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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十万个不为什么」-001

东东枪 东东枪 2021-01-13

「十万个不为什么」

文/东东枪


001. 张克


张克跟苏苏约着吃饭,苏苏在微信上说:你想吃什么?张克回:我什么都行。苏苏就发了条语音来,语气比较夸张,说:哎!那咱上“翠花”吃肘子得了!

 

张克就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那句“我什么都行”,但聊天记录还在那摆着,自己瞧了瞧,还是给回了句:好吧,那就“翠花”见。

 

约的晚上6点半,打车到美术馆,才5点40,张克往三联书店那边走了走,想着还能逛会儿、消磨会儿时间,走到了才发现三联书店在装修,整栋大楼都被防护网和脚手架给裹起来了,像个病人。张克就往回走,路过隆福寺,拐进去瞧了瞧,以前熟悉的那些地方也都拆了,不像个样子。也就只好奔“翠花”溜达。

 

慢悠悠地走过去,一看手机,是6点20。进门瞧,苏苏已经在了,坐在偏里头的一桌,穿了个紫红色的大袍子,化了妆,手指甲红红亮亮,朝他招手,嘴里喊着“在这儿呢”。张克就也挥挥手,走过去坐下,说你够快的啊,我刚堵了会儿车。苏苏说没事没事,吃肘子我一般都来得早。

 

张克跟苏苏其实不常见,以前有一段时间常见,有事没事也吃个饭,偶尔在微信上聊两句什么的,基本上是瞎逗。说不好是不是所谓“撩”,但张克自己当时揣摩着,多少还是有点儿,属于一直没人捅破那层窗户纸,而且窗户纸偏厚的那种。

 

刚意识到这件事儿的那段时间,张克每回见着苏苏,跟她吃饭,心里都一直忍不住反复盘算一个问题:我到底想不想睡她呢?嘴里聊着各自公司的八卦时,心里想的是“我到底想不想睡她呢?”谈着冯小刚的新电影时,心里想的是“我到底想不想睡她呢?”到最后吃完了、聊累了、埋单了、苏苏已经穿着墨绿色的小裙子坐在他汽车副驾驶位子上了,他想的还是“我到底想不想睡她呢?”想着想着就到了苏苏家小区门口,苏苏下了车,苏苏回了家,苏苏给他发来了微信说“今天很开心,哪天再聚!”,张克还在想——“我到底想不想睡她呢?”

 

想着想着就想烦了。觉着没意思,觉着“那应该就是不想”。张克是很容易“觉着没意思”的那种人,觉着这事儿没意思,也觉着自己没意思。

 

这事儿也奇怪,一有了这个想法,后来再跟苏苏吃饭,就只觉着没意思了。张克也觉着奇怪:好像还不如以前脑子里光想着“想不想睡她”的时候有意思呢。

 

再往后就见得少了。偶尔聊几句,其实还挺热情的。张克自己总觉得有点心虚,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没意思”人家看不看得出来。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假装没看见”是每个成年人的基本生存技巧,苏苏又不傻。

 

就吃肘子,还点了醋溜木樨什么的。聊各自近来怎么样。聊工作辞没辞,有没有健身,去了哪儿旅行,哪个app好玩,坐飞机遇见了什么名人,买哪个理财收益比较高,到底好看的女的是不是都去往脸上打针什么的。

 

肘子其实不太好吃,凉的,切成片,蘸着蒜汁吃。蒜汁这东西也奇怪,什么玩意儿蘸蒜汁吃都好吃,但什么东西一蘸蒜汁就只有蒜汁了。张克喜欢热肘子,软烂肥糯那种,觉着那才对得起肘子。头一回来翠花吃肘子是唐婷带他来的,那回他就眉飞色舞地跟唐婷说了他这番关于蒜汁和肘子的认识,那时候饭馆里还让抽烟,唐婷叼着烟卷儿、眯着眼在那笑,等他说完,才笑着跟他说:傻逼不傻逼啊你?

 

那次是冬天,他们俩喝了三瓶啤酒、半瓶牛二。剩了半瓶,临走的时候张克没拿,唐婷非让拿上。胡同里还有不少没化的积雪,一出饭馆的门,唐婷就牵住了张克的手。走到胡同口,俩人都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唐婷问张克:“哎,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她裹在大棉袄里,脸红扑扑的,眯着小眼儿,笑着。

 

苏苏讲到最近她在看的某部美剧了,张克“嗯啊嗻是”地配合着,为防止单调,偶尔还加一句“是吗?”或“然后呢?”非常自然。自己心里暗想,那些说相声捧哏的,可能也不过如此了。

 

就是在这么个时候,张克注意到了另一桌的食客。那张桌子在他视线的右前方,在苏苏的身后。当时那桌的客人正在低声喊服务员——“您受累,再来盘焦溜丸子。”

 

那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穿着件灰衬衣,下身穿着条黑色的裤子,皮凉鞋。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运动服,像是那种比较老式的校服,用红色的皮筋扎着马尾辫,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正在那低垂着头不说话,用筷子扒拉眼前的半碗米饭。

 

张克愣住了,一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听见那男人在跟那女孩说话,虽然声音比较低,但是还能听见一些,那男人说唐婷,你10岁了,已经上三年级了,我觉得我说的话你都能听懂了,是不是?

 

他接着说,我跟你妈妈都爱你,都喜欢你,现在我们俩分开,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我们确实也没有办法,我们虽然是大人,但大人也有大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希望你能原谅我们,也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等你长大了,我相信你一定会理解我们的。以后你跟着妈妈生活,这是我跟你妈妈商量好了的,你不是很喜欢妈妈吗?而且住在你妈妈那,离你的学校也近,爸爸现在还在找新的住处,可能会住的比较远。妈妈虽然要上班,但还有你姥姥、你小姨,他们都可以帮助你妈妈照顾你。爸爸也会常回来看你,我已经跟你妈妈说好了,我每个月都会回来看你一起,带你玩,给你买好吃的东西,你要是喜欢吃肘子、吃焦溜丸子,爸爸还可以带你来吃。爸爸妈妈现在都没有再成家的打算,也许以后会有,但那也没什么,妈妈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好人,如果妈妈决定跟一个新的叔叔生活在一起,那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叔叔,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再说,妈妈那么爱你,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个叔叔对你不够好的话,妈妈一定会想办法的,就算妈妈没办法,你跟爸爸说,爸爸也会想办法的,到时候,你愿意来跟爸爸一起生活,也是没问题的,好不好?

 

他还在说。他说唐婷,你想想,你现在10岁,再过三四年,你就读初中了,有的初中就可以住校了,我和你妈本来就想让你读初中时就住校的,不是我们不爱你、不愿意跟你生活在一起,而是我们觉得住校对你好,能让你更独立,更早变成一个会照顾自己的大姑娘,你看,本来我们也打算让你三四年后就自己住校的,现在我们分开了,你损失的其实只有三四年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唐婷,你现在还小,我跟你讲,三四年,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太短暂了,你自己回想一下三四年前的事情,是不是觉得就像昨天一样?为什么?因为三四年太快了,你还没觉出来呢,它就过去了……哎,你别光听我说,你快吃,你别难受,你得坚强点儿,唐婷,你是我的闺女,是你妈妈的闺女,我们俩都是坚强的人,你也一定是个坚强的孩子……

 

张克一边看着苏苏,一边听着那男人的话,偶尔用眼睛瞟一下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唐婷,但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唐婷,那是10岁的唐婷,那是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唐婷,那是还不知道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日子的,1995年的唐婷。

 

张克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跑到他眼前来的,他不敢去打扰他们,甚至不敢太过明显地注视,他怕自己一旦走到他们面前,或是定睛注视他们,他们就会噗地一声消散不见,或是张克自己就会忽然睁眼醒来。

 

唐婷的爸爸还在说着,压着声音,也压着情绪,说得那么轻巧,又那么艰难。张克只见过他的照片,那几年,他跟唐婷一块儿去给他扫过墓。他的照片就在那放满骨灰盒的墙上笑着,年纪、长相,都跟现在这个男人一模一样。而此时的这个男人,还丝毫不知道自己8年之后就会因为癌症病逝在距这家饭馆不过几公里的一家三甲医院里。

 

小学生唐婷则一直垂着头,不看任何人,只在那里努力地吃着那盘焦溜丸子,张克瞧见她的眼圈越来越红,头也垂得越来越低,终于是掉了眼泪。

 

张克盼着唐婷能说句什么。说句什么都好。说句“你滚”都好,说句“我知道了”都好,说句“咱们回家吧”都好。但唐婷什么都没说,她可能还是太小,她没有吃完那盘焦溜丸子,她爸就已经把准备好的和现场想到的所有话都说完了,她垂着头,她爸也只在那沉默地瞧着她。她爸点着了一根烟,抽完了,说:走,唐婷,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父女俩离开时,张克没敢多看。但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张克正好瞧见唐婷的爸爸去牵唐婷的手,而唐婷把手缩回,藏在了校服的袖子里。

 

那盘肘子,苏苏也没有吃完。临走时,苏苏还对张克说,下次不来他家了,肘子好像没有以前好吃了。两人并肩走出胡同,就瞧见夜色中那座黑压压沉甸甸的美术馆大楼。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疾速驶过,并没有要停下来揽客的意思。

 

苏苏说,要不要换个地方再去喝点?张克说,算了,今天有点累了。苏苏说,嗯,刚才看你就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张克看了看她,说,没有,你赶紧打辆车,回去早点歇着吧。苏苏说,你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咱俩打一辆车,我先给你送回去?张克说,嘿,我没事儿,就是今天吃得有点横,想在这附近走走。苏苏说,我陪你?张克笑了,说,嘿,你看你,还有完没完,我都说不用了。



(本文题图由东东枪2008年8月拍摄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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