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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过海来办你」|「六里庄遗事」选-019

2017-02-04 东东枪 东东枪


「六里庄遗事」选-019

文/东东枪


刘美丽小时候老爱尿裤子,尤其冬天,经常在学房里把裤子尿湿。幸好刘美丽机灵,很快就想出了掩饰尴尬的办法——每次一有尿意,就赶紧高喊一声:我给大家变个魔术吧!这一招叫“空中取水”!然后就装腔作势地凌空抓一把,往自己裤裆处一挥——同学们见到果然有水从他裤腿儿里淌出来,还真就纷纷赞叹。


不过这魔术没表演过几回,到第三四回的时候,再喊“我给大家表演个空中取水吧!”就有同学回嘴了:你自己上茅房表去行不行?


回嘴那同学是日本人,日本遣唐使的儿子。其实平时跟刘美丽关系挺好的。刘美丽后来跟他说:你知道吗,咱俩关系好归关系好,但你不让我变魔术这个仇,我早晚得报。现在打不过你,等我长大了也得报。那日本小孩儿就乐了,说我过几年就回日本了,你上哪找我去?刘美丽说,你回日本我就上日本找你去,反正一定得办你一回。


后来那日本孩子就回日本了,临走时跟刘美丽说你可快来啊,我在日本等着你。刘美丽说你放心吧,我早晚会去。结果那日本孩子在那边儿等了好多年,也没等到刘美丽。但刘美丽说的话他一直惦记着,直到晚年也没忘,听说他还写了首诗说这事儿,诗的名字就叫《漂洋过海来办你》。


朝廷不知想起什么来了,忽然要通缉胡大刀,找人画了画像,贴得到处都是,说是谁能抓住这匪首胡大刀,扭送当官,就赏帛百匹。胡大刀当时正在外乡办事,为避风头,扮作书生,自称赵五郎,途中旅店里遇见一个贩木材的登州人,自称叶九,这叶九一见胡大刀就兴奋起来,说老弟真是好相貌。胡大刀说我这相貌怎么了?叶九说您这相貌值帛百匹,怎么不是好相貌!说罢就与胡大刀攀谈起来,当晚还置酒邀胡大刀同饮,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劝胡大刀,说读书人寒窗用功但前途渺茫,倒不如凭着这个相貌,冒充匪首胡大刀,前去投案,换来那百匹布帛,让家人从此衣食无忧,他叶九可充那出首之人,一来是代领赏金,二来是事成后,还要把那布帛都送到赵五郎的故乡,交予他的家人——那百匹布帛,他只收二十匹算作酬劳。胡大刀边听边乐,说自己生性驽钝,读书求仕确实没什么希望,大哥您这个计策,倒也可行,我看你也是个可托之人,明天咱们依计而行也就是了。叶九大喜,二人推杯换盏,沉醉而眠。


翌日,胡大刀睡至中午方醒,醒来就见叶九已经垂头丧气地坐在屋内桌前。胡大刀问:咦,叶九兄,如何这等沮丧?叶九答:唉,我看你没醒,已先自去过一趟官府了。胡大刀说:哦,那怎么没有官差跟你一同来拿获我?叶九说:唉,还是去晚了。我到官府时,府衙门前已经有七八个出首的在那儿排队了,个个都嚷着说自己是胡大刀,我瞧了瞧,确实哪个都比你长得像那画像上的匪首。后来官府挑了一个长得最像、自首态度最积极的,据说已经收监,不日就解往长安去了。胡大刀说:那帛呢?叶九说:唉,别想了,已经被出首者欢天喜地地领走回家过日子去了,听说就是被收监那人的老婆跟儿子——一家三口一块儿去的。


慧吟禅师跟法聪说,自己年轻时,跟师父下山去给大户人家做法事,那家给备了一大桌的素斋,他一见就高兴了,跟师父一块儿大吃了一顿,吃得满嘴流油。回山的路上,他跟在师父后头,一边腆着肚子慢慢走一边琢磨刚才那桌饭的味道,越想越觉着好吃。正想着,就看见师父不走了,蹲在路边抠自己嗓子眼儿,抠了两下就哇地一声吐了。吐完之后擦擦嘴,又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然后回身,一句话不说,继续往山上爬。


孙脆弱善学鸟语,少年时颇以此为能,常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有一年听说长安办鸟语模仿大赛,还志在必得地去了一趟。比了三天,总算是进了决赛,但到了决赛,才见着真正的高手——最后的成绩,孙脆弱拿了个第八名,人家拿冠军的是一个组合,就俩人,是兄弟俩,说是南方来的,叫“秦氏兄弟”,兄弟俩现场配合,学出了不下百种各类禽鸟的叫声,包括孙脆弱在内的所有选手和评委都听傻了。那些叫声,孙脆弱不但不会学,很多听都没听过。只不过,秦氏兄弟得了冠军,却没领奖。因为他们学完那些禽鸟之声,也不说话,只一块儿伸出双臂来,扑扑楞楞挥动几下,就腾空而起,飞走了。


王坏水他爸说,当年闹饥荒,隔壁有家姓卞的,家里的男人饿极了,自己半夜抠墙皮吃活活噎死了,只剩下一个三十出头的媳妇儿,跟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男人死了之后没两天,那男孩跑到王家来,一进门就跪在地上给王坏水他爸磕头,说王叔我爸死了我妈也起不来炕了,你家有吃的没有,给我们娘俩口吃的你就是我爸,王叔求求你了你当我爸吧。王坏水他爸就愣了,说我当你爸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当你爸。那孩子抬起头来,两眼努力放着光,说,王叔,当我爸可以睡我妈。


王坏水没见过那个姓卞的男孩,也没见过那男孩他妈。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再问他爸,他爸也不说了。


郭善广幼时目能识鬼,就是老能瞧见各种鬼魂在村子里遛弯儿、爬树、撞墙、唱歌,或是在井边坐着聊天、在树荫底下下棋、在房顶上看夕阳什么的,但后来,七八岁上,就慢慢瞧不见了,到了十四五,连活人也不老能瞧见了——瞧别的没事,就是不太瞧得见人。村里有很多人都挺羡慕他。


丁三两他爸临终前给丁三两留下句遗嘱:一定要以貌取人。


丁三两他爸病重时,有不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来给推荐各种偏方,有说吃黑芝麻加酸枣糠拌珍珠粉可以治的,有说找某某村的某瘸腿老太太给扎一个月针就能好的,有说去终南山找一个一百六十多岁的老道士给点香炉灰回来涂脸就能起效的,有说用毒蛇皮卷黑熊肉蘸甜面酱吃两顿就能去根儿的,还有说绝食二十天就能把病饿没了的,反正都是好心好意。丁三两他爸最后选择了绝食疗法,丁三两问他爸为什么选这个,他爸说,这个省钱。


石胖子当年在街头给人算命时,曾跟一个来算命的小伙子争吵起来。那小伙子大脑袋、肿眼泡儿、歪着肩膀、穿着身破袍子、胡子拉碴的,坐在那就一个劲儿打哈欠,石胖子给他批了批八字、看了看手相,俩人很快就从聊命运过渡到了聊人生,石胖子跟人家说,我给你算了,你命里什么都不缺,目前看来是你自己没活好,你这人呐,太消极太悲观,你得选择更积极乐观的人生,然后又给人提了几条建议,比如多出去旅游、早睡早起、多读点正能量的书籍、少交几个酒肉朋友、找个稳定工作什么的。小伙子一听就乐了,说哥,不是我不选择这样的人生,我的人生里没见过这个选项。


叶四姑有个妹妹,小名叫五宝。五宝生下来就有残疾,右腿畸形,瘸的。叶四姑十二岁、五宝七岁那年的冬天,下过一场挺大的雪,下了好几天,雪停的第二天早上,叶四姑的父母早早地就把五宝叫起来,说要带五宝去串亲戚。五宝挺高兴,问爸妈,哥哥姐姐们去不去,爸妈说,今天就带五宝一个人儿。也没吃早饭,父母就带她出了门,外边雪真大,迈哪一步都得高抬腿才行,五宝走得挺吃力,爸妈也不催她,也不说话,就在她旁边闷头往前走。五宝刚开始还有说有笑的,问爸妈去哪串亲戚,走着走着就也不说话了,然后,突然转头跟爸妈说:爸,妈,你们别卖我。


一直低着头的爸冲她笑了笑,说:别瞎说,咱是去串亲戚。五宝又冲妈说:妈,别卖我,别让爸卖我。妈也笑笑,说:别瞎说,谁卖你?五宝就哭了,说:爸,妈,我不瘸,真的,别卖我了,咱回家吧,我不瘸,我能帮你们干活,也能嫁人,别卖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在雪地里拖着瘸腿努力往前蹦跶,样子可笑极了,一边蹦跶还一边哭,一边哭又一边努力地笑,就那么蹦着、哭着、笑着说:你们看,我不瘸,一点也不瘸,你们看,快看啊。


注:

以上文字均选自东东枪作品「六里庄遗事」。「六里庄遗事」是一本芜杂的书,说的是一些芜杂的人。他们活在一个芜杂的时代,过着芜杂的生活,于是就活出了一些芜杂的故事。这些故事与这些人一样,本该被忘记,也终将被忘记。


(题图由东东枪2017年1月拍摄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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