不信。

 

杨温柔有一次犯了痔疮,到长安城里找大夫给看。衍庆堂的孙似邈孙大夫给检查了检查,说你这痔疮太奇怪了,我这些年瞧痔疮也瞧了不少,有包浆的还是头一个,这玩意儿你是怎么盘的?你这痔疮多少年了?杨温柔回想了回想,说具体哪年得的我忘了,反正以前华佗华大夫给看过几次,后来他被曹操弄死,我就没找旁人看过了。

 

孙大夫说,要说起来啊,华佗这人真是倒霉,稀里糊涂被曹操给弄死了。杨温柔说倒霉个屁,他那才活该呢——他跟人曹操说得先喝他那药,喝完就什么不知道了,他再拿大斧子把人曹操脑袋劈开治病——我就问你,换你是曹操,你信吗?你让他劈吗?孙大夫说,你不能这么说,我跟曹操不一样。杨温柔说你跟曹操有什么不一样?孙大夫说,我比曹操懂医术。杨温柔说,懂医术怎么着?理解他?让他劈?孙大夫说,不不不,我懂医术,我找华佗干嘛?我自己吃点药不好吗?

 

王三姐跟沈三变说过好多情话。俩人刚在一起的时候王三姐就说过:小沈,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一定用一生一世来报答你,你放心,以后我要是出轨了一定一点儿都不让你知道。

 

其实,袁大师跟石胖子描述他的家世时,也并不全是胡说——袁大师他妈真是铁扇公主。袁大师后来给石胖子讲过:袁大师他爸当年就是给人算命的,但可惜算得太准,有时候不知轻重,伤了阴鸷,活到三十多岁就丧了命,那时候袁大师兄弟俩一个刚满三岁一个才六个月,袁大师他妈妈没学过算命,但为了养活家中两个孩子,也只能鱼目混珠出去给人胡算,为了能多点儿生意还老冒充自己是铁扇公主下凡,跟人家多要钱,可毕竟是毫无理论体系地胡说,很少能蒙对,一个月三十天里有二十五天是被人打回来的。石胖子说,那剩下的五天呢?袁大师说:剩下的五天,我跟我哥能吃饱。

 

那天瞧完痔疮,杨温柔赶在关城门之前出了长安城,一瘸一拐地往六里庄走——想雇车舍不得钱,想坐轿子没有,骑驴骑马更磨得慌,还不如走着。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了,正愁这几里路不好走,身后就赶上来一人,笑呵呵地跟杨温柔打招呼。杨温柔一看,是贩马的杜冠卿,二人昔年就很熟识,于是就结伴而行。杜冠卿这人爱说笑,这一路谈笑风生,聊了不少旧事新闻,奇谭八卦。快到六里庄时,二人累了,在路边歇脚,杨温柔瞧着杜冠卿,问了一句:冠卿兄,咱们二人数年不见,今日途中偶遇,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杜冠卿说:嗨,老弟,有话但讲。杨温柔说:那好,冠卿兄,你,不是已过世好几年了吗?

 

 

注:

以上文字均选自东东枪作品「六里庄遗事」。「六里庄遗事」是一本芜杂的书,说的是一些芜杂的人。他们活在一个芜杂的时代,过着芜杂的生活,于是就活出了一些芜杂的故事。这些故事与这些人一样,本该被忘记,也终将被忘记。


(题图由东东枪2016年8月拍摄于秦皇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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