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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鸥鸟的趣味,蠹鱼的叹息」

2018-03-19 东东枪 东东枪


《阅微草堂笔记》,清代文人纪昀编撰的短篇小说集。纪昀,就是纪晓岚了,想必大家都知道。真还不知道是谁的,想想张国立老师的脸可能也就记起来了。


纪昀是直隶献县人,乾隆年间的著名学者,做过礼部尚书,曾任《四库全书》的总纂修官,是正经的学者型官员。


《阅微草堂笔记》却不是什么正经书。这是纪昀历时十余年陆续编成的五本书的合辑,书一《滦阳消夏录》 、书二《如是我闻》、书三《槐西杂志》、书四《姑妄听之》、书五《滦阳续录》 ,全书加起来,一共是记录了约1200则小故事。这些故事,多是狐鬼妖异、怪谭奇闻。


举个例子——


癸丑会试,陕西一举子,于号舍遇鬼,骤发狂疾,众掖出归寓,鬼亦随出,自以首触壁,皮骨皆破,避至外城,鬼又随至,卒以刃自刺死。未死间手书片纸,付其友,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八字。虽不知所为何事,其为冤报则凿凿矣。


说一个举子被鬼附身、自刺身亡的事儿,就这么几句,这就算一则。


也有特别一点儿的,比如下边这段,记载的是作者在新疆时的见闻——


乌鲁木齐多狭斜,小楼深巷,方响时闻,自谯鼓初鸣,至寺钟欲动,灯火恒荧荧也。冶荡者惟所欲为,官弗禁,亦弗能禁。有宁夏布商何某,年少美风姿,资累千金,亦不甚吝,而不喜为北里游,惟畜牝豕十余,饲极肥,濯极洁,日闭门而沓淫之,豕亦相摩相倚,如 43 34341 43 14941 0 0 1691 0 0:00:20 0:00:08 0:00:12 2888其雄。仆隶恒窃窥之,何弗觉也。忽其友乘醉戏诘,乃愧而投井死,迪化厅同知木金泰曰:非我亲鞫是狱,虽司马温公以告我,我弗信也。余作是地杂诗有曰:石破天惊事有无,后来好色胜登徒,何郎甘为风情死,才信刘郎爱媚猪。即咏是事。人之性癖,有至于如此者,乃知以理断天下事,不尽其变。即以情断天下事,亦不尽其变也。


说一个宁夏布商,到乌鲁木齐做生意,在自己住处养了“牝豕”十余头,洗得干干净净,关上门“沓淫之”。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晓得早为仆隶偷窥,又被友人得知,酒后嘲弄,结果含羞带愧,溺井而亡。纪大人不仅记下此事,还作诗咏之,点评了一下——说真的,这个故事,也就是清朝人写。若是今人所作,不知这书还能不能出版。


因为作者是直隶人,所以记述的也常是直隶周边的人事。比如我还翻到过一则与我们家乡有关的——


交河及方言曰:说鬼者多诞,然亦有理似可信者。雍正乙卯七月,泊舟静海之南,微月朦胧,散步岸上,见二人坐柳下对谈,试往就之,亦欣然延坐。谛听所说,乃皆幽冥事,疑其为鬼,瑟缩欲遁,二人止之曰:君勿讶,我等非鬼,一走无常,一视鬼者也。问何以能视鬼,曰:生而如是,莫知所以然。又问何以走无常,曰梦寝中忽被拘役,亦莫知所以然也。共话至二鼓,大抵缕陈报应。因问冥司以儒理断狱耶?以佛理断狱耶?视鬼者曰:吾能见鬼。而不能与鬼语,不知此事。走无常曰:君无须问此,只问己心,问心无愧,即阴律所谓善,问心有愧,即阴律所谓恶,公是公非,幽明一理,何分儒与佛乎?其说平易,竟不类巫觋语也。


这人泊舟“静海之南”,在河岸上偶遇两人在柳下对谈,听他们的言语,细一打听,是帮冥司办事的“走无常”和能见鬼的“视鬼者”,于是就叙谈了一番。“泊舟”想必是在运河上,“静海之南”可能是陈官屯、唐官屯一带。还好,看那“走无常”的言语,倒并没给我们家乡丢人。


通常谈到《阅微草堂笔记》,都会提到鲁迅对这本书的评价——“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复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来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


我自己倒没怎么觉得《阅微草堂笔记》“雍容淡雅”,反倒觉得作者经常毫不掩饰自己的调皮甚至促狭,很多一本正经处明显只是做做样子。《阅微草堂笔记》与《聊斋志异》不同,记述多,描摹少,很多条目不够精致,甚至俗套。纪昀自己说,《聊斋志异》那种,叫“才子之笔”,他自己这种叫“著书者之笔”,说“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从何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要是遇上蒲松龄,恐怕是会质问他“你听说的你看见了?”的。


因为少了那些描摹、对话,所以,在我看来,《阅微草堂笔记》并不如《聊斋志异》般处处有情。但偶尔也有极动人的段落,比如我一直很喜欢的一则——


先太夫人言,沧州有轿夫田某,母患臌将殆,闻景和镇一医有奇药,相距百余里,昧爽狂奔去,薄暮已狂奔归,气息仅属,然是夕卫河暴涨,舟不敢渡,乃仰天大号,泪随声下。众虽哀之,而无如何。忽一舟子解缆呼曰:苟有神理,此人不溺,来来,吾渡尔!奋然鼓楫,横冲白浪而行。一弹指顷,已抵东岸。观者皆合掌诵佛号。先姚安公曰:此舟子信道之笃,过于儒者。


“仰天大号”的真挚,“苟有神理,此人不溺”的断喝,以及“横冲白浪而行”的气势,乃至“观者皆合掌诵佛号”的撼动,昔年初读,当即泪下。


不过,即使有此等精彩之处,如果让我说整部《阅微草堂笔记》中最令人动容的一段,却是那一千余则故事之外的几百个字。


刚才说了,《阅微草堂笔记》是五本陆续出版的小书合辑而成,但如今我们常见的此书,于这五书二十四卷之外,还附有另外六则故事,这部分的标题通常写为“附:纪汝佶六则”。纪汝佶是谁?是纪昀的儿子。纪昀一辈子生有四子三女,纪汝佶系其长子,生于1743年,卒于1786年,活了43岁。这“纪汝佶六则”就是纪汝佶生前撰写的六则短文,而我说的那几百字,就是这六则短文前,纪昀写下的几句引言。如果试着翻译成白话,大概是这样的——


我的儿子纪汝佶已经故去了。他生于乾隆甲子年,幼时颇为聪慧,读书尚不多时,就已能作八股文章。乙酉年,他乡试中举,开始写些诗句、作些古文,但都并没真正领会其中门道。那时我去新疆从军,他自己与诗社的文人结交,结果竟然从公安、竟陵两派文风学起,误入了歧途。后来,又在泰安追随朱子颖学文,读到了《聊斋志异》的抄本(那时该书尚未印行),误入了该书的窠臼,沉迷其中,直至亡故。汝佶留下的诗文作品,都留给了其子(我的孙子)树庭等人,算是保存一些其父的手迹、以供留念,我自己从没帮他整理编辑过。倒是他所写的一些杂记,虽尚未成书,但其中记载的一些琐事,倒还偶尔有些价值、或可采用,在此,我简单择取数则,附在本书末尾,也算不埋没他不分昼夜寒暑、艰苦写作的辛劳吧。可惜,他既入了此道,便百事无成,如今只好以这些完全谈不上“著书立说”的散碎作品,让他的名字留存于世而已了。


纪昀的原文,则是这么写的——


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明,读书未多,即能作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会余从军西域,乃自从诗社才士游,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后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沈沦不返,以讫于亡故。其遗诗遗文,仅付孙树庭等,存乃父手泽,余未一为编次也。惟所作杂记,尚未成书,其间琐事,时或可采,因为简择数条,附此磜之末,以不没其篝灯呵冻之劳。又惜其一归彼法,百事无成,徒以此无关著述之词,存其名字也。

 

儿子撰写的“琐事”,纪昀只选了六则。但同样的琐事,在这六则之前,大家刚读过一千多则。正如那一千多则故事里,隔三差五的“报应循环”背后,总隐隐露出这位《四库全书》总纂修那一肚子不服管教的恶趣味,这几百字的面无表情背后,是二百多年前以“性好滑稽”著称的纪大人未曾出口而又掩藏不住的一声叹息,其中的低回顿挫、沉郁黯然,似不输“今已亭亭如盖矣”。


纪昀曾撰一联,说待自己死后,挽联就用这个就成。那副对联是“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那趣味,是疏狂善谑者的趣味,也是鸥鸟们特别需要的趣味。那叹息,是为人父母者的叹息,更是蠹鱼们尤其懂得的叹息。


(文中图片由东东枪2018年3月拍摄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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